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九 一夜之間
徐階凝重如山岳般坐在那里,他矮小的個子并沒有陡然變高變大,但在場所有人卻都感受到他的壓迫力! “今天請大家來的第三件事……”徐階控制著節(jié)奏,緩緩說:“是要跟各位商議一下延平剛剛出現(xiàn)的那個所謂‘銀幫’的東西!” 這句話他是第二次說了。 剛才第一次說的時候,沒人將這句話放在心上,因?yàn)樗麄兌加X得徐階想動也動不了!但現(xiàn)在不同了!那份“禮物”讓他們再不敢忽視從這個閻王推官口中出來的任何一個字! “延平礦盜多年來屢治無功,個中原因,想必各位比我清楚!”徐階道:“他們以前怎么魚rou鄉(xiāng)里,總還有個顧忌,怕著在座諸位,怕著地方縉紳!但最近卻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指著李彥直道:“毆打斯文童子,沖犯進(jìn)士座轎!眼中還將我們這群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嗎?更別說鄉(xiāng)老、里甲了!長此以往,延平還如何治理?延平要是亂了起來,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 李彥直聽到這里,心中暗忖道:“他這么說,莫非是想和這幫貪官污吏妥協(xié)?”他知道這兩幾話貌似簡單,其實(shí)大有玄機(jī),可以說著幾句話已經(jīng)明確了敵我,分清了界限!內(nèi)中意思就是:現(xiàn)在能進(jìn)得這屋子里的,大家其實(shí)有共同的立場,相似的身份,咱們可以容那些礦盜胡作非為,但現(xiàn)在他們卻漸漸鬧到我們頭上了,連進(jìn)士的轎子都敢攔啊,要是讓他們再發(fā)展下去,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把磚頭砸到我們頭上?最后兩句是斯文句子里藏威脅:事情要是越鬧越大,讓皇帝知道了,在座所有人的身家都得不保!以前吃下的都得吐出來! 果然,徐階這句話說出來以后,內(nèi)堂中的大小官吏便交頭接耳起來,紛紛點(diǎn)頭,覺得有理。 等堂內(nèi)靜下來后,徐階又道:“徐某到此,已近一載,深知延平之治亂,均有賴于諸位,因此徐階想借著這個壽宴,與諸位參詳參詳,看看如何對付這幫盜賊!”說著望外頭一指——他說的那些盜賊大多正在外頭坐著呢! 幾個主要官員略一沉吟,便由尤溪知縣牽頭問道:“不知大人準(zhǔn)備如何處置所有涉事之人?處置完畢之后,這善后之事,又該如何來做?” 這幾句話問得也算委婉,李彥直一聽心中不禁冷笑!在場所有人,除了他和徐階,在盜礦的事情上只怕誰也不干凈!外頭那些人徐階要打擊無所謂,但他們卻擔(dān)心最后會打到自己頭上來!故有此問! “這個簡單!”徐階道:“我想諸位與我,聯(lián)手對付這些盜賊!事后另揀良善有力之人,接手諸礦!” 此言一出,滿座所有官吏都松了一口氣!李彥直卻微感失望。 滿座為何松了一口氣?因?yàn)樾祀A這句話分明是說:我這次只是要打擊那些深黑最黑完全黑的人,像你們這種淺黑半黑不完全黑的人我沒打算動,不僅如此,等把這些人打下去以后,咱們再另外挑選一批聽話的新人來接手私礦,也就是說咱們的既得利益根本不會受到損害。更有人心想:去舊立新,那可是大撈一筆的好機(jī)會呢!因此滿座的人聽了個個都放下了心頭大石,對徐推官的妙計贊不絕口! 李彥直為何微感失望?因?yàn)樾祀A這么個做法,根本就是沒打算對現(xiàn)有官僚弊端進(jìn)行根治!而只是在現(xiàn)狀上微調(diào)而已!這是一種很現(xiàn)實(shí)的做法,應(yīng)該說在徐階能這么做已經(jīng)很不錯了!李彥直本也想過有這種可能性,只是他心中對他本有更高的期待,所以對徐階的妥協(xié)微感失望。 就在一片頌揚(yáng)聲中,永安知縣道:“延平地方,山窮水惡,民人刁鉆!形勢十分復(fù)雜!這些人雖然可惡,但也有可用之處!用新不如用舊,用生不如用熟,我看……” 他話還沒說完,李彥直就知道這人要糟,心想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妄想保住那幫匪人? 果然徐階憤然起身,截斷他的話頭喝道:“于大人,看來你跟那幫礦盜關(guān)系不淺?。 ?/br> 永安知縣大吃一驚,要收口時,已經(jīng)淹沒在堂內(nèi)所有官吏的口水當(dāng)中!眾官吏個個指著永安知縣大罵,個個義憤填膺,仿佛在場所有人就永安知縣一個不干凈,其他人個個都是大明的好臣子,政府的好公務(wù)員! 永安知縣鬧了個灰頭土臉,這可不只是難堪而已!將來礦盜的事情要是得有個官員出來背黑鍋,這人就鐵定是他了!想不到自己一時心軟,說錯了一句話,以后整個仕途乃至性命便都不保,永安知縣越想越怕,越想越驚,最后竟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眾官吏雖然都已表明立場,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見他吐血便都收口了,唯有尤溪知縣仍冷笑道: “貪官污吏,罪有應(yīng)得!” 礦盜的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之后事情會如何發(fā)展,李彥直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失去了保護(hù)傘的礦盜,將會從作威作福的地方惡霸一夜之間變成落水狗任人打! 這場會議李彥直沒插口一句話,也輪不到他說話,但卻叫他大開眼界!上輩子他也聽說過不少官場的骯臟事,但他畢竟不在體制內(nèi)混,這些事情從來都只是聽說,但今天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什么叫做官場沉浮,什么叫做翻云覆雨! 眾人從內(nèi)堂中走出來時,外頭不得入內(nèi)的所有賓客個個竊竊私語,那些礦盜頭子更是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李彥直眼睛往余三田臉上一掃,見他還湊到尤溪知縣身邊討好地打聽消息,卻被尤溪知縣一甩袖甩開了。 赴宴的賓客都已經(jīng)陸續(xù)退場了,主人徐階卻還沒出現(xiàn),只有管家走了出來,唱道:“有勞諸位來賀,家主人抱恙,無法出來相見。諸位請回吧?!?/br> 全場嘩了一聲,個個驚奇。推官大人大擺宴席,菜沒上人沒見,他就抱恙不出了,這算什么事?但看看剛剛離去的那些官吏的臉色,眾人又都猜一定出大事了!個個惴惴,人人不安,只嘩了一聲之后,便陸續(xù)告辭,趕緊回去打探消息去了。 李彥直走出府來,李剛已在外頭等著他了,問他:“三仔,這怎么回事???這些人怎么像逃荒一樣?” 李彥直輕輕笑了笑,道:“不管他們。”又道:“咱們也快回去吧。人家在逃荒,咱們家的莊稼,卻該準(zhǔn)備收了?!?/br> “莊稼?”李剛愕然道:“咱們家沒種莊稼??!” “有的?!崩顝┲钡溃骸拔曳N了?!保ㄎ赐甏m(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