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jié)
那油有些像豆油,又有些像香油,可是卻要比尋常油顏色更深。 沒有香油香,豆油醇,溫子昇對此物不是很喜歡,但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只要六十文一斤?” 要知道,無論是羊油豬油還是香油,那都要一百多文,最便宜的豆油,也要九十文,但這價格,便宜了整整三分之一?。?/br> “不錯,”賣油的青年短小精悍,留著島夷的短發(fā),打著耳洞,笑道,“我們這是油,是交州新種出來的棕油,價格實惠,你要多買,咱們還能再便宜幾分?!?/br> 他沒有說,這已經(jīng)是加上運費的價格了,如果是直接從南交州賣到廣州,價格能掉到二十文一斤。 他們也沒想到,這油棕果稍微一榨,就能產(chǎn)出四分之一的油脂,而一顆成熟的油植棕樹,就能產(chǎn)三十多斤的果子,一畝地能種三十多棵樹,雖然需要四年多時間成熟,但成熟之后,就能每年采收。 也就是說,哪怕年景不好,一畝地,也能收兩百多斤的油,油可比稻米貴三倍,再說了,就算襄陽的雙季稻,一年也就兩百多斤的產(chǎn)量! 更別說榨完油的果子,還能用來喂牲口,如今大船的后邊,都拖著許多榨油手曬干的棕絨,泡水里后拖到岸上,自帶鹽份,可以用來做墊子、造紙。 可比那甘蔗好照顧多了! 自從去年種植的油棕開始大規(guī)模結(jié)果后,整個交州、廣州、云州、越州的人們都瘋了,家里但凡有多點的人丁,都按著鄉(xiāng)、郡組織大船,去南海諸島的開荒,就怕錯過了這機會。 油這東西可比糖好賣,人可以不吃糖,卻不能沒有油,相比之下,原本的南方奴變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如今他們交州、廣州的大戶幾乎把南邊的占城都占據(jù)了,除了種稻子,就是種油棕,沒辦法,這個來錢,可比鑄幣快多了。 “什么是奴變???”溫子昇聽他講那么多,忍不住問道。 “就是一些奴隸不愿意再當奴隸了,”那攤主嘆息道,“這十幾年,廣州交州又是開海,又是種甘蔗,這么多事,人手哪里夠呢,當然就人云州、山蠻、還有南海諸國的土著里抓人了,另外有波斯商人賣給我們昆侖奴,長得黑、力氣大,也溫順,但那些jian商賣過來的都是被閹割過的男奴,咱們想配種都沒有辦法?!?/br> 溫子昇哪聽過這樣毫無人性的話,一時間不太能說得出話來,半晌,才忍不住道:“這,北地那么多人流離失所,就沒有過去么?” “北人多狡詐??!”提到這事,那攤主就一肚子火,“我給你講,北邊人南渡,其中貴人有錢有人,便不提了,那些沒錢混上海船的,大多都是鄉(xiāng)親,抱團為生,極其兇悍,他們在交州廣占好大一塊土地,占地為王,聽說那奴變的首領(lǐng)衛(wèi)瑰就是從六鎮(zhèn)來的,唉,真到哪都是禍害!” 溫子昇也算是見識了這些海外大商的兇悍,一時只能唯唯諾諾地點頭。 于是又過了一個攤位,這攤位是高句麗人擺的,他們販賣人參、獸皮,交易糧食和鐵器。 “咱們高麗也要跑商船啊,”那高大的獸皮漢子感慨道,“國內(nèi)正在南征新羅和百濟,沒辦法,北邊是六鎮(zhèn)苦寒之地,更遠的勿吉天寒地凍,那邊的部族可能打了,真打不過,也就能欺負下南邊的小國?!?/br> “家里采參,想要南邊的藥、鹽還有玻璃,”他摸著手邊一塊凹凸不平,還帶點青色,只有一尺長寬的玻璃,“冬天家里黑漆漆的,稍微一開門,那冷風和雪花就進來了,多燒好些柴火,可要是在天頂上安這么一塊玻璃,那冬天整個家就亮堂了?!?