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鐲和耳墜(5)
原來后廊有一條空中樓梯,直通往有花圃的下一層,從樓梯上完全走下來時,韓寧甚至看見了劉秘書,他匆匆忙忙地奔走著,見到韓寧還不忘露出一個微笑,然后又旋風似地隱入拐角。 韓寧的目光落在周圍,她看得出圃里鮮花是假植的,時效很短,應該是今天準備的,不是很隆重的漂亮,白綠相間,只是裝飾性的美,讓人不太有負擔。 花圃旁邊是造型游泳池,在上面時居然沒有注意到,很快,韓寧想起來,這里和他們倚靠的露臺欄桿是兩個相反方向,上方對著很少有人走動的后廊。 很少有人走動,這意味著她有可能被王言洲先jian后殺嗎?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跟著王言洲來到池邊。 她看著池子里映著燈光的粼粼水波,心想,溺死?不可能的,她會游泳。 韓寧想輕松點,她還不習慣一聲不吭的王言洲。手顫抖著的王言洲。 他在前面,她看不清他的面容,韓寧心里沒底,但也告訴著自己,你得心一橫,箭在弦上。 終于他停下來了。他抬頭看,神色如常,云淡風輕。 他甚至還帶著一點韓寧都裝不出來的笑,王言洲說:“今天晚上有煙花,這里是很好的觀賞位置,能看到全景?!?/br> 韓寧仰起頭,S市沒有星星,不滅的夜景照亮半邊天。 她說:“是嗎?” “他是誰?” “我男朋友?!?/br> “我呢?” “情人?!?/br> 多難聽的詞,以至于王言洲聽見就忽地轉過身,他看著韓寧,眼里騰起一股火苗。 “怎么,允許我是你的情人,就不允許你是我的情人?”韓寧看他這樣,她甚至玩世不恭地攤開了手,無所謂自己說出了什么話,“允許你有未婚妻,就不允許我有男朋友?” 她挑釁地看著他。 設想之中的怒火沒有來,王言洲扣住韓寧的雙肩,他的聲音似乎松了些,但還是很啞,像一根上了銹的,被壓實的彈簧,剛剛有了一點能喘氣的空閑,他看著韓寧的眼,分外鄭重地說:“沒有未婚妻了,你不再是情人,從不是情人。” 承諾哐啷一聲砸下來,透過數十個字,是太重的分量,洛小甲的話蕩在耳邊,韓寧眼冒金星。 “韓寧,如果你在惱我這個,我向你保證,從前沒有別人,以后也沒有旁人,蜚語,流言都不會有,如果有,也是我和你的,”王言洲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我不會再拿婚姻當籌碼。” “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對,不管是說的那些話,還是你工作的事,我道歉?!?/br> “你罰我,應該的?!?/br> 王言洲的聲音低微到融到夜色里,韓寧在愣怔片刻后確實體會到他的悔意,同時也明白了,他眼里的火苗并非因為怒氣,而是以為一切過錯都是他自己的問題,以為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就可以舉重若輕,游刃有余地解決。 與怒氣相反,那是王言洲認為的轉機。他的示弱也是武器。 韓寧后退兩步,企圖掙脫對方的桎梏,可他的體溫如影隨形,于是簡單的兩步變成了用盡全力的掙扎,她轉身,被拉回,王言洲怎么會讓她逃,一而再,再而叁,叁后氣急敗壞,韓寧是個體面人,此時卻什么也不顧了,她用那雙被他贊美過的,嶄新的高跟鞋,不停地踹著王言洲的小腿。 那么尖細的高跟,戳在骨rou上,是必然的疼。 她語無倫次的刻薄,“王言洲,知不知道你有多招人恨……我恨你,我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學的時候干擾我,上班了折磨我,你訂婚了就要甩開我,你想要了就召回我,我也真是賤,受你呼來喝去,天知道,我同你虛與委蛇有多惡心,你真以為誰都要圍著你轉嗎……” 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韓寧痛斥之后心里是那么的不痛快? 