朱厚照要給這個國家注入一點靈魂，不是他沖動、或是到處噴灑少年人才有的熱血，他是要用這種有感染的方式告訴世人，大明要有血性！

    如果連血性都沒有，人家打你一下，你就只會計算、城府、陰謀……那到最后也是死，而且是窩囊的死。

    午朝之后，皇帝還親自去了軍學(xué)院，就是要體現(xiàn)對這些武將的重視。

    雖說武將實力大了以后也是一種威脅，但朱厚照是現(xiàn)實主義，管他媽的，有問題先解決問題，將來出現(xiàn)的問題將來解決，他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就是大明沒將，這也難怪，這年頭誰愿意去當(dāng)個臭丘八？

    而在西北，

    楊一清也收拾好了，他們這一行人都要聽旨進京，因為是大勝，而且新登基的帝王逢此大勝，肯定要在政治上做文章，所以他們該到的都要到。

    但與旁人的興奮不同，楊一清此時卻出奇的冷靜，反正是戰(zhàn)后，他放松下來，有時候也是露出憂愁的表情，或是與他近來頗為欣賞的周尚文簡單聊上幾句，其他的也都是一些官方往來了。

    張永是宦官，但因為近皇帝，所以地位不低，他這一路倒是開心的很，但看了半個月也實在忍不住了。

    所以在路上休息時，他到火堆邊找到了楊一清。

    “……楊部堂?！?/br>
    楊一清不敢在張永面前托大，幾十年下來，他太知道太監(jiān)在朝堂上扮演什么角色了，所以還蠻客氣的拱手，“張公公?！?/br>
    “部堂客氣。我看部堂這一路來，話不多、笑也很少，朝廷明明是打了勝仗，部堂怎么還如此愁眉苦臉呢？”

    楊一清今年剛過五十，頭上白發(fā)漸多、黑發(fā)漸少，雙目也漸漸渾濁，就是一身清冷沉穩(wěn)的氣質(zhì)很顯一方大員的從容。

    他沒什么表情，但心里是有動靜的，其實有些話可以和張永講……

    張永是個厚道人，又在皇帝身邊，給他留下好印象，當(dāng)然很重要，什么時候他張嘴說一句，那就不一樣。

    尤其對于他這種邊關(guān)主將來說，更需要皇帝信任。

    “張公公可知道，老臣給陛下上了一封奏疏，言及復(fù)套之事？我本受東山先生提攜，照理說應(yīng)當(dāng)報此大恩，可我卻力主皇上出兵，東山先生如今尚在刑部大牢，我呢？以復(fù)套之名逢迎圣意。因而此去京師，其實是危險重重?！?/br>
    張永多年來在紫禁城受渲染，雖說沒有劉瑾那么多心眼，但基本的政治素養(yǎng)還是有的。

    京師里的一些御史言官有多討厭，他作為宦官其實體會更深。

    但聽到一個為國征戰(zhàn)的老臣講這種話，他也不免覺得心寒，所以很是果斷的搖頭，“不會的?！?/br>
    楊一清偏了偏眼神，“張公公何以如此斷定？”

    “因為陛下。陛下明辨是非，絕對不會寒了為國立功的大臣！況且，部堂與劉大夏的私誼，怎么能與君臣大義相比？若是誰如此大小不分，咱家也要向陛下參他一本。”

    “老臣，謝過張公公了，從張公公之正直也可見陛下有德之君的氣度?！?/br>
    張永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他雖然地位不低，但到底年紀(jì)小，而且他地位又能比楊一清高哪里去？這可是皇帝都要尊重的大臣。

    “不過……部堂知道此事危險，還要在此之時向陛下諫言復(fù)套……部堂之忠心，可追古之賢臣了?！?/br>
    楊一清自然知道，“京里為了復(fù)套之事，吵得不可開交。這一切的根源也都是老夫，若是鬧出什么極壞的結(jié)果，我這顆人頭要想保住怕是也難?！?/br>
    所以說人傻快樂多，人要是如楊一清這般聰明了，什么事都想，自然就會愁眉不展了。

    “但是這復(fù)套之疏我卻不得不上?！?/br>
    “這又是為何？”

