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這座小城,城墻低矮,一支裝備精銳的北魏大軍正在倚城而守。 小小的城池中,原本的數(shù)千平民都已經(jīng)在魏軍的驅逐下,開始拆屋取磚,加固城墻。 拓拔宏在城中一處大戶宅院歇息,他正坐在這南國小院精致天井之中,仰頭凝視著屋檐上的滴水的青草。 院外的到處是南國百姓的哀哭祈求,求他們不要拆去宅院,不要帶走那些男丁,刺耳的尖叫夾雜其中,讓他的心緒無法安寧。 雖然他已經(jīng)勒令不能擾民搶掠,可是他大軍據(jù)城而守,本身就已經(jīng)最大地擾民了。 更何況他如今正勒令城中數(shù)千人成為民夫,為他修葺城防,他若占據(jù)此地,尚可他們些補償,但他是要輕騎突圍,又哪里補償?shù)牧耍?/br> 他倚靠著廊柱,回想起這一路。 他在淮河時,下令減免稅賦,到壽陽時,讓諸軍放所掠南人歸去。 但上蒼似乎并不在意他一路仁政,大軍連連受挫,連阿誕都險些…… “陛下,南朝陳顯達又遣使而來,您要見一見么?”他的秘書令在廊外停住,低聲詢問。 拓拔宏沉默了數(shù)息,被圍困在城中這三日,從一開始的憤怒,到如今的平靜,已經(jīng)安穩(wěn)下來。 他平靜地轉頭:“宣。”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陳顯達派使者來做什么。 必然是一番苦口婆心地勸慰,說只要放下武器,絕對不會動他與隨行軍卒分毫,必然以禮相待,可若是大軍強行攻城,到時一樣能請陛下做客南朝,只是在途中難免傷到陛下圣體之類的廢話。 他忍不住搖頭苦笑,對這次貿然南下,還是泛起一絲悔意。 他遷都洛陽,除了需要遠離舊都,獨攬大權,相助改革之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便是以洛陽為樞紐,完成他那一統(tǒng)天下之志。 從前,魏國國都遠在平城,在太行山與陰山之間,倚仗地利,外可控草原,內可治河東,終于在百年之后,柔然歸服,漢人也編戶齊民,全數(shù)投入北魏治下,穩(wěn)如泰山。 而這時,遠在關外的平城,鮮卑大軍想要南下長江,就需越過太行山,再渡過淮河,補給、消息,都支持不起南下征伐的消耗。 遷都洛陽,鮮卑將士們在洛陽關中聚集,便能借淮水之利,將南下的損耗降到最低,洛陽,才是一統(tǒng)天下的中樞之地。 他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年,終于完成遷都,而這時,南朝卻突起內亂,于他而言,這正是上天賜下一統(tǒng)的南朝的大好時機。 于是,他不顧朝臣勸阻,在這個不適出兵的季節(jié),執(zhí)意南下。 卻不想,一無所得,還害得阿誕身患重病,自己也被困在這淺灘之中。 他長聲一嘆,估計一兩年內,他無法卷土重來。 接受使者,是為了拖延時間。 被困第一日,他便敏銳發(fā)現(xiàn),這些南朝名將們,也不是一條心,相互之間,都在保存實力,不愿意指揮部下拼死強攻,陳顯達勸降,更是這個意思。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搖頭。 南朝不是一條心,他們魏國,又哪里有過齊心之時。 …… 南國使臣是一位名士,拓拔宏與聊了一會詩書,談起了老子,說起了佛學,每當對方委婉地提起投降的條件時,便被他隨意地轉移走話題。 但這次,這位使者想是被陳顯達叮囑過,見魏國皇帝沒有感情全是拖延,便不得不認真道:“陳都督已經(jīng)知陛下心思,如今朝廷已經(jīng)多番催促,陛下若是明日日出,仍不愿從都督之意,則事將變矣。” 