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紅色比亞迪停務(wù)那棟熟悉的公寓大樓前，那個人從里頭走出來后，于直的車就停在街道對面。他等高潔走入大樓，才一手開下車窗，一手習慣性翻開手套箱找煙，不過，沒有。

    他又想起他戒煙許久。他來這里干什么呢？于直在想。他剛才是為何發(fā)火？他又在想。這簡直成了他現(xiàn)在所有情緒起伏的常態(tài)。夜宴之后，他一直逼迫自己回歸原本的軌道，屢屢以為成功，最后總是因為高潔的出現(xiàn)而宣告失敗。

    于直恨恨地想要關(guān)上車窗，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那個總是讓他不能如愿的人又出現(xiàn)在路口。她換了一身寬大的灰色呢大衣，發(fā)發(fā)散成了馬尾。她在路口張望著，看到前方有出租車時，便伸手攔了下來。

    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于直想到這個問題時，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高潔停留過的那個路口，穩(wěn)穩(wěn)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輛出租車后頭。

    高潔上的出租車開到霍山路的大餅攤前停了下來，于直隔著一條馬路也將車停下來，看著高潔將兩只手插進了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走到大餅攤前隊伍的末尾。

    隊伍依舊很長，每一個排隊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里熱熱絡(luò)絡(luò)地聊著天，只有高潔一個人孤靜地站在熱鬧的隊伍里頭。她的孤靜沒有持續(xù)太久，她從口出了她的卡片機，伸長了手臂，調(diào)整了個位置，居然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照片。

    她的動作不但讓遠遠看著她的于直詫異，也讓她周圍的人詫異。她應(yīng)該是羞澀笑了笑，繼續(xù)安靜地排著隊。

    看著這樣的高潔，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機，隨意地翻出一個熟人，把電話拔了過去。

    這次接電話的是關(guān)止，他問關(guān)止：“出來喝一杯？ ”

    關(guān)止說：“幵車呢，有事呢，喝不了?！?/br>
    于直問：“嗤，人都在外面還喝不了？ ”

    關(guān)止說：“我們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權(quán)蓮布丁。”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弄榴蓮布??？ ”

    “有個夜市的甜品店還開著，在北區(qū)，遠著呢。我今晚沒空撫慰你這個寂寞男青年啊！ ”

    掛上電話，于直突然想起來，關(guān)止的太太藍寧也正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在半個月前，他們在莫北家中聚會。懷孕期的藍寧脾氣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間或沒有忘記把關(guān)止支使得團團轉(zhuǎn)，一忽兒要吃草莓，-會兒要吃蛋糕，-會兒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關(guān)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兒。

    藍寧也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經(jīng)排到隊伍頭一名的高潔，一桿路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顯臃腫的側(cè)影，他終于看清楚她不再掩飾的身形。他們的孩子五個月大了。他念頭一起，略略激動，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著靜止的動作，只是遠遠瞅著她——高潔在那個位置待的時間久了點兒，久到他發(fā)現(xiàn)出問題來。

    高潔買了兩個穌油大餅，給出五十元的面額，拿到老板找的零錢時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嚴厲地對老板說："老板，你少找我兩塊錢?！袄习逭谕湾伬锵掠蜅l，斜睨著高潔，說出來的話也很老油條：“那個大肚皮，不要擋著隊伍了，后面的人還要買大餅?zāi)??！?/br>
    高潔執(zhí)拗地站著：“老板，做生意不能不誠信。你老這樣仗著生意好，對顧客吆五喝六，找錢不老實，是很缺德的。你這塊招牌也算有名，大餅也很好吃，何必貪圖蠅頭小利？ ”

    老板眼睛一彈，雙手叉腰：“哎，我說，你這大肚皮還來勁了對吧？”

    高潔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你這事情做得不對，這不是兩塊錢的問題，這是誠信的問題?！?/br>
    老板將手—抬，似有兇意，但瞬間就被滅了下去。站在高潔身后的人說：“老板，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對吧？ ”于直將手伸出，“把少找的錢還出來，我們好說好散?！?/br>
    高潔被今夜第二次出現(xiàn)在身后的于直嚇住了，呆呆望了他半響，完全沒有看到老板咕噥著從抽屜里掏出兩枚硬幣扔到于直手上。

    于直握住硬幣，塞入高潔的口袋里。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車前。

    “不是有保姆嗎？為什么自己出來買東西？”他問她。

    祖母每周都會同他談及高潔，高潔身體的近況、高潔生活的近況、高潔工工作的近況，他都安靜地聽著，當時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事后回避去想所有細節(jié)?，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原來自己記住了很多細節(jié)。

    高潔雙手握著熱乎乎的大餅，癟了癟嘴角，羞慚得就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鬢發(fā)茸茸的，有幾絲秀發(fā)被風吹到她光潔的額上。于直差一點沒有忍住去拂她的發(fā)。

    高潔老實交代著：“我讓趙阿姨晚上回家的。”

    于直說：“上車，我送你回去。”

    高潔拒絕：“不用。”

    于直不耐煩了，握緊高潔的肩膀，一手打開后車門。他手掌的力道，隔著厚厚的呢子大衣傳進了高潔的身體。這樣的知覺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開現(xiàn)在的他，也拒絕不了現(xiàn)在的他，這是經(jīng)歷了一年的相處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

    高潔只好彎身鉆進于直的車，奇異的是，于直的車后座上放了三只絲絨墊，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應(yīng)，跟著好像翻了個身，讓她輕呼一聲。

    坐上車的于直聽到了她的輕呼，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