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當(dāng)中，有的年長，看起來已經(jīng)有六十了，頭發(fā)和胡子全都白了，有的還年輕，最年輕的面皮子還一點兒皺紋都沒有。

    統(tǒng)一的來說，就是看起來都有些緊張。

    朱厚照心里頭本來還想著讓他們中的誰也開口講幾句，但這個氛圍……還是臨時改變主意好了。

    “朕登基還不足一年，以往與各位愛卿都是透過奏疏交流，你們當(dāng)中很多人的名字朕都記得，但不一定對得上號，希望這次過后朕都能記住你們。朝廷近段時間忙了不少大事，從正月開始……這你們都是知曉的。在此情況下，朕還是令禮部召集各位入京，由此你們也該相信，朕對于這次會面還是重視的。”

    “朕常說，省一級的官員非常的重要，吏部已經(jīng)有大量的人員調(diào)動開始向這個層級的官員傾斜，無德無才之人，萬不能代朕牧守一方，否則就是戕害百姓。再有，如果朕的旨意出了紫禁城到了巡撫衙門就停住了，那朝堂六部九卿就是想破了腦袋，想為一些善政，最后也是看似熱鬧而沒有效果。這是第一節(jié) ，希望你們都能謹(jǐn)記心中。”

    “臣等謹(jǐn)遵陛下旨意！”說這話，這三十五人又全都跪了下來。

    朱厚照無奈，“椅子是給你們準(zhǔn)備好了，叫你們現(xiàn)在坐下，估計也坐立難安，那么便干脆站一會兒，定定心心的聽朕講完。若是哪一位身體有礙，站不住的，和朕稟報即可?！?/br>
    雖然他這樣說，但沒有一個人敢在這個時候申請說要坐下，特別是他這個皇帝還站著。

    好吧，這樣挺好。

    朱厚照負(fù)著手，對于拿捏這種場面他已經(jīng)是駕輕就熟了，“叫你們抬起頭來，是仔細(xì)的看看朕，你們當(dāng)中最遠(yuǎn)的還在廣東，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面。而且有些人當(dāng)著朕的官、領(lǐng)著朕的糧，到最后連皇帝什么模樣都不知道，那可太虧了?！?/br>
    這話有些玩笑的味道，說出來以后，大約能放松一下此時的氛圍。不過也只有幾個人敢抿嘴偷偷笑了。

    朱厚照繼續(xù)說：“前些日子，有御史和朕進(jìn)言，說這個省級官員培訓(xùn)班的主意不好，為何？因為帝王應(yīng)當(dāng)保持神秘感，叫下面的人敬畏，所謂近之則不遜嘛，這是有道理。但這是術(shù)，而不是道！朕要以道治天下，何謂道？朕以為皇帝最大的道，就是要心中裝著天下百姓，《孟子》里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就是如此?！?/br>
    “朕知道，”朱厚照走下去，在人群中緩緩踱步，也正好從近處看看各人，“你們當(dāng)中的人還未入京之前，就通過各種方式打聽，新皇帝是什么脾性，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如果被皇帝問起來，又當(dāng)如何回答等等。揣摩上意，這是為官本能。朕如果是大臣，朕也要這么干。畢竟身家性命、榮華富貴都在皇帝的手中，不把他的心思弄懂弄透，吃飯都沒有味道是不是？”

    這話說的漸漸接地氣，也漸漸得開始有人笑出聲音來。

    朱厚照繼續(xù)，“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朕也要求你們會揣摩上意。朕的意思，就是你們施政的根本原則，皇帝的心意是什么都沒搞明白，那你當(dāng)?shù)秘M不是糊涂官？”