/br> 他嘮叨著,在寒冷的冬季里,家里有一道光,所有人心里都是暖和的,蠟燭和油都貴,炭火不能多燒,會死人的,雖然學著襄陽這邊,大家都盤著炕,那么長的冬天,總要縫補獸皮,修繕桌椅,以前只能穿厚一點,在門口或者是門外做,現(xiàn)在能在家里,不受風寒,那是多好的事啊。 溫子昇看著那價格不菲的玻璃,認真地點了點頭,又知道高句麗因為沒有戰(zhàn)火,所以幽州遼西的許多大戶都逃過去了,這位攤主就是這樣在高句麗安家的,如今他甚是后悔,覺得當初就應該往南跑,要是提前跑到襄陽,以后兒孫說不定都要感謝他。 聽了這些話,溫子昇心里已經(jīng)積蓄了十幾篇用來贊美襄陽的文章了,他滿足地離開,也起了在這里安家的心思。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河邊的一處演講臺。 那是仿照南朝歷陽書院,建立的高臺,只是天氣太冷,上臺宣講的中年人語音似乎都在打顫。 溫子昇凝神聽了聽,對方是那跑到渤??さ谋蔽夯实墼薜氖拐?,正在臺上講忠孝,言語間暗示襄陽王應該為國盡忠,才對得起孝文皇帝當年對他的照顧和關(guān)愛…… 溫子昇聽得好笑,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 他與一個的馬車錯身而過,而馬車上的某人,也和三個孩子聽了一耳朵。 蕭道途最是好戰(zhàn):“什么人啊,我爹爹沒親自滅了北魏,放過那么多戰(zhàn)機,這不算對得起孝文皇帝——哎喲!” 蕭君澤收回手,幽幽道:“沒大沒小,論輩分,你得叫一聲大伯?!?/br> 蕭二狗委屈地撇撇嘴:“爹爹你這些年敬那么多茶他都沒收,我叫他大伯父,他認么?” “認與不認,你都要有禮貌!” 蕭二狗于是不說話了。 蕭君澤無奈地搖頭。 三狗在一邊認真地抓住重點道:“那爹爹還喜歡大伯父么?” 在他看來,所有問題都在于爹爹喜歡不喜歡。 蕭君澤輕咳了一聲:“當然還是喜歡的,他可是我的親朋好友啊?!?/br> 馬車很快??吭谝惶幙雌饋矸浅P碌墓氽 ?/br> 此刻,官邸外正排著長隊,頂著風雪,拿著名牌,等待接見。 蕭君澤帶著三個狗子,沒有去走正門長隊,而是去后門停車,入內(nèi)見到了忙得天翻地覆的元勰。 “再過三日,就要開始盛會了,你們準備好了么?”蕭君澤問。 “已按南朝先前的許多管控,做好的準備,”元勰精神還是很振奮的,“各地的大小商人、鄉(xiāng)豪、工坊主,還有那些工匠們,大多已經(jīng)準備好了團隊,報完名,每個題目也都在登記之中,必會在三日內(nèi)做完,您放心吧?!?/br> 蕭君澤又問幾個問題,元勰一邊回答,一邊順便抱起軟軟又可愛的三狗——大狗和二狗已經(jīng)快十歲了,身高已經(jīng)有四尺半高,他想抱也抱不動了。 談完公事,他笑著問道:“主公這是要帶三位公子去何處?。俊?/br> 蕭君澤笑道:“他們母親悄悄跑來了,去接一接?!?/br> 元勰超好奇,很想一起去,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認真道:“既然夫人都給你育下三位子嗣,當是嫡妻,主公不如給個名份,將來也好立后?!?/br> 蕭君澤挑眉一笑,點頭道:“說得是,我會考慮的。” 第289章 工具人的苦 十二月初一,修法大會召開。 是日,參與入內(nèi)的人數(shù)達到了兩千余人。 