或許王言洲該更生氣,但韓寧率先怒了,盛怒之下是為自己的推脫,這段時間里,她對王言洲太過愛答不理,他才是那個被呼來喝去的那個,可韓寧要逃避,和對待謝程一一樣,她要搶占先機,她要為自己找一個完美的,離開他的理由。 王言洲任由她罵著,掙扎之間,他們的距離更近了,韓寧被他困在懷里,她的手貼在王言洲的心口,那里不同往日柔軟,反而有個硬物,方形的,一瞬間,韓寧周身的血都凝滯了,在血管里淤堵成疾,所有器官失血缺氧,大腦宕機,耳邊嗡響。 她冒出一個可笑的猜想,又迅速被自己壓下去。 ……不,不是戒指盒,這東西比戒指盒大。 他在耳邊說著道歉,一聲接一聲,說著以前這個不在他字典的詞。韓寧聽得太清楚,心里也太清楚,該道歉的又哪止他一個人?于是她更瘋狂,韓寧低頭咬住王言洲的手,發(fā)狠,牙關咬合,施壓,迫使他松手。 松手,求你松手。 因為初始的愧意,所以一直忍著王言洲的得寸進尺。一點點,一點點,直到得寸進尺變成不死不休,怎么就變成不死不休? 韓寧罕有這般蠻橫不講理的時候,她要么理智過頭,要么懶得偽裝,絕大多數時的真實情緒都是半遮半掩的,和王言洲從容自洽的你來我往。 此時她的裝束凌亂,和王言洲兩人可以稱得上一敗涂地。他們是滾在紅塵里最世俗不過的男女,沖突盡顯,狼狽不堪。淚先滾下來了,有人說眼淚是武器,但于韓寧來說更像懦弱者的自白,她不想讓王言洲看見,扭頭向一邊,看到泳池的水面,她想,栽進去吧,溺死吧,溺死他,就會松手。 她從揣度害怕中生成了成為劊子手的想法。 淚還是被看見了,王言洲騰出一只手,為她拭淚,懈怠了專斷的束縛,他早就懂得照顧眼前人的感受。也就在這個時刻,韓寧揪住他的衣領,一同摔進旁邊的泳池。 冰涼一瞬間浸滿衣裳,由外到內,讓她的裙子更貼身,讓她的胸腔更冷。 韓寧瘋了,她的逃避真讓她不顧忌生死,以至于墜進水池里都沒有換氣,心無旁騖地任由自己沉下去,或浮上來??蛇€是被干擾了,被王言洲撈上來后,她歪坐著一邊吐味道奇怪的水,又清醒過來。 韓寧如釋重負地笑了,松手了,她悲哀地慶幸自己終于和王言洲,有兩掌之隔。 “……還要怎么做,”地上的人不知道她是用這種偏激的辦法迫使兩人分開了手,還以為這是對自己的懲罰,看韓寧難得展露一點不一樣的神色,王言洲才敢出聲,“會讓你心里好受一點……”然后,原諒我。 王言洲忐忑難安,也在想韓寧出乎意料的折磨,是不是意味著她接受的第一步,她那么多恨,那自己就一步步,一遍遍地受她的磋磨,直到她滿意,直到她暢快,直到兩人心無間隙。 韓寧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長袖禮裙,掐腰修身,下擺寬大,此時濕透了,黏在腿上,刺骨的涼。但她沒有在意。 兩掌,她縮回手,叁掌,四掌……韓寧慢慢站起身,她盯著地上的人,回味著他的話,露出了轉瞬即逝的荒謬神色,沒有回答問題,只留下一句,“抱歉,我要回去了?!?/br> “回哪兒?回去見那個翻譯嗎?”她轉身之際,王言洲再度出聲,見她沒有否認,內容變得尖刻,仿佛又有一只無形的手拉住韓寧的胳膊,“見一個在會館里待過的男人?” 王言洲怎么變成了這樣,他就算再傲慢,也不會在短暫的兩個小時內叁番五次地攻擊那個人。更多的情況下,他會不屑,會嗤之以鼻。 可王言洲如何能不恨,他懊悔,他祈求,他挽留,他聽她斥責,心甘情愿受罰,被她絞進水里,可她卻仍然要走,她還不解釋自己因何離去,王言洲不能讓韓寧回頭,因為那個人就在她的身后,樓梯上,不遠處。王言洲怕韓寧看到他,就像找到了借口。 