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雖有張輔等大臣極力反對，但三楊閣老順?biāo)浦?，最終在宣德三年正式廢除交趾布政使司，說起來恰好是100年。

    而他給朱厚照帶來的困擾，

    就是他是祖宗，祖宗既然做過這種選擇，后世人就有理由提出效仿宣德。

    朱厚照就是再神通廣大，他也不可能頂著朱姓去叱責(zé)自己的祖宗，這種大逆不道之君，是令世人無法想象的。

    所以他已經(jīng)做好了回到南京之后聽大臣們講這么些‘沒有出息’的混賬話。

    用處沒多大，真正的用處就一條，讓他聽了生氣。

    皇帝是次日才回的皇宮，到了以后即行宣旨，要所有隨駕重臣入宮。

    朱厚照則穿了件正式的龍袍，還戴上了帽子在宮里面等著他們。

    “諸位愛卿，朕最近幾日先后收到了兩份軍報?！睎|西都被他拿在手里，“一份是新疆巡撫王憲奏報，正德二十二年七月，新疆總兵韓十二郎率領(lǐng)六萬精騎在伊犁河畔大破哈薩克汗國大小部落十七個，并繼續(xù)向西征討哈薩克塔赫爾汗。想來再過不久，夷播海就要復(fù)歸我大明了?！?/br>
    顧人儀領(lǐng)頭下跪，“恭喜皇上建此不世之功！”

    “的確是不世之功，姜雍，戶部花去了多少錢了？”

    “啟稟皇上，此次征哈薩克汗國已調(diào)撥銀元兩千三百余萬元，若是要完成全部作戰(zhàn)，或在五千萬元之上?！?/br>
    現(xiàn)在大明是從上到下改兩稱元。

    五千萬，大約就是原先五百萬兩銀子，雖然貨幣價值方面仍有波動，不過這是大明總體調(diào)控目標(biāo)，誤差在可接受范圍之內(nèi)。

    至于戶部的余額，則在三個億之上。

    正是這些給了朱厚照底氣，讓他敢于把軍隊派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作戰(zhàn)。

    “這是其中一封捷報，另外一封則沒那么多喜氣了，你們都看看吧?！?/br>
    尤址上前接了過來，然后再送下去。

    諸臣子一看，果然面色紛紛有所變化。

    “皇上，微臣以為事出突然，要立即著人多方打聽，了解具體情形再做打算?！蓖跬⑾囫R上說。

    “臣附議?！?/br>
    姜雍和蔣冕也都跟上。

    朱厚照連顧人儀這個首輔要說什么都不等了，直接講，“若是要以上國之尊主持公道，則自然不能僅以廣西巡撫一句話便定了朝廷之策，不過若是要興兵伐之，這一句話便足夠了。”

    顧人儀問道：“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不知陛下欲以何名義出兵？”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安南國曾是太宗皇帝打下的疆土，朕欲行征伐，還要什么理由嗎？”接著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說：“朕不僅要打下安南國，還要派一得力之臣，好好治理，讓那里百姓安寧、國無戰(zhàn)事！最終成為我大明的固有領(lǐng)土！”

    “可是……”

    “不必可是。”皇帝掐著腰，挑眉說：“祖宗的土地不能予人，這是朕的底線，治理天下，仁政為先，這道理朕懂，你們放心等打下來，朕會在那里施行仁政的?！?/br>
    他其實不知道，

    歷史上發(fā)生這件事的時候，嘉靖皇帝也在鎮(zhèn)南關(guān)屯了兵，并重新設(shè)置了安南都統(tǒng)使。

    若是他真的不聞不問，那是連那個煉丹老道都不如了。

    顧人儀還是想爭取一下，“陛下，多行征伐，不僅大耗民財，而且戰(zhàn)端一啟，又是累累白骨。而我朝已先后征討日本、呂宋、哈薩克汗國，短短幾年兵事大興，臣是擔(dān)心幾十年國力空耗于此，陛下的一番心血便白費了?！?/br>
    他說的嚴(yán)重，但實際上這幾個國家都是小國，這與漢武帝集中力量打匈奴可不一樣，匈奴那是什么國力，打到最后當(dāng)然是民生凋敝了。

    換了其他一些小逼崽子國哪里需要，鏢旗將軍出一次兵能一起收拾了。

    朱厚照的好運氣就在于此，他是弘治皇帝的皇太子，內(nèi)無阻礙，外無強敵，當(dāng)皇帝二十多年了，收拾山河之后本就該開花結(jié)果。

    “顧閣老，朕不想與你辯論圣人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看法，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自然是有其壞處，也有其好處，朕知道，也明白，但不發(fā)動戰(zhàn)爭也同樣如此。

