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家中喜氣尚存，紅綢未撤，花飾猶鮮。吾家諸人晨起，皆面露悵然之色。畢竟乃吾家之骨血，臨至分別，總歸感傷。然念及未過幾日四子即可回門，吾心稍振。

    吾至奉家之室，囑二三侍從務(wù)須精心灑掃此間。言曰：“桌椅當(dāng)擦拭潔凈，致其光可鑒人；地面須清掃無垢，勿留纖塵；窗牖亦應(yīng)拭之通透，俾陽光無阻而入。房內(nèi)諸般大小物件，斷不可有一件遺失，萬勿復(fù)現(xiàn)鐲子遺失之事！”二三侍從謹(jǐn)遵吾命。

    值正午時(shí)分，吾家正用午膳，遙聞街道鑼鼓喧囂，家門似有異響，遂遣一侍從前往察之。

    未幾，侍從歸，驚怖至甚，言語不能出，仿若魂飛魄散，面色慘白，雙目圓睜，渾身顫栗，幾難自立，狀若見魅。另一侍從連扇數(shù)掌，方使其醒轉(zhuǎn)。

    吾妻叱曰：“究竟所見何般？”

    彼侍從哆哆嗦嗦，良久方道：“主人遣仆往街上探察，仆見一行人朝主人家而來。前有敲鑼擊鼓者，高呼子孫不孝，所娶賢婿實(shí)乃yin夫，有辱門風(fēng)，敗壞家清！仆再近前細(xì)瞧，覺其所言之yin夫……似……似為主家四子奉家！”

    “何！”吾妻色變，膳亦弗食，即刻往家門口察視，吾陪于其側(cè)，面色驟白。

    遙而望之，見有一人頸系鐵鏈，手縛于后，如犬豕焉。身后數(shù)侍監(jiān)之，其身皮綻rou裂，鮮血迸涌，體無完膚，縱橫皆血痕，深可及骨。赤足而行，稍緩，其后之人即揮鞭擊之，致其慘呼，凄厲之聲不絕于耳。其容扭曲，苦痛至極，雙眸失神，仿若瀕死之獸。身顫栗不休，氣息奄奄。觀者或冷眼而觀，或拍手稱快，或擲臭卵、爛菘于其身。

    繼而，復(fù)有一人高乘駿馬，氣勢殊異，再后細(xì)觀，吾驚出冷汗一身，眾多人抬著貼有喜字之紅樁，宛如紅緞墜于其后，竟是將陪嫁悉皆遣歸矣。

    吾兒奉家，汝究竟何為？

    至吾家門前，來者長眉入鬢，神色冷峻，若冰霜覆之。眉梢眼角，皆透凜冽之息，目若寒星，炯炯且深邃，不茍言笑，雙唇緊抿如線。身形挺拔若松，脊梁筆直，乘高頭大馬，自帶威嚴(yán)之態(tài)。

    其至門前勒韁躍下，身姿矯健下馬，拱手行禮，道：“晚輩史家長女，史繼業(yè)，見過連姥！”身邊數(shù)人壓那凄凄慘慘者跪于側(cè)。

    吾妻欲邀其入宅為客，然彼冷冷拒之，反言其母父薨時(shí)，將二妹付托于己，望其善加顧恤。故于二妹長成欲娶吾家之子時(shí)，未作拒辭，反悉心備厚禮以行聘親之事。“然昨夜新婚之宵，實(shí)乃令人失望透心，寒徹骨髓！”

    吾妻問曰：“昨日成婚，花好月圓，貴媳此番造訪，不知何事生焉？”史繼業(yè)未多言，唯令家人舉旁側(cè)那賤奴之面，僅一目竟驚吾至心膽俱碎，癱伏于地，身旁侍從亟將吾扶起，吾失聲呼曰：“奉家吾兒！”

    此人目光呆滯，形骸萎靡，額間之創(chuàng)滲血，面上赫然烙有“蕩夫”二字，痕印焦黑獰厲，惡穢沖天。此刻正赤條條然，腰背盡是鞭痕，幾能睹其體之蒼骨，周身無完膚之處，血痕交織，仿若蛛網(wǎng)密結(jié)，指節(jié)扭曲乖張。孰能預(yù)想昨日尚意氣張揚(yáng)、璀璨明艷、富貴華麗仿若牡丹之奉家，今竟至如此模樣？

    吾心疼欲前擁之，然妻卻向吾冷冷撇目，吾遂唯懦懦退歸原處。

    奉家仰首顧吾，雙目盈赤絲，眸中似有輝芒，宛若見救星之臨，奮不顧身趨前，喉間發(fā)喑啞慘厲之號，雙手奮張前伸，仿若惡鬼欲拖人入冥獄。“父親救我，父親救我！！我是你的兒子！”

