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還有打算，要易去胡服、禁胡語。”馮誕想到這事，就無比擔(dān)心，“若真如此，平城必生大亂。”

    “這也太急了，”蕭君澤點頭道，“這些雖是德政，但事緩則圓?！?/br>
    衣服代表的種族文化是非常重要的，孝文帝這次改得不太好，后世清朝和金國都翻了孝文帝的錯題本，逆著來搞了剃發(fā)易服。

    馮誕這才輕聲道：“正是如此，有他在時，我不好問你，如今，你大可說說，有什么法子，能讓他那改制，推行得更順些？”

    他若是當(dāng)著拓拔宏的面直接問，容易落下口舌，他不想君澤也落個媚惑君王的名聲，至于說私下問——他在陛下身邊，還真沒什么私下的時間。

    蕭君澤思考片刻：“有兩個辦法?！?/br>
    馮誕一喜。

    “一個是注音，”蕭君澤道，“但我不會鮮卑話，還需要去平城學(xué)學(xué)，才能出些章程?！?/br>
    “這是小事，”馮誕立刻道，“鮮卑語我甚熟悉，這一路都能教你?！?/br>
    蕭君澤點頭。

    “那另外一個呢？”

    “穿漢服嘛，不一定非得是南邊的漢服，”蕭君澤微微一笑，“你可以讓陛下，弄一套，‘屬于魏國的衣服’啊。”

    馮誕不太理解，目露疑惑。

    “我見鮮卑胡服，是窄衣緊身，左衽箭袖，腰間束革帶，配窄口褲子和皮靴?！笔捑凉晌⑿Φ溃澳侵灰獙⒁路臑橛荫?，其它不變，就算是漢服了。”

    馮誕更加疑惑：“這，漢臣也不是傻子吧？”

    “放開思想，”蕭君澤諄諄善誘，“官服，不但可以有文服，還可以有武服啊。而且，便是文服，也可以有不同形制，你讓帝族十姓也參與進(jìn)繪圖改形之事里，不就可以了?！?/br>
    “衣服而已，鮮卑帝族難道缺衣服么？缺的是他們失去的權(quán)柄?！笔捑凉呻S意道，“只要衣服好看，能與漢人有所區(qū)別，他們便能支持?！?/br>
    “那漢家門閥那邊，又作何解？”馮誕還是擔(dān)心。

    “那就保留右衽、寬袍廣袖，還可以用圓領(lǐng)，”蕭君澤覺得講起來不生動，干脆把大宋的官袍形制拿炭筆在紙上輕松地畫出來，“比如加個曲領(lǐng)方心，就說是天圓地方，上邊貼身，便于做事，下邊寬敞，便于行走，加個口袋，按口袋材料分級……”

    大宋雖然武德不暢，但他們的衣服是真心好看。

    馮誕在換一種辦法幫他，他當(dāng)然要回報，別看只是幾件衣服，他要是參與進(jìn)去，必然得到鮮卑核心宗族的天量好感。

    “此計甚妙，”馮誕欣賞著那簡潔的圖畫，贊道，“這官袍倒是十分好看，陛下必會喜歡。”

    蕭君澤點頭：“那當(dāng)然，你穿這個能迷死他?！?/br>
    馮誕沉默了一瞬。

    “哎痛！”

    第42章 爭端

    過了黃河，便到了蒲京，這是黃河下游最大的渡口，一路上，馮誕給蕭君澤講起了朝廷如今的勢力分布。

    帝族十姓、漢人門閥，是平城中兩個最大的勢力，他們壟斷了平城的所有土地，其中，帝族以步六孤睿為首，漢臣以李沖為首。

    “尚書李沖不但是陛下的太師，還曾是文明太后最鐘愛的寵臣，”馮誕坐在馬車上，目光露出回憶之色，“他生得俊美非凡，三長與均田之制，均在太后支持中，由他推行而出，當(dāng)初太后想要廢了陛下，立太子為新帝，就是被李沖勸說都作罷，也是你最需要注意的對手。”

    “這話說得，”蕭君澤拿起車?yán)锓诺囊幻独钭?，咬了一口，“我一個庶民，哪敢和大尚書起勝負(fù)心，絕對不可能！”

    “那可由不得你，”馮誕搖頭道，“李沖自從任尚書令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不喜文官忤逆他的意思，君澤你自問，可是個聽話懂事的？”

    蕭君澤微微一笑：“如此權(quán)臣，陛下怕是容不下他太久吧？”

    “非也，”馮誕說到這，目光透出一絲玩味，“就是他說服陛下，重定門閥，改設(shè)九品中正制，改漢姓，改漢家衣冠，你先前在陛下那的說辭，似乎正與他相悖??？”

    蕭君澤目光微動，遞給馮誕一枚李子：“多謝指點?！?/br>
    “不過你倒不用擔(dān)心，他如此在洛陽，主持遷都大事，平城之事，大多交給他的姻親清河崔家處理。”