    如今《明約》施行還不到三年，真正要落地，非得倚仗天朝之威不可。若此次安南國變而大明不做反應(yīng)，各藩屬國定會生出各種各樣的心思，到時候按下葫蘆起了瓢，四方都有戰(zhàn)火，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況且，朕今日說一句，宗主國是絕不可以害怕戰(zhàn)爭的，開始害怕的那一刻，不管當(dāng)下的宴會多么盛大，都是落幕的開始。朕自信，這句話經(jīng)得起千百年的歷史檢驗。”

    這就是正德二十二年之后皇帝對待戰(zhàn)爭的變化，

    其實他有理由可能講，比如說安南國接近邊界，起內(nèi)部紛爭會影響廣西，影響南洋的穩(wěn)定，至少做生意做不下去嘛，甚至莫登庸此人既然是野心勃勃之輩，或許還會侵犯南邊的占城國。

    但這些理由，皇帝一個都不說。

    實際上，其背后真正的理由，是他看到了棉紡織業(yè)的興起，看到了中華大地開始出現(xiàn)了種植園與奴隸，這昭示著大明的資本主義道路開始了，所以它永遠(yuǎn)渴求市場。

    在臣子們看來，皇帝就是文治武功到達頂峰，開始使用國力了，這和以往的帝王都一樣。大唐鼎盛之時滅了多少國家？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那些都需要理由嗎？

    這種帝王的開拓進取之意是擋也擋不住的。

    他就是命令戶部開始準(zhǔn)備錢，兵部開始征調(diào)糧草、火器和馬匹，而一紙命令行到軍機處，大軍還能不動？

    那不然叫什么實權(quán)皇帝。

    至于文人書生反對，那是他們的事情。

    旁人說這叫政治壓力，朱厚照則不在意這些，到頭來顧人儀還得老老實實去給他寫討賊檄文！

    這樣，國家機器就動了起來了。

    但后面的事也麻煩，其中一個麻煩，就是南方多是衛(wèi)所軍隊，并沒有像新疆、河套和京師衛(wèi)戍區(qū)那樣的大軍區(qū)，這也就代表缺少頂尖戰(zhàn)力。

    從北方調(diào)兵，這也是不可取的。

    路途遙遠(yuǎn)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北人不適宜南方的氣候。

    這一點非常重要。

    還有領(lǐng)兵出征的將軍，也要好好挑選。

    過了三日，

    天子再召他們商議具體事項。

    兵部尚書張經(jīng)就說：“廣西有十萬大山，安南國北部與西北部也都是崇山峻嶺，如此地形并不適宜大規(guī)模的精銳騎兵快速沖殺，而山路眾多，又致使補給困難，朝廷倒是可以多屯子藥、炮彈，但準(zhǔn)備時間過短，必然數(shù)量有限，且一旦用光亦會有短缺的可能?！?/br>
    物資當(dāng)然可以通過不計成本的瘋狂上人，用雙腿運輸。但滅這種小國需要考慮成本。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日本，當(dāng)初朱厚照都不會那么愿意一下調(diào)出十萬大軍。

    這次安南國，還用不著如此。

    “此外，自正德初年以來，陸軍學(xué)院對于如何在長城內(nèi)外與蒙古騎兵作戰(zhàn)多有研究，我軍將士也更善于此道，可對于在山間密林間如何指揮布陣……有此經(jīng)驗的將領(lǐng)實在不多?！?/br>
    “張尚書此言有道理，但也缺了一些道理?！?/br>
    說這話的竟是王守仁。

    “喔？不知錯在何處？”

    王守仁向皇帝拱手，隨后才說：“張尚書的比較對象乃是我明軍在長城之外作戰(zhàn)。為了消滅北方之?dāng)?，皇上嘔心瀝血數(shù)年才終有所成，如此，則不論是糧草、馬匹供應(yīng)，還是士兵、將領(lǐng)的才能，都能到達今日堪稱無敵的境地。

    可這兩者之間的比較并無意義，此次我軍并非是要和北方邊軍作戰(zhàn)，而是要和莫登庸所率領(lǐng)的叛軍作戰(zhàn)，他們可有我大明北軍的實力？”

