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楊一清沖著外面喊，“持我手令，傳兵部尚書王璟、戶部尚書何鑒和禮部尚書王華到奉天殿待命。”

    這種大事，他們要在奉天殿當(dāng)著監(jiān)國的皇長子的面宣布。雖然實際上只是個流程，因為遠(yuǎn)在淮安府的皇帝已經(jīng)大的方向都定下來了，但這個流程不能缺少。

    載垨已經(jīng)九歲了，基本的道理能懂，但小孩子有些難以忍受一連幾個時辰都坐在上面一動不動。

    然而今天氣氛不對，內(nèi)侍已經(jīng)告訴他，今天是軍國大事，皇帝親自下了旨意，千萬不能失儀。

    王璟、王華和何鑒到了以后，一看只有楊一清和王鏊兩人，便覺得有些憂慮。王華道：“便只有我們五人？出兵與否，乃是大事，要不要再召其余人共同商議？”

    楊一清回答了他，“無甚可商議的了。軍報前幾日以抵陛下行宮，陛下的旨意到了。周尚文為征西大將軍，自今日起，朝廷正式在西北用兵，震懾不臣。遵照陛下旨意，兵部要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陜西鎮(zhèn)、寧夏鎮(zhèn)、朔方鎮(zhèn)等，從旨到之日起，向甘肅運送存余軍糧，并命令太仆寺向甘肅輸送戰(zhàn)馬。不過各鎮(zhèn)的存余軍糧只能應(yīng)急，戶部要緊急調(diào)撥一百萬兩庫銀讓陜西以購買、自籌等方式持續(xù)供應(yīng)軍需。此事交由陜西巡撫王瓊?cè)珯?quán)負(fù)責(zé)。”

    這樣周尚文在前，王瓊在后。

    武的是一代名將，文的是一代名臣，朱厚照是要把西域那群廢物的天靈蓋都掀完。

    “一百萬兩？”何鑒聽了嚇一大跳。

    楊一清眼神一撇，“戶部應(yīng)當(dāng)有足夠的存銀的吧？”

    “有是有的。戶部尚有余銀三百余萬兩，可是西北各地本就有儲存的軍需糧草，武器、戰(zhàn)馬年年都耗了不少銀子維持，小小的哈密國，為何還要一百萬兩？而且陛下還在準(zhǔn)備明年的親征，征西北就要一百萬，明年再征蒙古，國庫便不剩多少了?！?/br>
    國庫是不剩多少了，還有少府和皇帝的內(nèi)帑呢，而且銀子只是一方面，這幾年時間糧食的儲存已經(jīng)多到要腐爛的地步。

    不過何鑒也有理由，他只管到國庫，其他的又管不到。

    楊一清自然也知道花費似乎有些多了，但怎么說呢，“老夫能理解陛下的意思，西域勢力混亂，南北兩方還有瓦剌和青海諸部，所以這一仗，是要大明的國威！”

    他說的話比較文雅。

    實際上朱厚照想表達(dá)的意思是漢人又他媽的回到這片角逐地了！

    王鏊將自己已擬好的文字拿了出來，便是皇帝說的那些封賞周尚文的話，幾個老臣一一看過，核心意思與天子說的相同，于是都沒有意見。

    最后楊一清拿在手中，其他四人跟在他身后，他們一同向坐在上面皇長子下跪。

    這是最后一步，請命用印。

    古代為了防止這種重要命令丟失，所以都是分幾路、數(shù)撥人馬一起送的。所以傍晚時分，京城之外向西的官道上開始不停有飛馬追風(fēng)縱奔！

    第六百五十六章 科學(xué)院

    圣旨雖然已經(jīng)下達(dá)，但朱厚照并沒有僅是安心的等待消息。

    前陣子來淮安府時，他就已經(jīng)明確傳達(dá)過要視察河務(wù)的旨意，所以今天終于走出了門，在滾滾黃河岸邊，與臣子們縱論千古。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波濤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茫然風(fēng)沙。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朱厚照指著當(dāng)下算是平靜的河面說：“朕幼時在文華殿讀書便念過這首李白的《公無渡河》，今日見了黃河，才知河為天塹，何為‘虎可搏，河難憑’，宋衡吶。”

    “微臣在。”

    “你也管著河道，河務(wù)可不能掉以輕心?！?/br>
    “是！”

    朱厚照心有感嘆，“千百年來咱們漢人就在長江、黃河岸邊生活，大江大河喂養(yǎng)了百姓，也給我們出了個大難題。所謂國泰民安，其實相當(dāng)脆弱，一場大水便能奪去千萬人生命。而眼見這黃河之水，朕也憂心，西北故國之地，處處風(fēng)沙，難以耕種，咱們今天應(yīng)該可以將她打下來，就像當(dāng)初的漢唐一樣，可漢唐如今又在何處呢？”

