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賬來，朕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過宮了，可惜眼下仍不是個好時機。芷兒，朕聽說現(xiàn)在京里可是熱鬧了是不是？”

    “政治清明，生活富足，京師自然就會熱鬧。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氣?！?/br>
    皇帝并不完全自滿于此，他扭了兩下身子，閑走了沒幾步，又有太監(jiān)從遠(yuǎn)處而來，他們低頭輕步快走，“陛下，河南、四川巡撫求見?！?/br>
    “瞧瞧，沒個歇息的時候?！敝旌裾帐种钢αR，“回吧，回吧，你們先走一步，讓他們在乾清宮等著朕?！?/br>
    說完他又抻了兩下肩膀，“當(dāng)皇帝啊，在臣子面前得注重儀態(tài)，所以大臣見得多了，朕這身骨頭都要僵了。”

    王芷看著也笑著，天子平易近人，又勤政愛民，她自小讀書最是崇敬這樣的帝王。而且，她自己覺得正德皇帝，做得更好。

    乾清宮外，

    皇帝越過門檻，人未到，聲先至，“費愛卿，彭愛卿，許久不見了！”

    費宏和彭澤，這是與王瓊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官員，他們潔身自好，注重清名，粗暴的概括，可以說是偏向傳統(tǒng)概念里君子的那一類。

    其中彭澤年紀(jì)大些，他與王瓊、楊廷和同歲，今年五十二，費宏年紀(jì)小些，因為他少年成名，二十歲就中狀元了，今年四十三歲。

    “臣彭澤（費宏）參見陛下?！?/br>
    “平身，平身?！?/br>
    皇帝從外面來，帶了些冷氣，搓著手仔細(xì)瞧瞧一年沒見的兩位大臣，開口就點到他們?nèi)ツ甑牧裂壑?，“四川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一年，幾年的水利興修終于有了成果，朕都看到奏報了，是個豐年，稅糧都超過150萬石了。河南也不錯，你彭殺神不徇私情，不懼權(quán)貴，辦得那幾樁案子都很好嘛。”

    “謝陛下贊譽！”

    “賜座，賜座?！?/br>
    彭澤坐下以后，說道：“陛下，臣辦案不是單單為了殺人，而是要為百姓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河南地處中原，百姓以土地為生，面朝黃土背朝天，本就是艱苦度日，如何還能受得住欺擾？”

    “朕都看到了，開封知府項儒監(jiān)守自盜，與幾個知縣狼狽為jian，侵吞修河公款，再把自己那些有決堤被淹的危田強壓給當(dāng)?shù)匕傩?，他敢做此等人神公憤之事，朕就敢要了他的腦袋。此案還在辦理之中，說是還有其他人員涉及？”

    “是！”彭澤不卑不亢，沒有絲毫隱藏之意，“微臣已查明，有周王府宗室牽涉其中?！?/br>
    周王，第一任名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襲封開封。

    明代有些王府的人出奇的多，其中代表之一就是周王府。

    朱厚照負(fù)著手，說道：“朕自小生長于宮中，幼時于先帝身旁聽政時就老是聽人講，此事涉及太廣，若追之過深，恐難收場。先帝待人寬厚，即便有心要為百姓主持公道，也很難不顧大局。但直至朕成年，仍不解‘恐難收場’四字。

    仿佛把這件事捂著，君臣上下都當(dāng)做不知道，不管百姓哭天搶地哀嚎，這才叫可以收場。但當(dāng)其不存在，它便不存在嗎？咱們不深究，咱們收了場，百姓那邊的場怎么收呢？回過頭來再想，怎么就收不了場了？朕就不信這個邪，就是要看看到底能出什么事兒！彭愛卿！”

    “臣在！”

    “這次，朕支持你查下去，而且要一查到底，讓咱們大伙兒都瞧瞧這里面是什么可怕的事，又能嚇倒誰！！若是有人來威脅你，你把腰桿兒給朕挺直了，你也別管他們的后臺是誰，因為，朕當(dāng)你的后臺！”

    彭澤本就是一身正氣、不屈不撓之人，他聽到皇帝這樣講話十分提氣，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高喊道：“圣明天子在上！臣代開封百姓叩謝圣恩！”

    “平身。”

    “謝陛下?！?/br>
    彭澤年紀(jì)大，在成化末期當(dāng)官，所以他經(jīng)歷過成化末年、弘治初年的那種政治黑暗時期。他自己也完全能夠體會成化、弘治、正德三個皇帝的區(qū)別。

    要說暢快肆意，真的是沒有比這幾年更暢快、更肆意的了。

    正德四年，寧夏有安化王之亂，薊州還有遵化治亂，到了年末更有山西叛亂，在這整個過程中，有人對皇帝強推屯田清理有些懷疑，畢竟叛亂此起彼伏。

    但河南巡撫彭澤是不停的上奏疏要為皇帝正名，便是因為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好皇帝。

