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不錯,我連育種的田地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就等著稻種過來了!” “這次萬萬不能讓其他諸郡搶先了,到時收獲了,種子需得都留下來,雙季的稻子,試問從前誰能想到有這種神物,有了這東西,又哪里會餓死人呢?” “那可說不準,若是在洛陽,你便是稻米能種三季,該餓你時,也沒奈何!” “我看不一定,我長子長年在洛陽與襄陽間押運鏢物,前些日子,聽說洛陽對咱們襄陽十分不滿,想要調走刺史大人,還準備調撥大軍——依我看啊,說不得要招兵!”一名看起來六十出頭的老者幽幽道。 這話一出,不只是周圍的本郡鄉(xiāng)老們眼睛一亮,就連周圍的幾個火堆的人也豎起了耳朵,捧著水杯靠近過來。 本郡的鄉(xiāng)人們大喜,紛紛追問:“真的么?” “還有這種好事?” “對啊!咱們鄉(xiāng)準許咱們入軍的數(shù)量是五十人,這次說不定人要多起來!”一名老人熱心道,“我兒五年前就入了軍中,誰知才服役三年,就被退了回來,說是體力不夠,沒能升入軍官,你們不知道啊,我兒回鄉(xiāng)后,知恥后勇,每日打熬臂力,拉弓射箭,就想再為刺史效力!” “就是,我一年前就把孩兒送你家去,就等著學得些武藝,被征入軍中呢!” “哪那么容易,如今各家各戶,都想入軍中……” 如今亂世兩百余年,天下的風氣是重武輕文,誰但凡有些眼界的,都覺得雍州之主風姿不凡,想要投奔麾下,做馬前卒,將來要是南北征戰(zhàn)又起,他們雍州必然是征兵的前線,相比那些抽骨吸髓的宗王刺史,雍州那簡直是樂土中的樂土。 他們不是傻子,都想早點擁戴刺史自立為王了。 哪怕已經(jīng)被胡人統(tǒng)治了兩百年,漢人心中重奪山河,驅逐胡虜?shù)囊巴矎奈聪н^,他們據(jù)守塢堡,傳承天下,就是相信,天下還有如漢時那般統(tǒng)治的一日。 “你們說,若是朝廷調撥大軍,前來要挾,該如何應對?”有忍不住問。 “還能如何應對,當然是大軍殺過去!” “不錯,你看看那河陰鎮(zhèn),當年繁華還在襄陽之上,如今呢?襄陽早已經(jīng)不輸洛陽的大城,河陰卻已經(jīng)成了什么樣子!” “不錯,洛陽朝廷的高門大族,對鄉(xiāng)人隨意魚rou,視王法于無物,咱們哪是他們的對手?!?/br> “唉,這不忍氣吞聲的日子過久了,再回去,可真難受?!?/br> “正是如此……” 就在一群人為未來討論時,那軍中高臺上,突然出現(xiàn)一名俊美威嚴的年輕上官,一時間,眾人都忍不住在心中贊一聲“好個俊俏郎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刺史大人,那真是好風姿。 “各位鄉(xiāng)老,身體安康,”那年輕人聲音清亮,凝視著眾人,笑道,“本官崔曜,不才添為襄陽郡守,與大家見禮了……” 鄉(xiāng)老們紛紛起身拜見,到處是“不敢不敢”之聲。 “無需多禮,”崔曜在臺上大聲道,“此次邀請諸位,是因為雍州這五年來,變化甚大,諸多情景,無律法可用,諸們皆知,自刺史入雍州以來,肅清吏治,興工勸農,嘗有商人、農人沖突,各據(jù)其理,無律可依,是以,刺史大人粗制了,新律十六條,請諸君商討,或有提議,可上臺分講,年后,采納諸君之意,推行四方?!?/br> 此話一出,臺下大嘩,眾人一番交頭接耳后,便有人問道:“不知是哪十六條?” 崔曜微笑道:“大家安心,稍后,便有人宣讀諸法,講解其理。諸位可一邊飲湯,一邊聽?!?/br> 諸人還是有些不安,但這時,崔曜已經(jīng)下去了,再上來的,是一名十分年輕俊美,一身戎裝的小將,雖有湛藍的眼眸,但一口漢話十分清晰,上臺后,便令人向他們分發(fā)了幾百張油印的紙。 臺上,開講之前,賀歡還低聲問崔曜和斛律明月:“你們確定嗎?這法條真要讓我上前宣讀?” 斛律明月冷漠道:“確定,這法典我看不懂,還要崔曜給我講解,我上去被問住了,你負責么?” 崔曜微笑道:“這法條上,有些話,我可真不敢讀,這種出頭鳥,還是賀校尉去吧?!?/br> 賀歡無奈一笑:“那我便去了?!?/br> …… 翻開手上筆記,他重新走上高臺,高聲道:“第一條,自今日起,雍州境內,不以九品之制取士,三老中鄉(xiāng)中威望者推舉,而小吏,則需要以筆試、面試而上,擇優(yōu)取之?!?/br> 頓時,下方一陣大嘩,鄉(xiāng)老們中大部分激動萬分,但也有一些人眉頭深皺,對視一眼中,皆從彼此眼中看憂慮。 