韓寧沒看到,自己卻是正對著那個人的臉,然后這個叫謝什么的翻譯,也在自己說出后一句話時,腳步頓在原地了,亙古無波的臉色在歷經一晚上的平靜后,終于變得難看,王言洲譏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男人也有點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的下賤,自己的低等,知道自己配不上韓寧。 那就別往她跟前湊。 王言洲優(yōu)雅地從地上起來,水嘩啦嘩啦地從身下大大小小的褶窩中傾瀉而下,打濕地面,他和韓寧都沒有喝酒,卻好像都陌生得不認識自己和對方了。 “你知道他哄了多少女人,才能融會貫通地哄你?那個謝什么,你知不知道他的另一個名字,程程?” 韓寧的臉變得煞白,她和謝程一相處甚久都不敢提及的隱痛就被心高氣傲的王言洲粗暴地揭開。他面對任何人永遠都高高在上,對謝程一尤甚,一直都有記不住名字的優(yōu)越感,他不會在乎。韓寧渾渾噩噩地心想,既然都這樣了,那最后一點遮掩還要嗎? “你猜,樓上的人里,有沒有他的客戶?”王言洲還在極盡歹毒地說,“寧寧,如果你要找我的替代品,也該找一個干凈點的……之前都是我的問題,我的錯……” 他的視線穿過韓寧的肩膀,落在那個翻譯身上,看他搖搖欲墜,看他膽顫心驚地等待韓寧的審判。是啊,即使現(xiàn)在自己亂七八糟,即使對方整潔如新,但他王言洲自己始終為韓寧保留,他身心干凈!而你呢,只是她從臟窩里挑出來的替代品……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吧? 韓寧終于理解王言洲為什么總認為他們之間尚有回轉余地了,究竟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他知道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她臉上的荒謬放大了。 她笑了一聲。 “小王總好厲害?!甭曇羰殖芭S即是冷硬,“為什么你不多挖一點,挖到十五年前,跟在他屁股后的我?”韓寧毫不留情地,將語言化成綿密的針,向王言洲扎去,“挖到偷偷摸摸喜歡著他,跟蹤著他的我?!?/br> “那樣小王總還會說什么替代品的話嗎?” “我和那個你看不上的程程,更先于你認識。” 她咬牙切齒,赤紅著眼,大有玉石俱焚的意思,韓寧步步緊逼,“你在認為對方是你的替代品時,有沒有想過,我看你的時候在想誰,我親你的時候在想誰,我昨天騎在你身上zuoai的時候,透過你的臉在看誰!” “你想知道嗎?” “學長,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他,我想如果他能干凈地成長,一定會比你出色?!?/br>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跟你在一起?” 韓寧看著王言洲面紅,轉白,發(fā)青,最后如死灰。 他嘴唇顫抖著,走上前,想讓她停下來。原以為是對那人的審判,沒想到是針對自己的凌遲,王言洲到死都不可能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個樣樣不如自己之人的替代品。 可這話確鑿無疑的從韓寧嘴里說出來。 “王言洲,”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言洲卻覺得是最后一聲,聽見韓寧說,“就這樣吧,ME的項目我會繼續(xù)負責,但第一場本地活動我就不參與組織了,同事會接替我……我對不起你,你也對不起我,我們到此為止,應該也不欠彼此什么了。” 