入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搜身,不但不能帶任何刀槍劍戟、斧鉞勾叉,連拐棍、墨硯也是不許入內(nèi)的。 但這并沒能讓環(huán)境變得好一些。 河北高氏的使臣在臺上聲聲陣陣,講解門第世族為國的貢獻,為何能有如今成就的時候,臺下便有無數(shù)早餐的招呼了上去,包子饅頭戰(zhàn)斗力不強,這位使者侃侃而談,頂著滿身熱粥將他講完,也算得上氣度深厚了。 隨后,次日,各地的代表們被禁止帶早餐,不沒收,但必須吃完才能進去。 可是接下來便成了一個拉鋸戰(zhàn),這些早有準備,相互之間,許多提議充滿矛盾,都在對方發(fā)言反駁時想盡了辦法搗亂,從早餐到玉佩,再到禁厚重的書本,再到后來檢查人們腳下有沒有鐵片…… 蕭君澤看著整個都陷入焦慮的元勰,不由哂道:“笨啊,你讓他們穿鎧甲上去講不就行了?” 元勰驚呆了:“還能如此?” 蕭君澤笑道:“為何不能?都是為了他們的安全嘛?!?/br> 說不得后世還能成為美談呢。 于是,從第四日開始,大會主辦方開始提供不同大小的明光板甲,還準備了一個講臺做遮擋,為與會人員提供安全保障。 每天都有不同的提議被主持人匯總,提出建議的人員需要接受至少五分鐘的提問質(zhì)詢,當然,他們不是用來投票,而是用來提出反對意見。 對蕭君澤來說,這次修法大會,其實是為了給普通人提供一個展示的舞臺,以及讓他們有與上層接觸的機會,等習慣了這種模式,再慢慢培養(yǎng)人們對政治的參與度。 在還沒有能力推行義務教育的年代,開發(fā)民智是需要很長時間。 隨著會議的展開,各種或大或小政策便被提出,在各種報紙上印刷出來。 油印極大地降低了消息傳遞費用,這些不同政策也由說書先生們一一在臺前幕后講解起來。 在這個信息極為匱乏的年代,村頭隨便一件家長里短的事情,便能被人嚼上半月,一本的普通的游記,讀書人也能在一年內(nèi)翻看到破舊不堪的程度,能學上二十幾本裝訂書,便能算得上“學富五車”,人們會本能地吸收聽到一切知識,甚至會拿紙筆記下,哪怕對他們來說,這種知識并沒有什么用處。 一時間,襄陽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說起這大會里的不同政策。 工坊主人會對商稅的修訂充滿意見,他們會對著河港的不同商路清理表達期望,然后又對集資辦法和收費還貸這種模式心中天人交戰(zhàn)。 工人們會擔心原料漲價會不會影響他們的工錢,工坊搬遷的條例,會擔心地租上漲對租房的影響…… 普通農(nóng)戶則打聽起了“軍戶”這種不用交賦稅,而是交血稅的戶籍是個怎么樣的要求,考吏編還需要除了畢業(yè)文書外的哪種條件。 里正們關(guān)心土地的清查,每年開墾的新地是算村里還是算私人的,軍戶是另外開的軍府,這軍府又是怎么個升遷…… 氐、鮮卑、羌、山蠻、島夷這些胡族,就擔心起了在中原人的王朝里,他們會不會被冷落不受重用…… 許多胡族甚至主動在朝廷里更改了漢名——其實是想連姓氏也一起改了,但被崔曜勸住,說這些姓影響不大,漢人里復姓和胡人的復姓其實區(qū)別不大,取個漢名就可以了。 而南國的反應就更大了。 崔、裴、王這三家當年助力蕭君澤繼位的家主們都來到了襄陽。 他們在南國也算是位高權(quán)重,說自己是奉著蕭衍的旨意過來的。 這引起了巨大關(guān)注,在這個消息傳播速度極慢的年代,人們雖然對蕭衍執(zhí)掌南國大權(quán)有所耳聞,但如今看到一國的都督們都來到襄陽這還算是敵國的地區(qū),也不由陷入了沉默。 