這豈不是將他們這些世家最大的特權剝奪了? 于是立刻有人反對道:“不可,小吏見識短淺,若無經(jīng)書傳家,如何能治政愛民?” 賀歡微微一笑:“這位鄉(xiāng)老,你既有心,不如上此臺來,將九品之制的好處講明,讓眾人心服,可敢?” “有何不敢?”那一身華服的鄉(xiāng)老面容儒雅,輕捊長須,大步上前,提著衣擺走上高臺,站在賀歡身邊,賀歡禮貌地退開。 于是便聽那鄉(xiāng)老大聲道:“當年,天下紛亂十六國,是太武帝起用清河崔氏,以書禮治國,得國至今,高門大姓,有書禮傳家,知仁、知禮、知義、知智、知信。若無經(jīng)意,只知數(shù)術等物,不過一匠人,如何心懷天下,只會魚rou鄉(xiāng)里……” 他話還沒說完,下邊就有人大呼:“放屁!” 說著,將手中竹杯用力擲出,那臺上老者急忙躲避,卻還是被灑了一臉鮮湯。 賀歡神情一嚴肅:“有異議者,可上臺辯駁,若再有行偷襲之事,便要被驅逐出去!” 于是立刻有人上臺,那一個看著便威武勇猛,六十許人,胳膊生得如大腿一樣粗:“你們這些士人,成天叨念書禮,可有做出什么好事來,你薛家朝中有人,家中有書,也不見你怎么造福鄉(xiāng)里,倒是你前些天才娶了一個十三歲的小妾,十分有禮儀了!” “粗鄙之物!”那老人面露鄙夷,“我薛家雖是支脈,但主家卻是汾陰大族,做的是造福天下之事,哪是你一個鄉(xiāng)人能懂?” 兩人在臺上激烈地吵了起來。 賀歡沒有阻止,然而下方很快又上來一人,與他們一起辯駁,不到片刻,臺上居然站了三十余人,并且,說到后來,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先前在說什么,直接在高臺上,群毆出手。 賀歡頓時色變,前上阻止,但一人之力終究有限,最后,他不得不喚起同伴,好不容易,才把這些人分開來去。 這時他們群情激憤,肯定沒法再討論了,只能讓他們各自吃食,明日下午,再到此地討論律法之事。 …… 等處理完后,賀歡十分狼狽,看得斛律明月都有些無語:“你也真是,讓他們打便是,你怎么還不還手!” “那些老人,哪能挨得住幾拳?!辟R歡無奈地道,“我要回稟告了,先告辭了?!?/br> 兩人應是。 于是賀歡便走到高臺后邊一處屏風后,這里有一個帳篷,小火爐中,蕭君澤正聽得分明,突然便見帳篷掀開,賀歡委屈道:“阿蕭,我好痛??!” 看賀歡進來,他眼眶烏青,面色紅腫,頓時心疼上前查看:“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賀歡卻是微微一笑,把上前來的君澤一個抱緊,親了上去。 第204章 渣還是不渣 心機滿滿的賀歡在走出帳篷時,嗅覺靈敏的斛律明月看他的神情里充滿了殺氣。 賀歡只是禮貌地笑笑,便恭敬地退去了。 崔曜則針對晚上的局面,修改了今天之后的參會規(guī)則。 第一,開會時,不能帶武器——所有茶杯都系上繩子,栓在欄桿上,不能拿來當武器。 第二,每次只允許一個人上臺,有意見的等第一人說完,第二人再上臺。 第三,禁止打架斗毆。 寫完這些改進后,他去帳篷里把自己的意見書給君澤看。 君澤很滿意,點頭同意了。 但第二天,會議繼續(xù)開始后,先前的三條便讓崔曜和圍觀的君澤都知道了什么是人類的主觀能動性。 只能一個人上臺是不是,那我就在臺上站著不下來,你們能怎么樣? 但剩下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不下來是不是,當我們沒有茶碗好欺負是不是? 脫下鞋,往里塞點泥土,看我們能不能把你砸下來。 你講的厲害是不是,我們在下邊喊號子,看誰能聽見你說什么! 于是第二天晚上,崔曜又緊急補上,臺下不能大聲喧嘩,臺上不講的不能超過一炷香的時間。 同時,還加強了護衛(wèi),禁止私下里把人別倒了的拖走之類的物理攻擊。 到這,這場大會才總算正常起來。 蕭君澤的法條是參照了部份后世的法則,主要功能是明確“產權”、“物權”,“人生權”的定意,他沒有直接解一步除去奴籍——這不現(xiàn)實,他的吏治還沒有深入到宗族之中,而是確定了奴籍不能超過規(guī)定的年限,主人不能隨意打殺,交易必須過官府,在一定年限后,奴隸便是自由人。 這對于各大鄉(xiāng)豪來說并不是什么問題,他們控制奴隸從來不是靠的奴籍,而是控制了對方的生產生活,就是把這些奴隸放掉,他們也會主動回到塢堡中。 