    此次一年未見，一見面又是這樣一番態(tài)度，這還有什么好說的？

    在他看來，這就是上天賜給天下蒼生的仁義之君！

    “喔，對了，子充?！?/br>
    費宏立馬抬頭。

    “四川本是天府之國，不過受制于人口，耕地不過一千三百余萬畝，要知道浙江可有四千六百余萬畝呢，由此弄得稅糧也不足，這次北邊得發(fā)配不少人，朕已經(jīng)下了旨意了，其中一部分就到四川墾荒去。”

    費宏抬手稱，“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不過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人去少了無用，人去多了，所耗費錢糧又不知幾何了。”

    先前他們還想過吸引流民去墾荒，比如說你自己懇的，就歸你，而且前三年免賦稅都行。但這沒那么容易，流民都快餓死了，哪有命遷徙那么遠(yuǎn)。

    所以只能官府幫著做，但就是慢。

    四川在唐宋很繁華，但自宋以后一直沒有起來，其中一個原因是戰(zhàn)亂導(dǎo)致人口少了很多，又加上道路崎嶇，外來補充根本沒那么容易的。

    所以說這是需要時間的地方。

    李白雖然說了一句蜀道難，其實很多人還是不理解，真的去走了一趟才有感觸，基本上屬于能活著走到目的地都不容易的程度。

    然而朱厚照不會因為它難就不做了。

    “……前兩天，少府令顧佐入宮時與朕忽然談到這個事，這也是少府內(nèi)部在想的一個辦法。就是商屯怎么樣？”

    “商屯？”費宏思索了下，快速回味過來，“商屯的話……賣給誰呢？百姓大多自給自足?！?/br>
    “當(dāng)然是賣給官府?！敝旌裾招α艘幌?，“喔，朕可能沒說清楚，少府之下有糧商，可以由它去進行商屯，所種出來的糧食，賣給官府作為軍糧。這樣，還可以省去運輸之耗費?！?/br>
    “可四川眼下并無戰(zhàn)亂?！?/br>
    朱厚照嘴角彎了彎，沒有戰(zhàn)亂？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不就有了。不過這涉及到西南土司，是以后的布局。

    “再說吧。再過幾日就是大朝會，可以議議這個事。”

    “是！”

    ……

    ……

    正德五年，三月四日。大朝會正式開始。

    皇帝和在京各大臣全部在天未亮?xí)r就已經(jīng)起床，宮里的太監(jiān)們動得更早，負(fù)責(zé)開宮門的早早就在等候著吉時了。

    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和優(yōu)化，現(xiàn)在的大朝會與以往是有些不同的。

    因為持續(xù)幾日，所以每天都在奉天殿互相吵來吵去意義不大，所以朱厚照將會議的議程做了不少修改。

    首先四日一早，所有官員一齊朝拜皇帝，三呼萬歲，這是沒有改變的。

    在這場會議上，皇帝是主角，他會回望過去一年取得的成績、得到的教訓(xùn)，并展望未來。

    所謂展望未來，就是提出未來幾年的目標(biāo)與主要任務(wù)，這些任務(wù)不是一個兩個，通常都是五個以上，盡量包含社會主要方面。

    這個結(jié)束以后，則以省級行政區(qū)來做區(qū)分，各設(shè)分會場。

    皇帝以及皇帝委派的官員分別出席不同省份的分會場，所討論的內(nèi)容主要是兩大部分，第一當(dāng)然是該省實際情況，第二大部分則是針對皇帝提出的未來任務(wù)，立足于該省的情況，各自提出意見，能或者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的舊例，這都可以講。

    大明有兩京一十三省，說不定未來還會增加，所以僅依靠朱厚照一個人是顧不過來的，因而他會指派楊一清、王鏊這樣的內(nèi)閣要員代替他出席一些省份的分會。

    其實有些省份的重要性并沒那么高，本身也不需要皇帝都去聽。內(nèi)閣首輔、次輔完全可以代替皇帝處理一些事情。

    三個人會加快不少進度，基本上兩到三天的時間，這個階段就可以結(jié)束。

    第三個階段呢，是合并起來一起討論，尤其是前幾次會議難以做出結(jié)論的地方，再拿出來說。不過就是不是所有人了，只有內(nèi)閣、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撫，大概三十人左右。

    最后一個階段就是關(guān)門會議。

    這是更小范圍內(nèi)，只有皇帝、內(nèi)閣以及掌管京營的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可以參加。

    哪怕是巡撫，一樣沒有資格入內(nèi)。

    因為先前已經(jīng)有兩次表達(dá)意見的機會，最后一次就沒有什么表達(dá)不表達(dá)的問題了?；实酆烷w臣綜合考慮之后做出決定，這個決定就是圣旨，巡撫領(lǐng)任務(wù)就行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第四階段，也是朱厚照最看重，并堅定要求加上的。不管是多少人討論，最后一定要有個結(jié)論，否則就是看著熱熱鬧鬧，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這樣一來，便抬升了閣臣的地位，所謂的凌駕于百官之上，也有了具體的體現(xiàn)。

