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認識十五年(2)
夜里上班的人,常常能碰到鬧事者。解決的方法有二,好言相勸,威逼利誘,或者兩者混合,謝程一是循序漸進,剛?cè)岵?,他一貫會加一些法律詞匯,足夠把那些頭昏腦脹的鬧事之徒唬在原地。 碰瓷可以被定性為詐騙罪或是敲詐勒索罪,就算不是碰瓷,那也是尋釁滋事,拘留所四十八小時不是那么好過的,他想這么說的時候,突然在人群看到有人彈出了個煙頭,那只手纖長蔥白,是個女人的手。 是韓寧。 然后她把手里的那盒煙塞給了一個龍頭上掛滿菜的大叔,并對著大叔說了什么。 再后來,韓寧從人群里冒出來了。 態(tài)度可以說的是非常囂張跋扈,三言兩語把那個人逼得面紅耳赤,但真是因為停車的問題嗎? 還是因為,要護著謝鏡,或是……他?謝程一起了一個非常飄渺的念頭,這個念頭像是寺里的香,剛點燃時煙氣最濃,慢慢地,也就釋散在風(fēng)中。 謝程一收起心緒,打了個招呼,“你好,韓組長?!?/br> —— 被邀請上樓的韓寧心里浮浮沉沉,要不是腿上還掬著個眼淚汪汪的謝鏡,她真認為是電視劇投進現(xiàn)實了——我家到了,你要進來坐坐嗎?然后接下來呢,順理成章地嘴對嘴,滾到一起了?嘖,她真是大姨媽要來了,被激素控制著yin蟲上腦了。 也不怪自己浮想聯(lián)翩,謝程一帶前面帶路,肩膀?qū)捚?,勁瘦的腰肢因為動作貼合衣服,線條若隱若現(xiàn),還有翹挺挺的屁股……如此這般,實在秀色可餐,自然躲不過韓寧的女凝。 那天喝了酒,手感早就忘記了,就在韓寧揣測這兩瓣是更軟一點,還是更結(jié)實一點時,謝程一停下了,他說了一句到了,接著速度稍微快一點,三步并兩步一躍而上,站在門前掏鑰匙。 屁股消失。 然后是鑰匙入鎖,喀嚓一聲,開門。 謝鏡想起了待客之道,一抹眼,乖乖進去給她拿拖鞋。 對方弟弟的殷切相待,讓韓寧實在慚愧地收起腦子里下流的想法。 細小的門縫慢慢變大,室內(nèi)的情況逐漸顯現(xiàn),韓寧心跳開始加速,對今天戰(zhàn)況的突飛猛進感到意外,要說這次來這兒,還真不是蓄謀,屬實意外。 韓寧昨天個在中央商區(qū)開車開得心浮氣躁,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折射出來的強光跟射線沒什么區(qū)別,隨著地球自轉(zhuǎn)沒有任何差別地攻擊著每一個駕駛員的眼球。 戴著墨鏡也擋不住。 韓寧現(xiàn)在住的地方也是一棟恐驚天上人的高樓,位于S市興起的新區(qū),城市沒有睡眠時間,無時無刻不在發(fā)展,韓寧眼睜睜看著爹娘給自己買的房子,標榜最后一塊凈土的樓盤,周圍都起了建筑,原本的“靜中有鬧”變成了“鬧中無靜”,于是心里煩得很。 開車逛了一圈,就來這兒了。 她先在那個糕點店買了一塊老式南瓜餅,這種表面還有層消化餅干的糖油混合物,居然還能存在于這座力求時髦的國際大都市里,韓寧感到匪夷所思,但一咬,匪夷所思全泡沫化了,她無比懷念地感慨,還真是小時候那味。 這條沒有沉寂下來,卻被城市遺忘的老路,人多道窄,雜亂紛紛。 電子時代,滄海遺珠的報刊亭也改成了小賣部,她朝這兒走來,盯著那些掙扎生存的漫畫雜志心想這些玩意兒該在這個紙媒?jīng)]落的時代何去何從,想到最后也沒個結(jié)果,腦子里一片空白,嘴巴也干了,就跟老板要了一瓶橘子汽水漱漱口……然后,就有了這么一出。 要是有預(yù)謀,韓寧肯定會投其所好地給謝鏡這個小崽子帶禮物,此時兩手空空,并不符合韓組長登門拜訪的習(xí)慣。 韓寧一邊想著待會進去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目光,不能太過明顯地左右張望,一邊換上謝鏡拿來的一次性拖鞋。 謝程一回頭,突然發(fā)現(xiàn)正常看韓組長的高度現(xiàn)在只能看到她的發(fā)頂,微微下移視線,才能對上她抬起來的眼。他涌上些許迷茫,而這份迷茫在韓組長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之后,真實了。 脫了高跟鞋的韓組長雖然矮了七厘米,卻驀然多了幾分和藹可親,冬日可愛的稚嫩。 跟她平時不同。 他喉嚨忽然有點癢,謝程一咽了下口水,再用舌頭抵住上牙膛,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韓寧就問:“謝老師,你要搬家嗎?” 前一秒還說不要左瞟右看的韓寧已經(jīng)實現(xiàn)眼球的行動自由,因為謝程一家里實在沒什么引人挖掘的隱私,除了剛需家電和大家具,其他的基本上都用保鮮膜抱起來了,并且客廳里放了一些還沒有封起來的開口紙箱子。 “嗯?!?/br> 就這么輕描淡寫一個嗯,謝鏡都看不過去了,補充,“哥哥說這邊要拆了?!?/br> “拆?”韓寧一愣,由衷地高興,“拆遷嗎?我說呢,S市日新月異怎么可能把這條路給落下了,原來是正在進行中,恭喜謝老師成為拆一代!按照現(xiàn)在的市價,貨幣補償應(yīng)該不會少吧?” 她熟稔熱絡(luò),開心似乎發(fā)自肺腑,謝程一都不知道她哪來這么多話,完全沒了那天在停車場的局促。他心里這么想,卻還是被她的情緒所以感染,回答。 “沒有想象的多,”韓寧略帶惑色的目光投來,謝程一繼續(xù)往下說,“這片區(qū)域很多年前就下計劃了,只是光響雷不下雨,現(xiàn)在才準備動工了,補償還是基于五年前的合同條款進行調(diào)整的?!?