    數(shù)侍從強(qiáng)曳其歸，史家副官厭憎視之，“不過一微賤者，豈敢四處攀援牽扯！”隨而毫不留情揮其二鞭，奉家承鞭，痛楚不休，復(fù)泣求叩首：“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史家副官于側(cè)憤然陳言：“吾家主人乃史家嫡出，血脈尊顯榮貴，品行端嚴(yán)崇貴，為人正直端方，令人崇欽敬仰。平素之中，主人更博通古往今來，論及往昔今朝之時(shí)，廣引博征，識見卓絕超邁，令人心悅誠服。往歲不知凡幾人家欲與吾家主人結(jié)秦晉之好，吾家主人心求真情，一意欲得如意者，為成此親，竭盡心思，費(fèi)力甚多。

    而男子之道，在于貞順！吾身為仆從，本不當(dāng)置喙，然今時(shí)實(shí)為主子鳴冤抱屈！敢問連家大婿！何為貞！何為順？”

    于此情狀，吾不得不應(yīng)，只得強(qiáng)提精神答曰：“貞者，守身如玉，心無邪念，不為外物所誘，從一而終，不失其節(jié)。順者，恭順柔和，事親以孝，從妻以敬，教女以慈，處家以和。貞為德之本，順為行之范。貞則名節(jié)自守，順則家室安寧。男子若能貞順，必為賢良之夫，受人稱頌；反之，失貞違順，則遭人唾棄，辱沒門楣。故貞順乃男子立身之基，持家之要也?！?/br>
    吾妻顏上漸生慍怒，此怒復(fù)雜墨色，面色沉黯，寒聲曰：“吾家素日訓(xùn)子以禮義廉恥，安能有此穢行！”

    史繼業(yè)亦言：“吾亦甚詫，連家乃城中素著之名門，累世皆為賢流，清望素隆，其子亦為城中盛傳之貞順賢良者，有目共睹，然偏于吾家生此等事！實(shí)令吾疑連家此清流之嘉譽(yù)！”

    吾妻言：“此等穢行，安能現(xiàn)于吾室！方才吾已觀之，此子雖貌似吾之四子。然言詞形容俱為粗鄙不堪，絕無分毫關(guān)聯(lián)。定然乃心藏惡念之宵??！吾必詳審，定要詢出吾兒之蹤！”

    聞此語，腦海旋即浮現(xiàn)四子臥于病榻，周身發(fā)燙，氣息奄奄之苦痛情狀。此際，吾心如受錐刺，幾難站立，亦知吾妻欲舍家以奉。然心中亦不免疑竇叢生，吾兒何以犯下此般大錯(cuò)？

    史繼業(yè)微揚(yáng)雙目，史家副官一鞭奮而向那賤者揮去，厲聲道：“既欲勘，自當(dāng)先問明晰！賤人，吾且問汝！汝可是連家四子！與汝私通者幾人？汝身究竟何時(shí)失潔？是否貪慕榮華謀害連家四子而冒名替之！”

    “可恨為攀龍附鳳，竟忘己之身位，不知于伎館接客幾多之風(fēng)sao蕩夫，竟能改容換貌成書香門第之秀公美少，何論花好月圓，芙蓉帳暖，恰若伎倌狐惑行巫蠱之邪術(shù)！竟致汝此卑賤污濁如豬狗之血脈幾近污玷史家之血統(tǒng)！”

    此一鞭凌厲揮落，其舊傷尚隱痛楚未得愈痊，未料新創(chuàng)竟復(fù)添增。奉家慘呼一聲，手足于地翻滾，另有一侍從揚(yáng)手一掌，怒斥：“賤夫敢躲！”

    奉家似蟲豸般瑟縮顫栗，言帶哭腔，涕泗滂沱，狼狽至極，全然失卻往時(shí)之半分神氣，身軀傴僂，痛叫：“不……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蕩夫！求求你們別打了！”舊痕未痊，新傷交糅，血痕駁雜，慘狀殊極。

    如此慘狀，竟致周遭眾人皆呼稱善。年長者老公喟然長嘆曰：“誠乃天生卑賤！彼若安守本分，今時(shí)早為史家之主婿，何其尊榮華貴哉？！”有憐夫之妻急捂其夫之目，言：“此等穢人，切勿污睛！”夫感而言：“汝唯念顧吾，亦當(dāng)自善其身。賤夫斷不為此等丑事，以敗門風(fēng)?！泵铨g少年憤而切齒曰：“良善男子之名，竟為此般蕩夫所損！如此yin夫，斃之方善！”稚嫩小童呆然觀此幕，抱父而懼極，母叱曰：“如此污穢之景，安能使女見之？速歸！”

    周遭之人目若豺狼，冒星綠之光，似于饑餒中狂嚙某物，發(fā)咯吱咯吱之聲。吾心痛甚，實(shí)憐吾子，遂出聲：“此女子之場合，賤夫知身為男子不當(dāng)開口，然吾終為四子之父……”

    “啪——”吾妻一掌甩于吾面，其力之大竟致吾翻倒于地，彼冰冷之目掃于吾面，而后吩咐：“主婿此乃為這場景所驚，何以無人扶其入內(nèi)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