    打下容易治理難。

    朝堂之上，也有很多人說耗費頗多，卻無利可圖，不劃算。

    但賬不是這么算的，你如果不把這些周邊的強權(quán)打掉，那么他們率兵掠奪，甚至滅殺邊疆百姓，這個損失要怎么算進(jìn)原來的賬本中？

    楊廷和回道：“陛下之問，發(fā)人深省?！?/br>
    “僅發(fā)人深省是不夠的?！?/br>
    皇帝面朝黃河背朝大臣，河邊的大風(fēng)吹得他鬢發(fā)亂舞，眾人簇?fù)碇g顯得至高無上。

    朱厚照忽然覺得他也有些多愁善感了，而且妄念太多。

    他要做的是在他的手下拓展大明的生存空間，至于后世子孫守不守得住，他又怎么管得了。本身一盛一衰就是自然規(guī)律。

    花開堪折直須折，他在的時候先揚眉吐氣再說。

    這樣想著，心里稍微輕松一些，他轉(zhuǎn)過身，指著顧人儀說：“此次大明開疆以后，朕不會再設(shè)關(guān)西七衛(wèi)，朕會派駐漢人軍隊、漢人大臣去治理西域。朕知道，有人說那里不適合耕種水稻和小麥，養(yǎng)不活人?；蛟S吧，但漢人也不就是靠著土里刨食的那點本事吧？漢人做生意很差嗎？

    你想想看有什么好辦法，把少府的生意做過去。思路打開一些，不要只賣絲綢和茶葉，海貿(mào)如今這么興盛，陸路運輸不一定有海貿(mào)賺得多，到時候老百姓不樂意，容易做不起來?？梢再u點別的?！?/br>
    顧人儀也研究過的，“草原上的人，其實物資匱乏，生活艱苦，他們?nèi)辈枞~、缺鹽巴、缺布帛，什么都缺，只是可能沒那么多錢買。”

    “你說有道理?！被实圻~開步子往前走，邊走邊說著，“不過只要互市，總歸是有貿(mào)易的需求。有貿(mào)易就有錢賺，有錢賺就有漢人要過去，漢人在的地方，朕就得保護(hù)。到時候可以專門筑造一座城池，讓東西方的人在那里互相貿(mào)易。而且你還得再想想，朕說了不是只賣這些，朝廷不是每年都要求軍器局制造更好的火器嗎？那么汰換下來的，一樣可以賣出去?！?/br>
    眾大臣被最后的這句話有些震驚道，“陛下，火器可是戰(zhàn)場利器，豈能賣人？”

    朱厚照反問：“你不賣，這些火器就不會流入到西域么？”

    文化和技術(shù)的交流是很難阻擋的，當(dāng)然，他只是舉這么個例子。

    “朕只是說可以，沒有說一定?！?/br>
    顧人儀腦子還是活的，他說道：“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是要重建商路。其實漢人也有許多好東西，只要朝廷開放和鼓勵貿(mào)易，想必是會有繁榮的那一天的?！?/br>
    “前提是，要讓這些人知道，只能與大明貿(mào)易，不能與大明開戰(zhàn)?！敝旌裾彰嗣掳?，“西域尚且還好說，蒙古草原則是麻煩，他們逐草而居，就算趕到極西之地，也有回來的一天?！?/br>
    這一切其實就是科技發(fā)展問題。

    如果rou類能夠保鮮儲存，那草原就是后院，朱厚照肯定會發(fā)動人去商牧，養(yǎng)牛、養(yǎng)羊供應(yīng)全國甚至還能出口。

    邊上，楊廷和這些大臣還在說著什么北方游牧和南方漢人的歷史根源，朱厚照不僅一句沒聽進(jìn)去，而且他已經(jīng)想到了別處。

    “……諸位愛卿，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rou可以儲存，經(jīng)長距離運輸而不會發(fā)霉變質(zhì)，那大明一樣可以在草原上放牧；如果大明的火炮火槍能打的更遠(yuǎn)，威力更大，那便不需要殘酷的砍殺；如果船只能造得更大，那一次就可以運送更多的貨物；如果紡織機可以優(yōu)化，也許纏絲織布便能用人更少而產(chǎn)出更多……

    前段時間那個誰，有一句話叫重孔孟而輕奇技。朕仔細(xì)想來，這話也許有道理?？酌袭?dāng)然還是要重，但奇技或許也不可少。你們以為呢？”

    王炳和楊廷和們不敢茍同，“古來先賢，皆是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奇技yin巧，未免淪為末流。天下大德不興，如何才能大同？”

    “修身齊家當(dāng)然也是重要的，朕從來沒有要輕忽于此。但朕自始至終都講過務(wù)實二字，重奇技是要解決問題，不是要辯駁先賢?！?/br>
    朱厚照想到便也做了，他下令到：“此事讓平海伯來辦，讓他找出當(dāng)初設(shè)計兩千料寶船的工匠，一個人也好，一個團(tuán)隊也好。朕要親自接見他們。再有，義山?！?/br>
    顧人儀上前彎身，“臣在?！?/br>
    “你在少府中安排幾個人，到藏書園的邊上劃一塊地，再營造一處新的場所，將原來格物學(xué)院的人主體搬遷過來，并更名為科學(xué)院?！?/br>
    朱厚照又對著王炳說：“朕所說的奇技都是有實際效用的，比如活字印刷術(shù)，它總是個好東西吧？因而朕以為朝廷應(yīng)當(dāng)鼓勵更多的人最大程度的優(yōu)化我們平日中用到的每一樣生產(chǎn)工具！”