    這段話是楊一清一定要說的，告訴張永……張永正直、也關(guān)心國家，那么他就會去和陛下講。

    “張公公可知道，其實韃靼雖然作戰(zhàn)驍勇，但其實力卻并不敢稱強過大明。而幾十年來，朝廷敗多勝少，便是因為韃靼人生于馬上，長于馬上，其來去如風(fēng)，無可阻擋，但我大明用兵一次卻要耗資百萬，耗糧萬石。即便如此次寧夏勝了，過不了幾年韃靼又會卷土重來?！?/br>
    張永是有幾分見識的，這么一說他就懂了，“部堂的意思是，欲除邊患，則必要去其根，絕其戶！”

    “于邊關(guān)確是這樣，于朝堂則是為了陛下，陛下用兵西北其實阻力重重，若是沒有復(fù)套，似寧夏這種戰(zhàn)事，打一次兩次三次也許都可以，但四次五次，便是陛下也會越發(fā)艱難。只是這劑平邊患、救陛下的良藥，還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br>
    張永肅然起敬，“部堂真乃為國忠臣也！”

    “不敢！誠奉王事而已?！?/br>
    “部堂不必自謙，京師的事，咱家說句大話，部堂不要笑話，但有用得著的地方，請部堂開口，咱家必定竭力而為！”

    楊一清心中生出幾分滿意，這樣……倒是不錯。

    “張公公高義之人，老夫怎么敢笑話？況且，老夫也確實要向公公請教一事?！?/br>
    “部堂請說?！?/br>
    “今年正月，東山先生忽然黜落，說是為新君不喜?？衫戏?qū)嵲诓幻靼祝菹聻楹尾幌矕|山先生？”

    照名聲來說，一個明君，一個清官，怎么會厭惡？

    張永臉色稍變，他覺得有些奇怪，“部堂為何屢屢提起一個已罷之官？”

    楊一清沉著臉，緩緩說道：“老夫要向陛下求情，寬恕東山先生。”

    “不可！”

    “為何不可？”

    “先不說為何。部堂這是何苦？你在寧夏有驚天之功，再有新功封爵也并非不可能，此番求情則是徒惹陛下不快，一旦真的觸怒龍顏，部堂爬冰臥雪、出生入死得來的功勞可就如夢幻泡影了！”

    楊一清六十歲的人了，豈是一般人能夠勸動的，他既已下定決心，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老人家抬起頭，眼神平緩卻堅決，“公公覺得，若我面見陛下，卻不求情，那我楊一清還配叫楊一清嗎？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朝廷，也不需要那樣一個楊一清?！?/br>
    張永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臣，叫他除了尊敬，便生不出其他的念頭。

    只希望，京師的暗流，也能平緩些……

    第二百三十九章 說客

    京城現(xiàn)在就是大爭之世，新皇帝手握法統(tǒng)、軍權(quán)和一幫文臣武將，要推動自己的新政，這是一個有些混亂又充滿生機的時刻。

    混亂是因為內(nèi)閣首揆忽然被貶，生機則是朝堂里不斷出現(xiàn)的新面孔。

    在大明，一個內(nèi)閣首揆如果忽然去做布政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過去的屬下成了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僅是這樣的心態(tài)轉(zhuǎn)化就已經(jīng)讓許多人難以適應(yīng)。

    皇帝雖然說了‘召卿還京’，但他已經(jīng)是先帝的老臣了，如果圣寵未衰，又怎么會離京？況且劉健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二了。

    等到再回京多大了？難道還能活九十不成？

    所以劉閣老這布政使其實難當(dāng)，不是因為事，而是因為人。

    他個人當(dāng)然是落寞而悲愴的，但只有這樣，皇帝心中的一些想法才能想辦法落實去將其變?yōu)楝F(xiàn)實。

    所以朱厚照倒不后悔。

    回到乾清宮西暖閣，他還是有些關(guān)心，便問道：“今日下了午朝，有哪些人去了劉希賢的府上？”

    劉瑾抬了抬眼皮，不知道這話什么意思。

    “……有李閣老、謝閣老，六部尚書、侍郎以下共計五十多人。”

    “人還是要體面的，高官更要。不過只有外臣不好，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你們也去湊湊熱鬧，說不準(zhǔn)他們還關(guān)心下一個閣臣要花落誰家呢?！?/br>
    劉瑾奇了，有這種盛況不是說明劉健的官聲好嗎？順下去說，現(xiàn)在皇帝貶了他的閣臣之位，對皇帝豈不是不好？