    說到清河崔家名字，蕭君澤不由疑惑：“崔家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殺干凈了么？”

    “不是正房，是旁枝，”馮誕正要繼續(xù)說下去，旁邊突然有人稟報，說是前方械斗，擋了去路。

    于是馮誕起身出了馬車。

    蕭君澤有些好奇地探出頭，就見的前方兩群衣衫破爛的村民，大約有十幾個，正拿著農(nóng)具，打成一團(tuán)，地上已經(jīng)有了好幾具沒聲息的尸體。

    馮誕皺眉，讓隨從上前將他們分開。

    他身邊都是全甲的禁衛(wèi)，五個人瞬間沖入戰(zhàn)陣，馬鞭揮了十幾下，便將這些個村民打得嗷嗷叫喚，他們看到是朝廷精兵，都瑟瑟發(fā)抖地匍匐在地，不敢有一絲反抗的心思。

    為首的將士喝令他們退開，讓出路來。

    村民們不敢違抗，讓出路來，還有人主動上前，把幾具尸體也從路上拖開。

    車隊也在他們的拖攥中繼續(xù)前行。

    突然間，一具尸體身下突然冒出一個小孩子，幾乎是瞬間就抱住那個埋頭拖動尸體的漢子，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瞬間，鮮血飛濺得老遠(yuǎn)，路過的蕭君澤無端遭了麻煩，一縷溫?zé)岬孽r血就這樣飛濺到他臉上、衣襟上。

    “放肆！”一名衛(wèi)卒大怒，拔起長戟，便要將那孩子連人一起捅穿。

    蕭君澤皺眉道：“住手！”

    ……

    叫住了衛(wèi)卒，蕭君澤花三分鐘處理了這個意外，簡單說，就是兩拔在商路上賺“外快”的村民搶劫了幾個路過的外鄉(xiāng)人，又因為分贓不均勻打了起來，那個咬死了仇人的孩子，就是這幾個外鄉(xiāng)人里唯一活下來的。

    “罪者發(fā)配六鎮(zhèn)為奴，”馮誕不想太搭理這些小事，但看在君澤的面上還是處理了一下，“至于那小兒，把鄉(xiāng)人財物還他，托人送他回家?！?/br>
    不過，這幾個遇到意外的外鄉(xiāng)人，財物居然只是幾件麻衣、三尺絲絹、十幾個麥餅。

    蕭君澤看著那小孩子拿著這點東西，抬起頭。

    他滿臉鮮血，看不清模樣，但那眼睛卻是剔透的藍(lán)眸，溢滿了殺氣。

    “羯人？”馮誕看了一眼，“居然有未被殺盡的羯人，難怪了。”

    羯人石勒曾經(jīng)建立起后趙政權(quán)，后趙被冉魏所滅時，冉閔殺光了幾乎所有羯人，不但藍(lán)眼睛的一個沒逃掉，甚至有些高鼻深目的漢人也被一起殺了。

    “走吧。”馮誕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便讓人上路。

    蕭君澤看了那孩子一眼，本想給他一點錢，但他并沒有銅錢，于是順手將手上的一把雕刻零件的小刀丟到他面前。

    亂世之中，刀比錢有用。

    -

    一番車馬勞頓后，一行人在五月初來到了北魏的舊都平城。

    平城，后世名為大同，是一塊位于太行山以北的狹小盆地，在北魏初立國之時，都城平城幾乎是天選之地，很好地均衡了鮮卑往北掌控草原，往南控制淮河以北大片土地。

    但在百年后，草原上柔然已經(jīng)歸服了北魏，無力翻盤，南邊的漢人也在三長制、均田制的推廣下，完全納入了北魏的統(tǒng)治，再想越過淮河，圖謀淮河以南的南朝，平城這個位置，便顯得太偏遠(yuǎn)了。

    話是這么說，可當(dāng)蕭君澤騎在馬上，來到這座北魏經(jīng)營了近百年的雄城時，還是能體會到為什么鮮卑權(quán)貴不愿意遷都了。

    看看這雕梁畫棟、看看這牧場莊園，看看這駱駝牛馬成群的市井商鋪，這里是草原和中原貿(mào)易的中樞，已經(jīng)形成了完整經(jīng)濟(jì)圈，人們的生活生產(chǎn)都是數(shù)十年形成的習(xí)慣，說搬就搬，誰來賠償他們損失??！

    馮誕帶著蕭君澤來到了馮府，將他安置好后，便一頭扎進(jìn)父親的治喪大事之中。

    蕭君澤倒也沒打擾他，而是在撰寫注音的書籍。

    如今的漢語發(fā)音和后世區(qū)別甚大，需要重新琢磨拼寫方式，他的想法是，胡音漢注，就是不解音，只解字。

    后世百里不同音，一個地方的人甚至很難聽懂隔壁省的話，只要字是相同的，華夏就必然同文同種。

    當(dāng)然，生活也不全是工作。

    每當(dāng)他坐在院中，焚香寫書之時，院外就會冒出三個小蘿卜頭，兩男一女，在假山、門柱、花壇后交頭接耳，有時候還會一起滾出來，像三只鼴鼠，現(xiàn)形時還會相互指責(zé)。

