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澤，”元勰的輕聲道，“我想守護(hù)的，不是哪位陛下，我只是想讓皇兄的朝廷不再動(dòng)蕩。”

    元恪固然不是頂尖的皇帝，但猜忌、冷血、絕情，從來不是帝王的缺點(diǎn)，相反，他這樣的人，才做不好皇帝，因?yàn)樗浫?，不敢?dān)這樣的責(zé)任，是他拒絕了兄長遞來的責(zé)任，兄長才會(huì)選擇的元恪。

    所以，就算真的會(huì)死，他也不會(huì)拿出皇兄給他的遺詔，那不是他想要的。

    聯(lián)合南國之主，殺死本朝帝王這種事，他做不出來，馮誕更不可能做出來。

    他們的身份地位，在君澤選擇成為南國之主時(shí)，就已經(jīng)注定了，這不是信不信任，而是底線。

    蕭君澤忍不住笑出聲來：“所以，從一開始，就是我在自做多情！”

    對啊，他們早就勸他別來，他們早就勸他快走，他們已經(jīng)選擇了自己的結(jié)局。

    只有他的驕傲又自大，覺得所有人都應(yīng)該聽從他的安排，卻從沒有問過別人，到底想不想要！

    所以，他是咎由自取。

    所以，你是自作自受。

    所以，我是在做什么？

    元勰神情中閃過愧疚：“君澤，放過陛下吧，你便是殺了他，也離不開洛陽?！?/br>
    蕭君澤看著他，輕聲道：“好了，彥和，我已經(jīng)明白，你我，不再是朋友了?！?/br>
    元勰低下頭，他掩住眸，過了數(shù)息，才放下手，輕輕點(diǎn)頭。

    蕭君澤看著周圍那些已經(jīng)不知手往哪放宗王妃嬪，輕聲道：“元恪留下，你們都出去。”

    “大膽！”這次，終于有人怒言斥道，“此地是太極宮，怎容你如此撒……”

    砰！

    又有一個(gè)人倒下，蕭君澤手中武器，又重新指向元恪。

    這下，元恪終于明白，他長嘆了一口氣：“出去，都出去?！?/br>
    皇帝發(fā)話，眾人只能遵守。

    等眾人一一退出宮外，蕭君澤這才緩緩走到馮誕身邊。

    馮誕安靜地躺在那里，他沉默了數(shù)息，用有些顫抖右手想要握住他剛剛垂下右手。

    但顫抖的手指幾乎彎不下去，剛剛的攻擊，于烈雖然收過元恪的命令沒下死手，可一個(gè)大將用鈍器的全力一擊，應(yīng)該已經(jīng)打裂了他的骨頭，他現(xiàn)在保持著的站立，就已經(jīng)花光了力氣。

    “好想，像以前一樣?！笔捑凉捎弥讣廨p輕觸碰了他的尚有余溫的手，平靜道，“把元宏也抱過來?！?/br>
    元恪正想反對，但與君澤那不帶感情的眸光對視一息后，沒有再爭辯，而是默默上臺階，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已經(jīng)僵硬的父親拖到馮誕身邊。

    蕭君澤看著這寬闊的太極宮，將一旁的人形宮燈，打翻在地。

    翻到的宮燈有香油泄出，但內(nèi)中藏水的巧妙的設(shè)計(jì)撲滅了火焰，只是有油水蔓延，并未起火。

    蕭君澤又打翻了一支蠟燭，這下，浮在水面的油層迅速燃起，幽藍(lán)的火焰竄出老高，并且流動(dòng)著蔓延開來。

    元恪驚得神魂俱失，大喊：“你、你要做什么？”

    “我若自焚，大可回到天庭，”蕭君澤在火光中轉(zhuǎn)身看他，微笑道，“你呢？”