    但咱們這位正德皇帝卻是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去？”

    “不是叫你去，是司禮監(jiān)都去。他們惋惜一個老臣，朕也惋惜。他們要體面，朕也要體面?？偛荒苋思乙皇荼悴宦劜粏柫税?？”

    地方的官員會這樣做，但是大明中樞這些自命君子的人，則不一定。

    “奴婢遵旨！那奴婢這便去了。”

    朱厚照已經(jīng)回到軟塌上，他不會一直坐，屁股疼，畢竟現(xiàn)在皮膚嫩，所以會各種姿勢都來一點，現(xiàn)在就是壓住棉被歪著身子，手里自然也不會閑著，奏疏還是要看的。

    聽劉瑾漸漸遠去的步伐，皇帝又出聲，“不要空手去。你有錢，代朕送一點吧?！?/br>
    貪錢的心思被點出，劉瑾臉色又垮了下來，“陛下……”

    “快去！再晚一口熱茶都趕不上?！敝旌裾詹淮蛩憧此菑埬?，“記得，給這位希賢公撐撐場面。否則他在山東，吃不開的?！?/br>
    說完皇帝已經(jīng)不再看他了。

    待他走后，朱厚照才略有深意的望了望劉瑾的背影，“來人！”

    劉公公走了，自然有其他的小太監(jiān)，在外面聽到聲音就立即過來了，“陛下?！?/br>
    “將侍從室的人叫過來?！?/br>
    “是。”

    侍從室現(xiàn)在也就是六個人，豐熙、郭尚坤之外，又有四名翰林院學(xué)士在這里做些整理資料的基礎(chǔ)工作，說起來他們也都是高中進士的一時才子了。

    豐熙一瘸一拐，郭尚坤二十多歲，倒是一表人才。

    “楊應(yīng)寧就要入京了，朕料定他入京以后必然會替劉大夏求情，你們兩個去替朕當(dāng)一回說客，說服他不要做這件事。”

    這是來得突然，豐熙和郭尚坤都有些措手不及，楊應(yīng)寧此時在哪里還不知道呢。

    “敢問陛下，見楊應(yīng)寧公的時候，要說這是陛下的意思嗎？”豐熙扣首問道。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略作思考，“不必了。你們?nèi)チ司褪请薜囊馑肌！?/br>
    看到兩個人都有些懵懵的樣子。

    朱厚照便解釋，“這件事，不適合閣臣、也不適合司禮監(jiān)去做。他們位置太高，如果勸不成，不就是平白讓楊應(yīng)寧得罪了內(nèi)廷外廷嗎？而且他們都涉足朝政過深，朕不想太過復(fù)雜。你們兩個人去最好，既能代表朕的意思，也能簡單一點。這只是單純的一次勸說，成不成朕都不會怪罪，話帶到就好。”

    說到最后皇帝都有一口嘆氣。

    劉大夏的結(jié)局已定，這個時候以楊一清的政治影響跳出來提這件事，實在不好。

    尤其……朱厚照也記得楊一清也是很有個性的清流之臣，他萬一給你來個血諫、死諫的，那個局面就不好了。

    “陛下……因何嘆氣？”郭尚坤不解問道。

    “朕嘆氣，是因為朕知道楊應(yīng)寧一定會做這件事，幾乎很難勸得動?！?/br>
    大明的一些臣子有些軸，有些人軸沒事，作為皇帝有的是辦法揉捏他，但像楊一清這樣的人，朱厚照并不希望他軸。

    說到底，朝中又能有幾人能讓他放心的把西北上千里的防線交給他呢？

    “陛下有命，臣等必定盡力而為。但正如陛下所說，楊應(yīng)寧公此番進京，在他看來必是兇險重重，若是不為劉大夏求情，清流不會放過他，想必，他自己也不會在心中說服自己?！?/br>
    這就是朱厚照所擔(dān)心的難處。

    “可若他……就是求了呢？”郭尚坤呢喃問道。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放了下來，盤腿坐了起來，“嘴長在他身上，他自己要說，誰能阻止？只是如果真的事態(tài)擴大，他和朕頂牛，朕不得不遷怒于他，希望他心里不要委屈。朕，也并非傷不起他的心，朕是不愿意傷他的心。無論怎么說，他是替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