    天子執(zhí)意如此，王炳即便作為閣老也沒什么辦法。

    顧佐則落后兩個身位與他解釋，“閣老不必憂心。其實這些事，平海伯本身都有在做。正如陛下所說，實際需要，當(dāng)然要做，商業(yè)本身也有這樣的推動力，你不做，旁人做，那便要虧本虧死。陛下如今也只是順勢而為，不會引起異議的。”

    朱厚照的計劃是要賜予這些人才以官身，如此才能真正的有刺激的作用。

    不過他可不會傻乎乎的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會等到真的有這個人出現(xiàn)，然后再封他個官。那個時候這個人必定是有貢獻(xiàn)的，有了貢獻(xiàn)皇帝賞賜，這有什么問題？

    第六百五十七章 攔轎

    西北之事，朱厚照其實焦急，但他遠(yuǎn)隔千里，很難直接做點什么。

    開戰(zhàn)之后的政治影響他也完全感覺得到。

    盡管正德十年的朝堂，已經(jīng)不會有很強大的反戰(zhàn)聲音，偶爾有一些科道言官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基本上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不過明朝的文臣即便當(dāng)?shù)介w老也沒有不被罵的。

    哈密以及更西邊的土魯番在一部分人眼中，總歸逃不了‘不毛之地’四個字。

    朝廷一下子要花那么大的代價去回應(yīng)那里仍然算不上嚴(yán)重的挑釁，是不是有必要仍然有待商榷。

    尤其這個時候，皇帝依舊沒有回京主持大局的意思。

    可現(xiàn)實是，內(nèi)閣幾乎在沒有任何‘反抗’的情況下贊同了皇帝的決定，并立馬讓兵、錢、糧、馬迅速向西北集結(jié)。

    而一旦這些奏疏涉及到楊一清和王鏊本身，他們雖然輔佐監(jiān)國，實際上也不好處理，所以不得不和軍報一樣轉(zhuǎn)呈皇帝，甚至還要加上一封請罪疏。

    正德十年五月初，京師的朝堂上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論，部分言官都覺得內(nèi)閣至少要做到請圣駕回京。

    如果無法達(dá)成目的，便有一些人直接上疏痛罵內(nèi)閣的首輔和次輔。

    楊一清和王鏊自入閣以來，還很少看到這么混亂的朝堂。

    嚇得皇長子載垨都有些心有余悸。

    第二日，他見到自己的舅舅梅懷古時說：“昨日朝會，百官們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相互之間意見相左的程度很深。外甥有時覺得這人說的有道理，轉(zhuǎn)過頭來又會覺得那人說的有道理。舅舅，外甥還沒見過像那樣的場面呢。”

    邊上的載壦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載壦長得向他的生母懷顏，所以五官非常的精致，但作為男子漢有時候也失去了銳氣，脾氣糯糯的，小時候很可愛，但大人都知道長大了以后作為皇子是不行的。

    反倒是載垨有時候雖然大條了一些，但至少開朗外向一些。

    只是梅懷古也沒想到載垨今天會說出這般話。

    “覺得不知所措？”

    “……有一點兒?！?/br>
    “嗯……”梅懷古還是繼續(xù)給他夾菜，臉上始終笑著，“記得，應(yīng)該在弘治十二年。當(dāng)初皇上也因為一件事與臣子們爆發(fā)了較為激烈的爭辯。你知道皇上怎么處置的么？”

    載垨搖頭。

    “皇上才不怕他們呢，單槍匹馬的去了左順門，以一人喝令眾人，那真叫一個威風(fēng)。殿下，你也一樣。你是皇子，他們是臣子，你不能夠怕他們，而是他們怕你。你只需記得，皇上是你的父親，也是你的君主，皇上讓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怕做錯了，皇上也會為你撐腰。

    攤開來說，他們今天爭得這么厲害，可皇上都已經(jīng)有了旨意了，你能違背？還是那些閣老能違背？舅舅敢說，就是那些人自己也不敢違背。”

    “那他們?yōu)槭裁匆@樣吵？”

    “啊……”梅懷古如今也蓄上胡子了，眉宇之間多了一絲滄桑和沉穩(wěn)，“世上的事很復(fù)雜，但最復(fù)雜的是人，有人為了名利、有人為了道義?！?/br>
    載垨繼續(xù)問：“那哪些人是為名利，哪些人是為道義？”

    梅懷古一挑眉，“這是個大學(xué)問，也是個大難題，即便是大人有時候也弄不清楚。不過殿下不必著急，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載垨眼神之中還是有疑惑，不過他說出來以后心中放松不少，“好，謝謝舅舅?！?/br>
    “一家人說什么謝謝?！?/br>
    “至少舅舅讓外甥明白一些。明天再上朝外甥就和他們說，此事父皇已經(jīng)定了，誰再非議就是抗旨！到時候，讓父皇收拾他們！”

    這話有些令梅懷古意外，他頗為贊賞的說，“殿下這般氣勢，是皇長子該有的氣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