    今天在這里，朱厚照講得這一番話，應(yīng)該說所有的官員都是第一次聽，至少弘治皇帝從來沒有搞過。

    也從來沒有講過，要求他們會揣摩上意。

    這需要一種自信，至少需要一種問心無愧。

    “不過，不管你們聽誰說了朕的喜好，也不管那些話是什么。朕今天要借這個機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們，朕的心意就是要你們務(wù)必照顧好自己治下的百姓。這是最大的上意。做到了這一條，你哪怕偶有過錯，朕也可以既往不咎。做不到這一條，你就是天天送呈朕一個祥瑞，朕也要將你革職拿問?！?/br>
    朱厚照回到最前面，“你們當(dāng)中各位的述職報告朕都看了?？偟脕碚f，頌圣的篇幅過多，表忠心的章句過多，而實務(wù)較少。朕不是特別滿意，不過你們都是第一次寫，為了寫這份述職報告也費了不少心，生怕寫出問題來，案牘勞形啊。所以朕今天不去糾結(jié)于紙上的對錯，但是你們回去以后朕要看你們實際的政績?！?/br>
    “這句話，請各位愛卿仔細(xì)聽。其意就是說朝廷的官員要關(guān)心政務(wù)、關(guān)心百姓，你們回去以后也照例召集知府舉辦這樣的培訓(xùn)班，傳達(dá)朕的心意。近段時間，朝廷中不少朕很信任的大臣去到了地方，朕的本意，地方也要有做得好的官員入京當(dāng)值，有賞有罰，才有活力。對了，你們當(dāng)中南贛巡撫是哪一位？”

    趙慎忽然被點名，心都顫了一下，急忙出來跪下，“啟奏陛下，微臣趙慎任南贛巡撫！”

    朱厚照指著他夸獎，“弘治八年，為了解決當(dāng)?shù)氐姆嘶紗栴}，朝廷設(shè)置了南贛巡撫，十年過去，當(dāng)?shù)氐姆嘶家汛鬄榫徑?。趙巡撫雖不是首任巡撫，但至少維持了前任的善政，在其中肯定也是出了大力的，聽聞你善于緝捕，敢于作為。這次來了之后，便不要再回去了?！?/br>
    皇帝金口既開，那就做不得假！

    在場眾人不僅是趙慎魂魄驚出身外，就是其他人也紛紛內(nèi)心振奮！接觸到皇帝，一句話就改變了命運！否則他這個上面還有個巡撫的巡撫，做到哪一年才能做上京師的官？！

    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培訓(xùn)班還有這個效果！！

    其實這對于第二批的官員意義更加重大，因為這樣他們就知道了，培訓(xùn)培訓(xùn)，不僅是一次見皇帝的機會，更是一次升職的機會！

    “微臣趙慎，謝主隆恩！”

    “你謝朕，朕就收下這份心意。不過最該感謝的還是你自己。今天在場的眾位愛卿也是，你們大部分還是要回去的。至于個別人是去是留，這都取決于你們究竟能不能夠真正的做到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新皇帝今日講的話，就是一份正式的宣言。就是要告訴天下官員，怎么樣‘取悅’皇帝！

    第二百七十八章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人人都知道，接觸皇帝的機會彌足珍貴。但這次各地巡撫和三司進(jìn)京拜見其實是破天荒頭一遭，誰也不知道具體珍貴在哪里。

    趙慎是朱厚照拋出來的一個餌，這樣，一個抽象的珍貴概念就成了一個具體的好處。

    如果情緒可以分層，那么以此為分界點，先前的部分大致可以說成是上半場。

    下半場，朱厚照從一個詞開始。

    中興。

    “這座樓被稱為復(fù)興樓，其中含有中興的意思。你們都是比朕年紀(jì)大很多的人，但即使你們也不知道太祖、太宗時的強盛，不知道仁宣之治時的繁華?！杜f唐書》中唐太宗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這句話的含義想必你們也清楚?！?/br>
    朱厚照終于坐了下來，問道：“秦、漢、晉、隋、唐、宋、元……哪個朝代開國時不是萬象更新、四方臣服？可今天又有哪個朝代還在？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一時英雄，可今天坐在皇位上的人不姓劉、不姓李，是我這個朱家小子。朕說這些的意思，是想問問諸位，朕已經(jīng)是大明朝第十位皇帝了，再往后，還能有幾個啊？”

