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3)
謝程一考上大學那年,借了一筆錢,叁十萬整,還是當年被他擺了一道的林小夏牽得頭。 他比徐放晚一年上大學,該說是比所有同期的高中同學都晚一年。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他除了照顧那個尋死不成的母親,還得學會如何承擔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卡里的數(shù)字只減不增,未成年的高中生上下不著,四處碰壁,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從商場鋼琴演奏,到小學生家教,到便利店收營,到網(wǎng)吧網(wǎng)管,再到KTV服務生,嘗試了太多不要學歷的工種,半只腳踏進叁教九流,才摸索出一個相對過得下去的生活方式。 出院了之后,謝程一在家里裝了攝像頭,方便隨時確認母親的安全。白天他出去打工,委托對門的老阿姨幫忙照顧母親,報酬一個月一千二。 說是照顧,其實就是提供兩頓飯,并幫她解決上廁所和洗澡的問題,好在謝程一他媽是個體諒孩子的,在看到大兒子起早貪黑,買點便宜的雞蛋還要多走二里地的時候,也終于放下了執(zhí)著解脫的想法,相當配合地,沒有再歇斯底里要找刀子割腕,沒有再一聲不吭地流著淚撞墻,沒有再惹出過半點麻煩。 母親知道,謝程一是在攢錢,為了她,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為了他自己的未來。 孩子出生在農(nóng)歷年前大半個月,男孩,對門的老阿姨比謝程一他媽還高興,像是抱了個大胖孫子,整天歡天喜地研究起容易下奶的月子餐,謝程一也被連逼著喝兩個月的魚湯,喝冒了,魚腥味都要溢出來了。 生養(yǎng)小孩費錢,但大大小小的費用支出后,他算了算,存款還有,雖然不多,但夠他重新拾起課本,繼續(xù)往前。 所以他申請回校。 他的身份身世終究還是傳到了校園里。 有同學曾和他住一個小區(qū),停學時,也有同學在便利店或者KTV見過他。謝程一人緣好,落井下石的人不多,但是免不了議論紛紛,唯一的好處就是追求他的人少了很多,不會再被堵在cao場上,或者圖書館里了。 謝程一和林小夏算是不打不相識,第二次見面還是在KTV里,作為一個服務員和KTV領(lǐng)班的身份。這個時候的林小夏褪去地痞流氓的外皮了,穿著亮閃閃的小西裝,諂媚味十足地走在傳來陣陣鬼哭狼嚎聲的過道上,然后就見著了一身侍應生打扮的謝程一。 他端著個果盤,林小夏把他拎住,左右環(huán)顧下,問其他人,“誰把他招進來的?” 有小服務員說,是副店長招的,還沒幾天,小夏哥你不在,沒來得及介紹。 林小夏哼了一聲,他那次雖然沒什么損失,但到底還是走了一趟派出所,讓人煩躁的是,他不得不承認被個高中沒畢業(yè)的小孩要挾擺了一道,監(jiān)控里,他和他的小弟們打人是貨真價實的現(xiàn)場證據(jù)。他不怕,但跟著他的那群孩子的確是得護著的。 拳頭硬的最討厭有腦子的,林小夏拎著謝程一肩袖的手松開了,先讓他去送果盤,打算之后好好跟這小孩嘮一嘮。 還沒想好嘮的開場白呢,謝程一進的包間就一陣叮呤哐啷,他趕忙沖進去一看,正巧看到一男的抓著這小子的頭發(fā)想招呼他。不是,這不是鬧事嗎?就算林小夏看這犢子不順眼,也不能就干看著店里的服務員受欺負,他趕緊上去攔著,被呼了一嘴巴子。 那男的說,又來一小白臉,你們這兒,是正經(jīng)唱K的地方嗎?還是鴨子店??? 侮辱人格呢,在這種地方,林小夏碰到醉漢習慣了,臉上火辣辣的疼,還沒摸清來龍去脈,只能好脾氣地解釋抱歉。對方看他低頭哈腰,氣勢上來了,蹬鼻子上臉,提著啤酒瓶子想上來了。 就是來找茬的,他們報了警,然后兩個人一如兩年前一樣,坐在派出所里。 唉,命啊,林小夏攤在椅子上,望著建民路派出所的熟人警察徐開,生出了一些傷春悲秋的惆悵。 其實徐開升職了,管不著這些事,但是他正要出門的時候看到謝程一,就接了這個案子。 搞清楚了,鬧事的男人是因為老婆跟著小白臉跑了,今天出來喝酒,叫了兩個meimei想紓解下郁悶,結(jié)果兩個meimei陪酒陪得好好的,看見進來送果盤的謝程一眼睛一亮,區(qū)別待遇太明顯,男人急了,林小夏進來后,meimei又是收不住的一怔,看著她們眼睛一亮又一亮,男人傷心事涌上心頭,拋去了理智。 