渤海高氏、并州于氏都是知道蕭君澤是南國之主的頂級豪門,但在看到這一幕時,還是不由地產(chǎn)生了懷疑……那襄陽之主真的是南齊皇帝蕭昭澤嗎? 看看這蕭衍一家獨大的態(tài)度,那樣的人物,那樣傳說中不可一世的人物,真的會將整個國家的事都丟給一個宗室權(quán)臣?又或者那位國主真的會什么妖術(shù),讓這些南國世家真的愿意交出權(quán)柄,甘與那些庶民一爭長短? 這合理嗎? 至于那些的普通的,不知道這消息,或者知道了也不會相信的普通士族,則感慨于南國居然也畏懼于襄陽的崛起之勢了,明明南國國泰民安多年,竟然還自降身份出現(xiàn)在這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南國使臣崔偃在修法會上輕車熟路,要求的是,不能輕易剝奪世族的土地、家產(chǎn)、積蓄、奴仆…… 雖然盔甲上被各種東西攻擊過,但他還是在問答環(huán)節(jié),講解了這些年他們南國世家不易,天知道在換皇帝的同時,他們這些臣子也是跟著一波波換的啊,哪里有坐享其成的事呢? 當然,他們士族提的條件也不是不能商量,比如需要我們土地,那是不是可以補我們一片海外的土地? 需要家產(chǎn),能不能給我們換點商船?需要我們放棄奴仆,那解除契約后留下的,也不能怪我們對吧? 崔偃說完后,裴家的家主裴芬之也隨后上臺,他稱南國如今開發(fā)海外,這需要巨大的錢財和勇氣還有虧折,他們這些世族并不是一無是處,他們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參與對海外的開發(fā),也愿意承擔其中的損失。 如果將他們的土地錢財土收走,那想要再開發(fā)海外,就需要朝廷來組織,需要的時間和精力和錢財,又哪是一個初建王朝可以負擔的呢? 隨后便是王元遷上臺,講的東西和先前大同小異,但得到了世家大族們的交口稱贊,都是覺得襄陽朝廷每到一地,就清查土地,處理為禍一方的豪強這些他們都能理解,可不能趕盡殺絕啊,他們也是愿意低頭的,九品中正制不推行就不推行,但他們也是人,也需要一條上進的路不是么? …… 條條消息匯聚到蕭君澤手中,崔曜對此有些擔憂:“主上,您畢竟還是南國之主。” 如果南國真的動蕩,對如今的襄陽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畢竟北魏還沒有恢復,襄陽需要一個市場。 “我知道,我也沒有打算真的處理掉所有世家大族?!笔捑凉晌⑿u頭,“我們的人手還不夠,他們會是很好的開拓者?!?/br> 工業(yè)文明的孕育,需要農(nóng)業(yè)的支持,在沒有化肥和育種技術(shù)發(fā)明之前,大西洋的鱈魚干、新大陸的蔗糖、棉花,還有土豆玉米,都給工業(yè)文明的提供了足夠的養(yǎng)分,讓原本只有千萬人的歐陸有足夠的人口繁育到整個世界。 而在這之前,東南亞的開發(fā)、離不開油和糖,還有稻米,光是中原的土地,在沒有這些之前,養(yǎng)育到八千萬人,就要開始陷入人地矛盾了。 這些世家大族,在他們生態(tài)位,就是去開拓新的領(lǐng)地,文明的擴張不會溫情,在最初的風口里,誰仁慈,就會錯過機會,被別人卷死。 他將這些事,變成一些容易理解的話,講給崔曜。 崔曜便又說起了軍府的事情,將胡人和漢人混在一起開辟軍府,而不是分開,真的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