另外便是要求地契、房契等大宗不動產交易,必須在市政中確定的契約,才能擁有“產權”,否則,朝廷有權不承認,并且有拆除征收的權利,這一條可以了解土地兼并的情況,并且能沒收隱藏的土地。 這一條引起了不少反對,因為他們都知道朝廷的厲害,這多一道程序,官府能盤剝的事情就太多了。 這時崔曜出馬,他和這些鄉(xiāng)老們深入交流,表示這些土地主要針對新開墾的土地,如果不愿意申報,私自藏匿的土地,將來土地開墾時,很可能會進入新開墾的土地范圍,被別人申報了,那就不是自己的了。 各地鄉(xiāng)老人代表的基本都是本地鄉(xiāng)人的利益,在權衡之后,最后同意了這個要求,但也要求,新開墾的土地必須明確定多少久的免賦時間——他們很多人已經(jīng)準備的把舊土地當成新地申報,從而獲得三年的免賦時間。 另外便是對各地小規(guī)模放貸的規(guī)定,規(guī)定了最高利率,超過這個利率的朝廷不承認,因此產生的逼債糾紛,朝廷也不會袒護。 這一條倒是很容易就過了,在他們看來,追債這事,一向都是債主的事情,收不回來,是自己沒本事,怎么也扯不到朝廷去,他們其實也不愿意把人逼死,畢竟人死了債消了,那才是真的血本無歸了。 還有每歲船稅,這些錢每年應該定多少,還有維護各自河口的治安等事,都是細碎但又關系到諸人利益的事情。 很多鄉(xiāng)人都是客串了路霸,會收取部分過路費,并且將之視為收入的理所當然。 崔曜給他們講清楚了商路暢通的重要性,但這些人油鹽不進,紛紛不承認他們沒有在中途對商隊進行刁難。 到后來,崔曜便也不再強求,只是告訴他們,法不責眾,他也不會對所有的鄉(xiāng)村都處罰,而是會處罰在商路中做事最過份的縣城,讓整個襄陽的差役多分一部分去最差的兩個縣。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色變,差役是比稅賦還要可怕的事情,不但要占用許多勞力,還要自帶干糧去干活,真惹到郡守分派了整個襄陽的差役,怕是整個鄉(xiāng)里都要死上多半的人。 除了這幾條主要的修改,剩下的便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稅收的時間、每年允許多少男丁前去軍中,還有吏員的先取應該憑借什么等等。 除此之外,這些鄉(xiāng)老也提出許多十分有道理的建議。 比如各地鄉(xiāng)兵可以推舉出強壯的健兒來襄陽,經(jīng)過考核后進入軍中,比如各地的稻種分派,還有希望他們的鄉(xiāng)里弄糧的好把式們,可以去農院學習一下雙季稻種的種植——他們愿意自己出錢。 這些鄉(xiāng)老們或許固執(zhí)、守舊,但他們絕大多數(shù),卻還是念著故土鄉(xiāng)親,他們生于鄉(xiāng)里,長于田間,知道村人是什么樣子,知道該怎么說服村人,怎么傳達上方的要求,怎么達成任務。 他們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只要統(tǒng)治者放在他們身上的枷鎖松開那么一點點,他們就知道該知道該如何找出更好的生存之道,不用指揮。 于是,很快,從一開始的混亂無序,他們也十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難得可以上達刺史的機會——對于他們這種最底層的鄉(xiāng)老來說,縣令大人,就已經(jīng)他們能接觸到最高的父母官了,甚至平日,他們能見到的,都是催稅的差役,根本沒有見到縣衙的機會。 趁著這個機會,他們也紛紛把鄉(xiāng)中的難事痛點陳述而出。 有的長年為水患所擾,希望能開挖溝渠,但找不到時間,希望朝廷能免一季節(jié)稅賦,讓他們的有時間疏通水利。 有的希望再開一處驛站,有的想要購買水車,有的想要引入文教…… 崔曜將他們需求紛紛記下,準備只要證實了,就讓人想辦法去解決。 …… “……看到了,討論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那么,推行方案的阻力就會小很多?!笔捑凉商稍诖查缴?,賀歡給他捏著小腿,一邊豎著耳朵認真聽。 “管理天下,最終都要落到吏治之上,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一心為民的圣人,”蕭君澤翻看著那些記著各種要求的小本本,笑道,“光有懲罰是不夠的,還得有足夠好的提拔途徑,也不能讓人去做辦不到的事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