太搞笑了,就算這男人有錢如何,但是女孩們的眼睛不會說謊……配合調(diào)查結(jié)束的林小夏對著派出所貼著洗心革面四個大字的鏡子,左看右看,真覺得自己姿色不俗,雖然沒有謝程一那青蔥水嫩的鮮亮,但也算,嬌艷爛漫?他甩了甩頭發(fā),對著鏡子吹了一聲口哨。 他瞥見剛剛和徐開聊完走出來的謝程一,問,“去哪兒?” “回去上班?!?/br> “可別了,給你放假,直接回家吧。”林小夏做了個驅(qū)趕的手勢。 “那工資怎么算?” 林小夏嗤了一聲,“還想工資呢,財迷啊,還是缺錢,你剛在里面,不會是算計著怎么跟那個男的訛一點精神損失費吧?” 謝程一沒有說話,錢這個字突然戳了他一下,有一點恍惚,其實算是守得云開又茫然無措的恍惚。 他白天上學晚上打工,利用碎片時間如饑似渴地背單詞,刷錯題,一心走正道,靠著高考改變命運,但是就在備戰(zhàn)的時候,那個遙遠的,好像只是在戶口本上存在過的舅媽回來了。 回來賣房子的。 在外務工的舅舅生了大病,躺在北京醫(yī)院的床上昏了數(shù)天,舅媽缺二十五萬,籌錢無門,想到了老家的房子,可回到之后看到他們?nèi)缃襁@副樣子,也是良心過不去的崩潰大哭。謝程一沒有設(shè)想過房子這個問題,他本以為這棟老居民樓是他于這變化無常的命運之后,最后的一點安穩(wěn)。 賣房子之后,他住哪兒,母親住哪兒,那個燒錢買奶粉尿布,天天哇哇叫的小孩住哪兒? 迎頭一棒。 安全感隨著舅媽慢慢硬起來的心腸而消磨殆盡,謝程一打工比從前更拼命些,但剛剛徐開把他叫到一邊,用一種松了口氣的語氣告訴他一個消息,他家那個房子要拆遷了。 這邊的房子太久太老,真賣的話,可能賣不了多少錢,但拆遷的話,分得可不止二十五萬。 徐開不可能透沒底的話,他妻子是內(nèi)部人員,消息知道的快而準,這是謝程一這么久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拆遷的事有準信兒,卻不是近期的計劃,他得想辦法把舅媽那塊兒穩(wěn)住。 謝程一回味著方才徐開落在他肩上的寬厚大手,久違地感受到來自男性長輩的關(guān)懷,他又看著林小夏臉上鮮紅的巴掌印,也依稀地嗅出了些跌進塵土都濺不出灰的人情味,謝程一沒有理會林小夏的刻薄,只對著那一刻護著他的舉動說了句,“謝謝小夏哥?!?/br> 然后就回了KTV上班。 屬于程家棟的那股子算計又上來了。他不可能讓舅媽把房子賣了,但是也不想告訴舅媽房子會拆遷的事,謝程一心里到底是有一點怨恨的,母親出事的時候舅舅舅媽為什么不來做依靠,為什么連個電話,連個寬慰都沒有,這次回來就要急乎乎地剝奪他們的生存之地,誰的命不是命? 林小夏不知道哪兒聽到了他的情況??腿唆[事,去派出所的那幾小時也給補了工資。不是他大發(fā)慈悲,而是謝程一那句“謝謝小夏哥”驀地讓他一驚,他頭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本以為只有幾分小聰明的犢子。 他身邊的人都是貧苦窩里滾出來的,牙尖也心狠,唯利是圖是人生的第一要義,本來以為這個犢子是個披著好人皮,但是實際一肚子壞水的一路貨色,但越扒越干凈,即使受了命運的怠慢,那底色的良善和厚道也幾乎要瞎了他的眼。咂摸半天,跟文化無緣的林小夏吐了一句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評論——出淤泥而不染。 他有點唾棄,有點不屑,有點心朝陽光的向往。 于是林小夏帶謝程一見了對自己有恩的KTV老板豪哥。 豪哥不只是KTV的老板,業(yè)務范圍極廣,覆蓋了一大片的洗浴中心,酒吧,理發(fā)店,專門做燈紅酒綠,讓人晃眼的生意。 他以自己為擔保,讓謝程一向豪哥借了叁十萬,這份決心是在他和謝程一相處了一段時間后,聽見他用流利的英語告訴一個外國人廁所在哪里走時下的。 跟他們這種人不一樣,謝程一成績很好,他有將來,不是那種泡在酒色里虛無縹緲的將來,他不應該因為錢而開始走下坡路。 不算白白擔保,林小夏抽了一部分利息,也想著現(xiàn)在留個恩惠,日后真發(fā)達了,能帶自己一程。 發(fā)達,如此令窮人向往的一個詞。 只是他敢擔保,謝程一還不敢借呢,做了將近叁天的背調(diào),還讓徐放跟他哥旁敲側(cè)擊的打聽,才摸清楚林小夏嘴里的恩人豪哥是個叁教九流最尖端的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