/br> 他引著韓寧到沙發(fā)處坐下,目及她神色略有惋惜,謝程一語氣不改,溫和地笑了一下:“韓組長好像比我這個房主還要遺憾?!?/br> 韓寧不假思索:“我當然希望你能多拿點?!?/br> 倒水的動作微微一頓,謝程一一時不知道如何作想,只得先收回心里那層譏誚的漣漪,端著杯子走來,還拿了吸管。 他解釋道:“就算是五年前的賠償標準,也是筆不菲又令人心動的數(shù)字了……韓組長你坐一會,我?guī)湍闳ゴ虬π贰!?/br> “令人心動的數(shù)字……”韓寧咂摸出了他的意思,一下子站起來,說出猜測:“所以說剛才那人很可能是蹲點碰瓷吧,不是順勢碰瓷……你知道嗎?” 這句話沒頭沒腦地將兩人拽回之前的情況里。 謝程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當然知道,難道韓組長認為自己是不諳世事,純真無邪的小白花嗎?一低頭,謝鏡還捧著他的木頭小手辦東張西望著,謝程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弟弟進屋寫作業(yè),這才繼續(xù)和韓寧對話。 他說:“我這個小區(qū)的住戶有兩種,一,留守老人,二,留守二代,留守老人等死,留守二代等錢,想不勞而獲者不敢碰更會訛人的老年人,所以專門等留守二代,那些人不會要太多,再鋌而走險也不過是跟電動車發(fā)生摩擦,最多就是兩千出頭。兩千塊,對于兩個月后分到幾百萬的人來說簡直九牛一毛。” 謝程一所說的內(nèi)容殘忍而現(xiàn)實,然而面上卻沒有一丁點波動,邊以閑談之姿對話,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貜谋淅锿谐鋈齻€腌料裝得滿滿的玻璃飯盒,或者是玻璃罐,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底層的你爭我奪,他的輪廓掩在窗外逐漸昏沉的夜色里,膽顫心驚地模糊起來。 韓寧難以置信:“你知道,你甘愿把身上的錢給他?” 四張艷紅的大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定貨幣最高票額。 “假幣。”謝程一沒抬頭,依次把三個玻璃器皿的蓋子全打開,“這種碰瓷在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三起了,如果真是謝鏡不小心碰到人,我會直接帶人去醫(yī)院,不會給錢?!?/br> 是啊,這年頭真錢都在手機里,從三教九流里滾了一圈的謝程一哪里不明白這里的規(guī)矩,他甚至在謝鏡還沒開門前就有備無患設(shè)想過自己被人盯上的可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隨身攜帶了搪塞的道具,所以即使沒有自己出頭,他也能自己解決。 韓寧朝他望去,謝程一是工作打扮,襯衫西褲,此時袖子挽到中間,露出脈絡(luò)清晰的結(jié)實胳膊,此時正相當賢惠地用筷子將螃蟹從罐子里夾出來,停留在半空中,瀝凈湯湯水水,再裝進一次性塑料盒里。 虛虛實實,有點失真。 失道而后德,謝程一早就習(xí)慣了這個道德感驟跌的冷漠世間,他嘴皮間剛要呲出些旁人恨得咬牙切齒的臺詞,就從天而降蹦出個亮閃閃又牙尖嘴利的的韓寧,擋在他跟前,舉著修整得極其漂亮的指甲將看不清面孔的歹人逼出了他的視線范圍。 然后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她的頭發(fā),末梢打著卷,發(fā)質(zhì)如緞,保養(yǎng)得很好。 傍晚的夕陽灑了一地,謝程一轉(zhuǎn)過去,帶了一點笑,然后按開房子里的燈,“剛才謝謝你,韓組長?!?/br> 為他的老練世故高興,也為他悲哀,也有無能為力又濃墨重彩的惆悵,韓寧回道:“不客氣。” 韓寧的古道熱腸起源于自己一腔俠義的家庭,更不用說是她喜歡的人遇到事了,只是,她好像覺得,她有點傻?但印象里,過去的印象里,謝程一也是個熱心腸的人,只是如今,人心不古。 謝程一那邊處理好了,把打包盒放在一個紙袋里,又提在手里顛了顛試重。坐在沙發(fā)上的韓寧不如一開始那么自然,舉手投足都有一點別扭,謝程一把袋子遞給她的時候多問了一句,“韓組長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好人,特別刁滑?” 韓寧沒想到謝程一會問自己對他的看法,搖搖頭,“當然不會?!?/br> 謝程一:“謝謝?!?/br> 韓寧疑惑:“謝什么?” “謝謝你認為我是個好人?!?/br> 其實不認為他不是好人,不代表他就真是個好人,是是非非,萬事哪里就是非黑即白。但是雙重否定表肯定,韓寧不想跟他討論這么拗口的問題,所以非常武斷地妄下結(jié)論:“不用懷疑,你就是?!?/br> 謝程一有些失笑,“韓組長才認識我?guī)滋彀?,這么無條件信任我?” 不待韓寧回答,他倒是掰著指頭算了一下,“四十五天。” 謝程一是從兩個人在昌銳那次會議上見面開始算的,韓寧緘默下來,默念。 大概認識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