    元恪一時(shí)嚇得腿軟，他本能想要祈求，想要怒罵，但在開口一瞬，卻看到已經(jīng)和馮司徒躺在一起的父皇。

    父皇面色中帶著憂愁，似乎走得并不安穩(wěn)。

    也是了，有自己這樣的太子，他肯定是不放心的。

    他順風(fēng)順?biāo)撕枚嗄辏驗(yàn)楦赣H那一點(diǎn)批評，便生出了怨懟爭勝之心，想必父皇在一邊看著，也甚是焦急吧？

    他自嘲地一笑，先前的惶恐頓時(shí)，有大半平息了下來。

    “我，我大約會(huì)被父皇再打死一次。”元恪回想著馮司徒，還有有元勰的選擇，萬般羞愧涌上心頭，“父皇說我心胸狹窄，我本不服，如今回想，這也不算說錯(cuò)。”

    和皇叔、司徒相比，他幼稚地就像一個(gè)任性的小兒，如今生死之際，他唯一能做的，大約也只有維持元魏帝王的一點(diǎn)尊嚴(yán)了，他也不再去祈求君澤饒他性命——若是記在史書，豈不是讓元魏蒙羞。

    是他不孝。

    “既然如此，那就出去吧。”蕭君澤平靜道。

    元恪怔了一下，看著周圍開始變得猛烈的火勢，又看了一眼父親遺體，終是咬咬牙，飛奔著跑了出去。

    蕭君澤回過頭，看著血跡里，相互依靠的兩人，跟在元恪身后，緩緩走了出去。

    大火越來越烈，飛起的灰燼如同蝴蝶，從他耳邊飄飛。

    梁宇傾塌聲音在身后響起。

    將他的許多悲喜愛恨掩埋。

    一起埋葬的，還有少年的心。

    第159章 起風(fēng)了

    隨著他的最后踏出太極宮，身后的火舌已經(jīng)竄上高空，在這漆黑的夜色里的無比顯眼。

    許多宮外的臣子人心惶然，心中暗暗低語，這北魏皇室更替，真的是每一次都要弄得這么熱鬧么？

    更有漢臣在心中低語，覺得胡人果然是蠻夷，這么多年了，連個(gè)最基本的父死子繼都做不好。

    話雖如此，許多臣子已經(jīng)悄悄串聯(lián)，又派人手打聽，想要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變故。

    宮中的各種眼線們也開始積極行動(dòng)，于是太極宮外借故圍繞而來的人越來越多。

    元恪狂奔著，他已經(jīng)接近了門外的侍衛(wèi)們，即將躲到他們的刀盾之后，那種劫后余生，絕處縫生的刺激，絕對是他此生以來最波折的事情。

    他的跑的鞋都掉了一只，眼看就要靠近，眼看那些過來的侍衛(wèi)離他只有一丈……

    “站住?！鼻遒齼?yōu)雅的聲音平靜地從他身后傳來。

    沒有一絲命令的語氣，沒有一點(diǎn)勉強(qiáng)的冰冷，平靜地像是在告訴他一件事情。

    但元恪卻在一瞬間寒毛倒豎，不但沒有再前進(jìn)一步，反而立刻對面前的禁衛(wèi)道：“退下！”

    面前的十幾名想要救駕的禁衛(wèi)一滯，相互對視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元恪卻已經(jīng)氣急敗壞地咆哮：“退下，退下，沒朕的允許，不許上前一步！”

    蕭君澤似笑非笑地走到他身邊，看著面前神色的難看的諸臣：“你倒是聰明。”

    如果元恪真的想逃，他也是不介意，順手給他一槍的，天色這么黑，生死自由天命，也是一件趣事呢。

    元恪面露絕望：“事已至此，不知國主，如今欲往何處去？”

    蕭君澤看向元勰：“走吧，我要去你家?！?/br>
    元勰也神色蒼白，看了一眼正在燃燒的太極宮：“君澤，若是不快些救火，火勢會(huì)蔓延整個(gè)宮城，宮禁還在……”

    他當(dāng)然知道，這火是君澤也放的。

    同時(shí)，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這一場大火下來，皇兄與馮誕怕是都成灰燼，不分彼此，到時(shí)，就是非合葬不可了。