拓拔宏微微一笑:“如此大事,多躊躇幾日,難道不該么?都督未免太過小氣?!?/br> 那使者面露苦笑:“回稟陛下,如今已經(jīng)是春日,諸軍思歸,這時日,實在是耽誤不起?!?/br> 拓拔宏神色一悵:“春日……罷了,你便回去告知陳顯達,朕想明了,便回遣使回訊。” 那使者低頭稱是,便禮貌地告退。 拓拔宏不由有些愧疚,南國已經(jīng)是春耕之日,大魏也到了春耕之時,可因他大軍南下,征發(fā)的民夫、丁卒,都還在異國,不得歸去。 但隨即,他神色又堅毅起來,令諸軍厲兵秣馬,準備守城之戰(zhàn)。 次日,南齊軍在觀望數(shù)日,后,終于開始大舉攻城。 一時間,城上城下撕殺成片,從清晨到午后,城墻之下,成片尸體綿延,城墻之上,魏軍則飛快的收斂尸體,打掃戰(zhàn)場,重定防務…… 一連三日,魏軍最初時,還士氣如虹,可畢竟人數(shù)太少,死了一個,便少一個,到第三日時,拓拔宏的兩千禁衛(wèi),已經(jīng)損傷大半,能戰(zhàn)者不足千人。 如此,便是再勇猛,城中也彌漫出一股絕望之意。 拓拔宏心中悔意越發(fā)深了,他一邊深恨為何大軍救援還不過來,一邊痛恨自己為何總是一意孤行,不聽人勸。 這一路上,無論是勸他退兵,還是勸他不要去長江,又或是勸他不要獨自帶兵離開主軍——無論哪次,他若聽了,也會不遇到如今之難! 到第四日時,南齊大軍徹夜來攻,這種車輪攻勢,讓魏軍城墻頭上戰(zhàn)士們疲憊無比,拓拔宏甚至親自上城激勵士氣,也無法挽回頹勢。 難道真的要死在此地? 拓拔宏心中發(fā)狠,決心便是戰(zhàn)死,也絕不能落入敵手,否則有何顏面茍活于世? 當焚城明志,反正他已立太子,朝局有帝師尚在,不懼變動! 就在拓拔宏準備孤注一擲,準備開城與敵軍同歸于盡時,東方遠方山丘之上,突然火光驟起,成片的魏軍旗幟豎起,粗粗看去,怕不是有十萬大軍。 援軍來了! 一時間,魏軍士氣大震! 拓拔宏大喜,清點呼喊著兵馬,一鼓做氣,便大開東邊城門,向著援軍所在突圍而去! 而攻城的南齊軍卒見此情景,立刻圍殺而來,同時,東邊的大片騎兵,也帶著轟轟馬蹄,動地而來。 駐守在東邊的陳顯達神色大變,幾乎瞬間就被城中魏軍鐵騎撕開口子,讓那主力沖出了包圍…… 陳顯達立刻派人前去圍殺南齊大軍,但他的士卒是最少的,諸軍畏懼,速度便不免得慢了,竟生生看著北魏皇帝沖出了包圍圈,與那股援軍匯合,隨后,南齊軍追擊的速度,本能地慢了下來。 一時間,他憤怒無比:“是誰說大軍主力還在陰陵東邊,至少兩日才能前來?” 無人敢應。 陳顯達將手中長矛重重扎在地上,他想咆哮著讓諸軍前去追擊,但話到嘴邊,終還是吞了下去。 蕭鸞雖然讓他都督中外諸軍事,來指揮這場大戰(zhàn),可蕭鸞卻不敢給他大軍,只敢給他一萬禁軍,往來于江北,以張聲勢,就怕這些武將再來照著他來一次。 他這一側防線,本就是最弱,貿然上前,只會被魏軍慘敗,到時,必會讓他罪上加罪。 “去信,速讓崔慧景、蕭衍出兵,不能讓拓拔小兒逃了!”陳顯達咆哮道。 …… 另外一邊,拓拔宏看著近在咫尺的魏國大軍,唇角不可控制地咧到最大,爆發(fā)出成串的狂喜之聲。 果然是天命在我,否則,他怎會輕易脫險? 但下一秒,他神色便嚴肅起來,準備看看是哪個援軍來得這般慢,他必要狠狠斥責幾句,再擺出不追究的模樣,再回頭狠狠地嘉獎于他! 只是,當距離越近,在飄忽的火光中,越加清晰地看到那馬上的俊美青年時,拓拔宏的臉險些裂開:“阿誕?” …… “什么,你這只有一萬人不到?”拓拔宏來不及問清細節(jié),就被這消息驚住了。 “我們連夜領軍,從東邊繞過蕭衍部從,趕到那邊的山頭,然后命士兵將旗幟插遍滿山,點火裝聲勢,”馮誕有些受不住,幾乎是在看到皇帝的瞬間,便倒在他懷里,“陛下,快些離去,一但齊軍發(fā)現(xiàn)不對,必然會圍剿我等?!?/br> “你的病,他們不是說你的病好了么?”拓拔宏慌忙地抱住他,按住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青年的額頭guntang的驚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大吼起來。 他當時離開,就不是不想看到阿誕死在他眼前,難道,難道他再怎么都要失去他么? “來得有些急,吹了些冷風?!睉阎星嗄臧醋∷郑吐暤?,“陛下,快,留下人斷后,池水河有渡船等候,您便快些回去?!?/br> “好!”拓拔宏知道自己這一時任性給大軍帶來多少麻煩,當下不再猶豫,將自己的斗篷裹在他身上,將馮誕抱起,翻身上馬。 “阿誕,你堅持住,我們很快就回去了!”他一連策馬,一邊抱緊了懷中人,眼中,不自覺有淚水落下去。 - 蕭君澤并沒有等太久,三日不到,馮誕便和皇帝一起回來了。 在確定皇帝已經(jīng)脫險之后,在南齊腹地被拖住的北魏大軍終于沒有了包袱,奮力突圍,在南岸一夜間筑起一處泥墻,開始一邊筑城抵抗南國追兵,一邊渡河而退。 南齊軍幾乎是將魏軍“禮送”出境。 蕭君澤對此并不意外。 蕭鸞剛剛篡位,還未將各軍將領換成自己人,南齊人心本就不穩(wěn),只是在北魏南下,才勉強團結起來。 這個時候,和北魏大戰(zhàn),一但損失過重,那這些大將們就很難在新朝之中有立足之地,反而會給蕭鸞奪得他們權柄的機會。 這種情況下,能不打,當然就不打。 而當拓拔宏回軍之后,營中便傳誦起這次司徒馮誕那挽狂瀾于即倒,扶大廈于將傾的英勇之舉。 以重病之軀,百里長馳,惑敵救主,這種忠義故事,讓無數(shù)人為之嘆服。 從前因為他與陛下的關系不對后,就與馮誕決裂的舊友、御前統(tǒng)領、長水校尉楊津,這次更是直接來到馮誕的病床前,為以前輕慢疏遠致歉。 一時間,馮誕的病床前客人絡繹不絕,從前自持身份、出生門閥大族的官員們,也紛紛到他面前,感謝他的義舉,最后還是拓拔宏看馮誕明明疲憊不堪,還要禮貌接見,頓時怒了,把這些人都擋在門外,才讓他有了清靜時日。 當然,這些都和蕭君澤無關。 他最近幾日,都躲在魏知善的醫(yī)帳里,沒事練練字,練習一下搏殺之術,日子過得也算清靜。 魏知善平日因為職業(yè)問題,身上總是一股可怕的異味,但是和小公子一起住了后,每日主動拿藥草洗浴,做為回報。 就這樣過了幾日,馮誕的熱度終于下去,這時當然也沒有人提皇帝險些被俘的尷尬之事,最近大家熱議的是斷后的大將軍楊大眼威猛無比,居然將最后殘軍從南岸帶了回來。 一時間,眾軍士都歡呼不已,似乎打了一場大勝仗。 隨后遣使在淮河岸邊,大聲宣揚蕭鸞殺主自立之罪惡,說明他這次南下,真的是看不慣這種欺負孩子的事情才過來的,隨后便準備班師回朝。 蕭君澤感慨,沒想到這拓拔宏還有點控制輿論的本事。 而這時,身體已經(jīng)緩過來的馮誕,打著出來轉轉的名義,悄悄來到魏知善的營帳外。 “君澤……”他輕輕喚著。 蕭君澤正在帳外看書,他冷哼一聲,轉過頭去,毫不理會。 馮誕從旁邊扯來一根馬扎,低聲道:“還在生氣啊……” 蕭君澤冷笑一聲,把頭轉開。 馮誕一把攬過少年,懇切道:“阿澤莫氣了,阿兄這次也是迫不得已!” “你是誰阿兄,別亂扯關系!”蕭君澤冷漠道,“別叫阿澤,我與你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