    嘩的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動作還挺整齊。

    朱厚照也不用再那樣仰脖子，“朕不是在嚇唬你們、也不是要怪罪你們。朕是在說，咱們君臣腦子一定要清醒些。睜開眼看看，太祖、太宗之后不過一百年，北方蒙古人的兵鋒連年寇邊；海上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東北的奴兒干都司從大明領(lǐng)土變成了朝貢關(guān)系；西北關(guān)西七衛(wèi)跟朝廷耍起了脾氣，甚至還開始劫掠我大明；關(guān)西七衛(wèi)再西的吐魯番國國力增長，打了關(guān)西七衛(wèi)一頓還俘虜了忠順王陜巴，之后一封謝罪書便將此事了了；青藏方向，大明威懾下降，如今也成了朝貢關(guān)系；而在南方，交趾獨立，交趾布政使司被迫撤銷！若是還不中興，再過一百年，日月之下，還有大明之土嗎？”

    “回過頭來再看內(nèi)地，旱災(zāi)、水災(zāi)哪一年少過？弘治十一年山東齊寬案，弘治十七年浙江貪腐窩案令人觸目驚心；土地?zé)o序買賣致使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百姓接連墾荒之下，在冊的農(nóng)田數(shù)量卻比之太祖初年少了至少三百萬頃；馬政破壞不堪，西北三十六處苑馬場經(jīng)大力恢復(fù)也不過只余七處……”

    “大明若不中興，則北虜必定逐鹿中原，朕的子孫大概是沒什么活路，你們的子孫呢？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各位愛卿，朕今日這些話，是對你們講，也是對天下人講。朕決意勵精圖治，恢復(fù)國朝初年的盛景，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朕這一生就是為此而活的，為了這個目標(biāo)，朕愿意冒險、愿意受累，誰想阻撓的，可以，將朕攆下這個皇位，叫朕稱他為君即可！一句話，在這一點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太仆寺卿王稟雖然是京里的官員，但也幾乎沒怎么聽過皇帝有這番堅決的發(fā)言。

    這是帝王的意志。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天子志向又會有怎樣的動靜出來？

    “臣湖廣巡撫羅睿愿為陛下驅(qū)策！終此一生，為我大明中興、為實現(xiàn)陛下志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這是個五十多歲胖嘟嘟的男人。

    他這話一講，其他人也反應(yīng)過來，奶奶的，給他搶了個先。

    于是也立馬紛紛高呼：“愿為陛下驅(qū)策！”

    朱厚照嘴角彎了起來，“你們都是讀史書的人，在任時要有對歷史的責(zé)任感，朕不想哪一天查到你們也涉及什么大案，到那個時候被釘在恥辱柱上，可不要說朕不教而誅。”

    “臣等不敢！”

    “朕也希望你們是真不敢?！闭f完之后，朱厚照向劉瑾使眼色。

    劉瑾低頭說：“刑部閔尚書已經(jīng)到了?！?/br>
    這是這次培訓(xùn)的流程安排。

    總體方向當(dāng)然是皇帝來說，不過具體內(nèi)容，朱厚照安排了幾名朝官來上。也可以說，他第一步是提振士氣，后面就是閔珪來講，基本上就是用各種犯錯誤暴露被抓的官員來起到警示作用。也可以說叫廉政作風(fēng)建設(shè)……

    之后禮部尚書林瀚會來講思想、戶部侍郎顧佐會來講經(jīng)濟(jì)、吏部尚書王鏊會來講政績觀和經(jīng)世致用之說，這也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

    這其中很多內(nèi)容非常的豐富，就像顧佐，他一個人大概就會講三天，包括成立少府的目的、朝廷用工的好處、糧價平穩(wěn)的必要性和重要意義、國庫收入與支出、大明財政的嚴(yán)峻形勢等等。

    此次培訓(xùn)的時間也會長達(dá)半個月，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讓這些人了解國家的整體狀況。

    這種科普，有助于他們理解皇帝所頒布的各種政策，并在實際行動中選擇支持，否則很多人都是盲人摸象，只要有什么人說了開海的不好，便立馬跟隨著一起說，一點兒不會從國家層面來考慮這個問題。

    用現(xiàn)代政治術(shù)語表述，就是我們的干部要有國際視野和大局觀。

    為了能讓他們有足夠的積極性，這才將趙慎的決定給提前透露出去。

    回到宮里之后，王鏊和楊廷和遞了條子進(jìn)來，

    朱厚照本來就正在考慮趙慎要如何任用，見到楊廷和便問道：“介夫，撤銷南贛巡撫的議奏是你所提，正好你們今日都在，說說看。趙慎調(diào)往何處合適？”