她轉過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住,韓寧看到樓梯上的謝程一,和瑟縮在角落的劉秘書。 什么時候在的?她不知道,但很明顯,王言洲知道,所以言辭如此,她以為和王言洲魚死網破,同時也適得其反,將她的陰暗,惡心,荒誕,暴露無遺。 沒想到,冥冥之中,她跟謝程一也攤牌了。 滑天下之大稽……但也輕松了,至少不用說謊了。 看清我吧,看清我這個朝秦暮楚,左顧右盼的垃圾。 她目不斜視,走上樓梯,從謝程一身邊經過。 與此同時,大樓鐘聲響起,長而悶的敲鳴,響徹云霄的數下結束后,之前的鳴笛聲都算是緘默,恭候著夜晚的來臨,真正的夜晚,有人進入睡眠,有人正在興上,曾經正在興上的人提前備好了煙花,隨著樓上此起彼伏的驚呼聲炸開黑沉沉的夜色里。 一顆星星都沒有的天,被碩大的斑斕花朵占據,輻射范圍那么廣那么遠,天上地下一片輝煌,恍如白晝,韓寧看不見,她已經不在那個最佳觀景位置,她沉默地走著樓梯,找著來時的路。 直到重新登上那層樓,她才倉惶地扭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被震驚住,好像是日本的煙花品種,龐大無比,可以想象運輸過程,報備燃放,是多么的費時費力,有侍應生偷偷拿手機記錄,她聽到那個人說這場煙花,像流星雨。 被人緊張了一晚的火樹銀花,就這么熱烈,盡情、極致地怒放著,照亮了為它付款之人凄惶的神色,那個翻譯追韓寧而去,而劉秘書驚慌失措地跑到他面前,王言洲摸了一把臉,從泳池里出來,滿臉都是水。 “王總,你的腿,您的腿……”劉秘書急得敬語都忘了,他低頭一看,一直被韓寧踹得左腿正中央,居然慢慢沁出了紅點,總不可能又是她差點撞翻的雞尾酒。 是血。 她多狠哪,用那個武器般的鞋后跟將他踹出了血,和上衣濺上的這兩點紅也算是相得益彰。 他想看得更清楚點,看看韓寧的心究竟狠到什么程度,再次彎腰的時候,心口一直藏著的盒子卻從衣襟里滾落,掉在了地上。 王言洲一愣,果斷地伸手撈起,卻猶豫地打開那個盒子,是綠得嚇人的翡翠葫蘆耳飾和翠得滴水的手鐲。它們錯落地藏在這個大小正好的絨盒之中,這是王堇翊早就準備好的禮數,是王家的見面禮。但王言洲怕韓寧不接受,就想了另一套說辭。 “睡不著?” “嗯?!?/br> “為什么?” “……緊張。” “是因為工作嗎?” “不是,我怕我正式跟你說復合,你會笑我,你會不答應我。” 即使找了很精巧纖薄的絨盒,也將他硌了一個晚上,王言洲將首飾托在掌心,無聲地默念,韓寧,韓組長,學妹,真是不好意思,之前一不小心把你的客戶攪黃了,還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可以原諒我嗎,韓寧……對不起,懇求你把之前叁個月的記憶刪除,我們重新開始,當我們從未分開。這個耳飾呢,是生日禮物,你上次拒收了我送過去的東西,這次就不許拒絕了,手鐲呢,是復合禮物……哎喲,打吧,打吧,看我不順眼就打吧,悉聽尊便。哦對了,劉秘書文件拿過來……還記得我在溫哥華買得礦嗎?一份是昌銳股份轉讓書,一份礦產授權書,股份不多,但足夠讓你隨便使用那座金礦了……哎,你知道能擁有昌銳股份更多的辦法是什么呢?……笑吧笑吧,是啊,我也知道,我完蛋了。 他早該明白,本和自己不沾邊的快樂怎么會鋪天蓋地將自己攏住,昨天至今早,如夢似幻的一段,原來是反噬,原來是回光返照。王言洲以為是自己的問題,靠著自己就能解決,可是韓寧才是那個因,韓寧說,她也對不起自己。 真心和財力都被丟在地上。 一場如流星般的焰火,讓天空比白晝更亮,隨著數朵隕落,再暗下來,比夜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