    朱厚照點點頭，心中想著有道理。現(xiàn)在大家是習(xí)慣了打富裕仗，忽然回過頭來打有限制性條件的戰(zhàn)爭反倒是處處顧慮了。

    “安南國國小民寡，又是權(quán)臣動亂之時，士氣想來不高，而我大明則恰恰相反，皇上勵精圖治，正值國力巔峰，他要與我們開戰(zhàn)，首先便有這樣的壓力，他知道自己或能贏一次兩次，可要他自己說最終能與大明對抗，他說得出口嗎？就算說出了口，自己也信，可他手下的那些人，會信嗎？如果不信，他會是何結(jié)局？”

    眾人聽后多有醒悟。

    王守仁隨即向皇帝稟告，“皇上，微臣認(rèn)為，若此戰(zhàn)要興，則必要快，趁其新朝立足未穩(wěn)，人心未定，以大軍伐之，他一旦不勝，則必定土崩瓦解。萬不可拖延準(zhǔn)備，哪怕火器不足，使用長矛大刀亦無不可。至于多山、多密林，行軍布陣如何安排，這是戰(zhàn)術(shù)問題。臣心中有一人極善此道，愿向皇上舉薦?！?/br>
    朱厚照笑起來，“好好好，你說說是哪兒還藏著這么一位大才?！?/br>
    “回皇上，臣要推薦之人，乃是皇上親封的新建伯，王守仁?！?/br>
    自己推薦自己？

    不僅朱厚照，便是顧人儀、王廷相等也都變了臉色。

    “臣當(dāng)年于福建、江西剿匪，那里便是多山地、丘陵，因而臣自認(rèn)為可以當(dāng)此大任！”

    朱厚照本能的要拒絕，“可是愛卿身體不好，勞軍遠(yuǎn)征，殊為不妥?！?/br>
    “皇上此言差矣?！蓖跏厝视岔斄艘痪?，“天子者，以江山社稷為重，豈可為私心私情所擾？難道皇上以為臣一人之生死重過千萬百姓將士之生死，臣一人之存亡重過大明江山之存亡？”

    這話一下子就讓朱厚照心揪了一下，他語氣不重，道：“朕只是覺得，安南小國，倒也不必如此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

    這話不對。

    顧人儀馬上說：“皇上，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況且，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若存了驕兵之念，則將來悔之晚矣！”

    王守仁再次懇請，“請皇上決斷！”

    他這樣一番話含著雖死無悔的大忠大義，震動了包括朱厚照在場的每一個人。

    第九百五十章 竹帛猶存

    王守仁是個軍事大家，這一點不止朱厚照，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他在福建、江西的剿匪是無往而不利，當(dāng)初福建剿匪成功以后，南贛地區(qū)的匪徒一聽說是他掛帥，很多土匪直接嚇得一哄而散。

    后來他總督河套，河套三鎮(zhèn)叫他治理得是井井有條，朔方鎮(zhèn)兵馬也成了陰山下的精騎，他在任時朝廷雖然沒有大規(guī)模北伐，但他統(tǒng)兵有方，屢次出塞巡邊都鮮有敗績，最遠(yuǎn)的一次還打得瓦剌倉皇西逃。

    此次若要征安南，王守仁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一來他比其他將領(lǐng)確實更有經(jīng)驗，二來他不屬于英國公、成國公他們那一眾傳統(tǒng)勛貴，文官們可能不太愿意看到這些人做大，但王守仁雖說封著新建伯，可更多人眼里他是文臣。

    所以，內(nèi)閣和六部九卿肯定都會偏向于他。

    因此不管從軍事角度考慮，還是從政治角度考慮，王守仁都是個最佳抉擇。

    作為一代明君，的確不應(yīng)考慮王守仁個人的生死，這是假的寬仁，難道那些士兵的命不寶貴嗎？

    可朱厚照說到底是個人。

    今天的朝議沒有一個最終的結(jié)果。

    皇帝還把王守仁一人留了下來，帶著他換到另外一個地方，路上就在質(zhì)問他：“安南叛亂之事，朕在回南京的路上就與你和徐階討論了。若要毛遂自薦，為何當(dāng)時不薦，偏要今天，偏要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

    王守仁低著腦袋，“因為臣知道，皇上從未考慮過讓微臣掛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大殿之上自薦?！?/br>
    他是用這樣一種壓力，叫皇帝在眾人面前以大局為重。

    朱厚照冷笑一聲，“你以為朕是被逼迫之人？你這次自薦，朕不答應(yīng)！你就留在南京！”

    “陛下！”王守仁猛然抬頭，但是也不愿語氣激烈，而只是默默的說：“臣一直想不明白一點?！?/br>
    “不明白什么？”

    “陛下總說臣的身體不好，仿佛臣是風(fēng)前燭、雨里燈，沒幾日好活一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