    楊廷和到了京師參與朝政之后，很快便顯現(xiàn)出他頭腦清楚，條理清晰的特點，再加上主要的重臣之中，他最為年輕，精力最旺盛，所以越來越受到倚重。

    “啟奏陛下。趙中丞巡撫南贛四年，執(zhí)掌一方穩(wěn)住大局不是問題，統(tǒng)兵剿匪、緝捕盜賊可見其能力出眾，絕非庸臣。但趙中丞自成化二十三年及第后，一直在地方任職，從未到過京師。陛下若欲大用此人，微臣以為……是不是讓其在陛下身邊熏陶幾年？”

    朱厚照略微點頭，楊廷和的話有道理。

    有些官員大局觀強，知道忠心、知道國策，但不一定有執(zhí)行力，有些官員摸爬滾打這么些年實際政務(wù)經(jīng)驗豐富，但有時候朝廷和皇帝真正的用意他們又摸不準(zhǔn)。

    能將兩者做到統(tǒng)一的，不多，做的最好的，是楊一清。但楊一清這個有些運氣成分，便是皇帝的邊疆之策和他自己的意見正好統(tǒng)一。

    “先生覺得呢？”

    王鏊拱手，“介夫所言甚為妥當(dāng)，微臣以為大善?！?/br>
    朱厚照用贊賞的眼神看了看楊廷和，“那就調(diào)其為刑部侍郎吧?！?/br>
    “培訓(xùn)期間，就宣布嗎？”

    “當(dāng)然。不然，這些老夫子聽課會聽睡著的?！?/br>
    王鏊和楊廷和一時無言……話也不必講得那么直接嘛……

    此事了了。

    王鏊便再進(jìn)言，“陛下，王守仁進(jìn)京了?！?/br>
    “進(jìn)京了？”

    朱厚照當(dāng)機立斷，“那你去和他說，要他和你一起南下。其實浙閩總督的事，朝廷也該宣布了。”

    楊廷和在一旁不說話，原先他和梁儲關(guān)于浙閩總督的位置之爭在朝堂上還是初見端倪的。

    這個位置很重要，甚至比待在皇帝身邊更重要。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刷存在感其實意義不大，關(guān)鍵是要有所作為。

    皇帝把開海提到了和復(fù)套一樣的高度，全權(quán)負(fù)責(zé)此事的浙閩總督能不重要？

    不過……也行吧。王鏊親自任此職位，誰也說不出話來。

    詹秀山的案子在醞釀，浙閩總督的圣旨也即將要發(fā)，大明除了這五省之外的其他官員應(yīng)該都在看著京師這次培訓(xùn)能結(jié)出個什么果子……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趙慎的提拔之例近在眼前。

    地方巡撫、三司一定會爭第二次的培訓(xùn)名單，除了一些愣頭青，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人要鬧到和皇帝辭官的地步，畢竟以往幾乎很難看到的晉升希望出現(xiàn)了！

    愿意為他效忠的官員是給出希望——拉攏，一定要反對的其實是箭在弦上，說不定就會刀下見亡魂……說起來，這其實都是皇帝在給海禁開馳掃清障礙。

    再加上派帝師王鏊就任浙閩總督……

    楊廷和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里想著：真是厲害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影響

    時近傍晚，書院里、小河邊，復(fù)興樓一天的集中課程終于結(jié)束。

    趙慎原先來的時候無人關(guān)注，大約也只是打個照面的關(guān)系，但皇帝的一句話改變了這一切。

    外省人不提，本省的江西布政使和三司全都追上了他。

    他們都在一起共事過，這個時候趕緊來彌補彌補是正常cao作。不要說你自己覺得沒有因為哪一件事情得罪過人家。

    官場上，有時候你以為的不是你以為的，很多情況下你得罪了人其實自己還不知道。所以有些為官經(jīng)驗的人都會預(yù)防這一點，就是說不管有沒有，反正先把關(guān)系搞好再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