    就正德五年而言，朱厚照所在意的不多，三件事情。

    第一，軍屯清理；第二，紅薯推廣；第三，水師籌建。

    當(dāng)然，這是他重視的，還有一些是臣子們怎樣都不肯放棄的事，比如說監(jiān)督各地官辦的教育，治理為患的河道等等。

    這些也都可以加進去討論，沒有問題。

    奉天殿內(nèi)擠滿了官員，甚至有人不得不站到外面去，為了避免這部分人聽不到皇帝的講話，畢竟這會兒沒有擴音設(shè)備，侍從室會將提前準(zhǔn)備好的講稿，印刷好后進行分發(fā)，聽不到，可以看到，這樣保證皇帝的意志能夠傳達(dá)。

    這都是一些很小的改革，或者只能稱之為改動，已經(jīng)正德五年了，這些小的改動朱厚照動起來都很隨意，不像當(dāng)初，連一個早朝的上朝時間都不能動。

    這樣嚴(yán)肅的場合，他身穿圓領(lǐng)黃色龍袍，腰間系著玉帶，虛歲已二十的皇帝年輕而身形挺拔，尤其腰間玉帶一束，少年天子的英武之氣一覽無余。

    自他而下，文官依次而站。

    等到了時間點，就由尤址上前高喊：“正德五年大朝會，開始！請陛下！”

    朱厚照目光掃視一圈大臣，這些就是他掌控全國的紐帶，而下面的人則全都跪下叩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尤址再喊。

    這些禮儀程序原本不需要的，不過禮部的官員放不過他，朱厚照后來覺得這也不是核心問題，加了就加了，便允了他們。

    等到這些結(jié)束，就輪到朱厚照這個皇帝了。

    到目前為止，大朝會制度是他很滿意的一項改動。世上的事，不怕做得慢，就怕沒人做。通過這個機制他推動了一些事，并且系統(tǒng)的推動了一些事，而不是讓他這個后世來客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弄什么，所以哪怕動作慢一些、效率低一些，但事情總歸在做，幾年下來慢慢也見到成效了。

    “每一年的大朝會，都是朕最為開心的幾日，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英才齊聚，為江山社稷、天下蒼生福祉出謀劃策。今日以前，各地的主要官員朕都見了，從你們的口中，朕得知各地百姓的負(fù)擔(dān)有所減輕、各地的匪患有所緩解，正德四年的大明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定，繼而逐漸聽人說起山東大治、浙江始富……朕心懷大慰……”

    第六百零五章 強力推進

    “……京里的官員不提，地方上，或許仍有少數(shù)人并不理解朝廷為何要在九邊重鎮(zhèn)清理軍屯，畢竟先清理了寧夏，寧夏反了個安化王，再清理薊州，薊州又出了個遵化之亂。朕也知道，有些人在心里想，皇帝年少，心急氣切，不懂得事緩則圓、徐徐圖之。”

    朱厚照就站在上面，居高臨下的訓(xùn)話，“說這話，想必還是不了解朕。清理軍屯若能事緩而圓，朕豈會棄良法而不用？實際上，緩也好、急也好，丈量田地就是丈量田地，沒有只丈量一半的道理，而且搞個半吊子，看不到太大的成效，還會將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不是更加愚蠢？

    當(dāng)然，現(xiàn)在再談這一點為時已晚。朕已經(jīng)下定決心，再花一年的時間，勢必要將九邊軍屯清理干凈，大同要反、朕就鎮(zhèn)壓大同，陜西要反，朕就鎮(zhèn)壓陜西，要是九邊聯(lián)合起來一起反朕，朕死，亦不悔矣！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秦皇漢武再威武，也都作了古，漢末唐末再黑暗，百年之后一樣會有大英雄救萬民于水火。這大勢之中，朕掀不起什么浪花，你們也都掀不起，既然如此，那清屯這件事還怕什么？做下去，沒什么大不了！”

    皇帝撂出的話擲地有聲，根本不容任何一點質(zhì)疑。其中的決心也很清楚，一句話，誰要造反那就造好了，造得贏，砍了皇帝頭去，造不贏？那就是皇帝砍你的頭！

    不過朱厚照沒提到內(nèi)地衛(wèi)所清理軍屯的事，九邊一搞定，內(nèi)地衛(wèi)所的戰(zhàn)力更加不堪，這幫人既不會團結(jié)農(nóng)民，也不敢自己拼命，哪里像邊軍至少還打過幾場仗，所以這已經(jīng)是不用講的事了。

    上午的群臣大會結(jié)束以后，很多大臣都相對沉默。

    皇帝那種君臨天下的強勢讓他們很有些壓力，清理軍屯針對是那些想要作亂的人，在場之人還好。但是紅薯推廣，涉及到好多個省份，那就是對主政的官員說的，推廣要是不力，也沒好果子吃。

    再加上水師籌建、地方斷案剿匪，這任務(wù)可是不少。

    陸續(xù)出奉天殿時，王鏊看到王瓊跑過去和王炳湊得近，頓時有些冷眼不屑，后面干脆看也不想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