    這是馮家的小輩。

    “他們?nèi)?，”?dāng)忙完了父親的喪事，馮誕些惆悵地和他說起這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已經(jīng)定親了，都是宗室女子，至于三娘，她已經(jīng)是上了玉碟的太子妃?！?/br>
    蕭君澤有些不太喜歡：“太子已經(jīng)十五歲了，馮家三娘，才五歲呢?！?/br>
    “這是先太后定下的，”馮誕苦笑，給他解釋：“當(dāng)年文明太后，收養(yǎng)了先帝，以太后之身攝政，先帝十八歲時，為收回大權(quán)，將帝位傳給了才三歲的陛下，隨后以太上皇的身份攝政，當(dāng)時貶斥了不少太后寵臣，自然也包括馮家?！?/br>
    “后來太后兵變，囚殺了先帝，重掌大權(quán)，自此之后，陛下身邊的人，便都是馮家之人?！瘪T誕輕聲道，“陛下幼時，太后幾次起了廢立之心，尤其是太子出生后，也養(yǎng)在了太后身邊……”

    要不是拓拔鮮卑帝族十姓力保，差點就把皇帝給去父留子了。

    蕭君澤也聽懂了他話里未盡之意，文明太后是個貨真價實的狠人，掌權(quán)二十余年，為了自己死后不被清算，幾乎把拓拔宏身邊的人都換成了馮家人，同時也讓馮家人盡可能地娶宗王公主，讓北魏皇室與馮家血脈糾纏，同為一體，如此，拓拔宏如果清算馮家，也就是自斷臂膀。

    不過這樣的代價就是馮家把嫡子嫡女都獻(xiàn)給皇帝，太后不但沒有阻止皇帝與他發(fā)展感情，甚至很樂于見到這種局面。

    至于這其中的愛情、倫理，在文明太后眼中，都不重要，她要的是權(quán)利穩(wěn)固，維護(hù)她的統(tǒng)治。

    而在這其中，拓拔宏也好，馮誕也好，根本沒得選。

    但事實證明，她做的很好，拓拔宏不但沒有清算馮家，還給了文明太后足夠的尊重，接過了她改革的線路，唯一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我資質(zhì)愚鈍，家里小輩，也不甚聰明，我能做的，只是管好他們，讓他們謹(jǐn)言慎行，不要招惹是非，”馮誕平靜道，“只是待我死后，馮家怕是要衰落了。”

    “你想反抗么？”蕭君澤輕聲誘惑道，“或許，你的人生，可以不必這么過下去……”

    “不想，”馮誕輕輕搖頭，“當(dāng)年，父親送我入宮時，便囑咐我，要我盡心服侍陛下，順從他的意思，這些年，我也習(xí)慣了?！?/br>
    說到這，馮誕微微笑了笑，輕聲道：“阿澤，你知道么，你那樣子，便是我最想活成的模樣?！?/br>
    驕傲、恣意，便是在皇帝面前也不會低頭，看不慣的便掀開，不喜歡的就拒絕，神慧如天人，什么都不畏懼，也沒有軟肋……

    他想不明白，上天怎么會降下這樣的人物，讓凡人如何活??！

    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君澤，喜歡看那少年在隱密幕后，翻云覆雨的模樣。

    就像他打開那封錦囊，按著他的意思，冒險將陛下從萬軍中救出時，那種刺激和成功，沖得他整個人都戰(zhàn)栗了好久——那種快樂持續(xù)且長久，讓他真正感覺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活著。

    “所以，阿兄你不是擔(dān)心有人傷害我，這才帶我來平城的？”蕭君澤笑著問。

    馮誕低頭，輕笑道：“我擔(dān)心的是那些會來試探你的人，他們不知輕重，一個不慎，怕是便要死得無聲無息了?！?/br>
    君澤雖然名義上是他的義弟，但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有絕世之姿，必然會有許多不知好歹的人，用不光彩的手段來做些事情。

    “別說得好像我是幕后黑手一般，”蕭君澤不以為然，“我從不會殺人的?！?/br>
    “既然如此，”馮誕輕聲道，“明日，便和我一同，去見見幾位需要認(rèn)識的人物。”

    蕭君澤點頭，微笑道：“好?！?/br>
    馮誕覺得還是要提醒一下：“明日有一場夏獵，你到時跟緊我些，獵物多一些少一些都不重要，術(shù)業(yè)有專精，不要攀比?！?/br>
    蕭君澤目光微微一動：“比騎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