    還是一個(gè)棺木的那種，可以說是古往今來的第一次了。

    也不知皇兄在天有靈，是喜是悲。

    蕭君澤看著那已經(jīng)開始蔓延回廊的火勢，淡淡道：“解開宮禁，允許各宮逃亡，快些救火吧?！?/br>
    他倒也不擔(dān)心救火過快，會(huì)讓里邊的兩人燒的不透，畢竟這可是木頭房子，宮中又沒有火管，所謂的救火，不過是避免火勢蔓延罷了。

    元勰心中一松，還好，君澤的殺意并沒有針對所有人，他還是有理智的。

    于是他立刻道：“準(zhǔn)備車駕?！?/br>
    太極宮這地方，按理是不許有馬車的，就算是皇帝，在宮中也多是坐輿，不過事急從權(quán)，也沒功夫?yàn)檫@些小事計(jì)較。

    元勰叫來車駕，他本是溫柔知事之人，沒有耍什么花招，車駕并不是天子六駕，而是兩駕的普通馬，馬車也只是寬敞，沒什么顯眼的裝飾。

    蕭君澤看了一眼元恪。

    這位先前還桀驁不馴，叫囂著要將南國之主留下的年輕皇帝已經(jīng)十分乖巧地?fù)屜壬狭笋R車，還自覺得地在上車時(shí)把車簾用力扯下，證明這里邊沒有埋伏。

    蕭君澤跟著上了車駕，再然后，上來的是元勰。

    “你下去?！笔捑凉衫涞馈?/br>
    “這，”元勰看著面色蒼白的元恪，苦笑道，“那，誰來給你駕車呢？總不能是你吧？”

    蕭君澤看了一眼元恪。

    元恪抿了抿嘴，已經(jīng)主動(dòng)地的坐到馭者的位置，拿起馬鞭，深吸一口氣，驅(qū)車前進(jìn)。

    濃重的悔意在他心間蔓延。

    他的父皇看人真準(zhǔn)。

    馮誕、元勰，都是肱骨之臣，愿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就算和君澤關(guān)系那么親密，但在兩國的大是大非上，卻是沒有一個(gè)違背父親的選擇。禁軍統(tǒng)領(lǐng)于烈也是他交給自己心腹，能托付性命安危之人。

    他們，都會(huì)是自己江山的柱石，卻因?yàn)樗囊粫r(shí)任性，在這一瞬間，不僅折損了兩人，還讓君澤和北朝，徹底決裂。

    就因?yàn)檫@一時(shí)任性，他的性命捏于人手，不僅親手燒毀了父親的圣體，還要為人驅(qū)使。

    明明，只要放君澤走，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huì)發(fā)生，甚至，還能在南北兩朝的合作里的想些辦法，謀取些利益。

    他卻偏偏想要由得性子來！

    難怪，父皇常說，這天子是世間最不該任性的人物。

    越想越是懊悔，他連揮鞭手也變得機(jī)械起來。

    然而，隨著馬車駛出宮門，更加讓他頭皮發(fā)麻的事情發(fā)生了——走上寬敞的銅駝街，周圍的宮人、侍者，還有圍觀宮城大火的官吏、平民們，都聚集在大街道周圍。

    他們竊竊私語，洛陽城中，他隨父親祭祀游街?jǐn)?shù)次，認(rèn)識他的人不少。

    那些私下的議論，雖然聽不清楚，但卻似乎都在驚訝著，是誰有資格，讓一國之君駕車而行。

    以及，這皇帝駕車，又要去哪呢？

    那些聽不清的言語，那些的微弱光芒里的人影，讓元恪恨不得甩掉馬鞭，一死了之算了。

    但強(qiáng)烈的求生欲終是占了上風(fēng)，他隨后一想，若是在大街上被當(dāng)眾打死，豈不更加難看，要死，也至少不要如此眾目睽睽，還是再堅(jiān)持一會(huì)吧……

    他用心安慰自己，當(dāng)年越王勾踐給夫差當(dāng)了三年馬夫，也臥薪嘗膽三年——他不求能如勾踐那樣能十年生育、十年教訓(xùn)，后一舉滅吳，只求能不要死得那么難看，倒足矣了。

    在這樣的煎熬里，元勰到底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gè)問題，因?yàn)楹芸毂阋M(jìn)入小街，去向元勰的王府，需要開路，將無關(guān)之人驅(q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