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
他見洛水不答,又補了一句:“橫豎你我剛解除了些‘誤會’,又十分合緣,我?guī)湍阋彩菓?yīng)有之義。” 洛水想也不想就要拒絕,可還沒等她開口,便見她這大師兄一個擺手:“小師妹莫要急著推拒——我知你心里想的是,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是也不是?師妹想得不錯,我回頭確實有些事需要師妹幫忙,而師妹的修為若始終這般,我亦會十分為難?!?/br> 洛水聽他還有別的心思,這才放下心來,道:“這什么故事不故事的,師兄當(dāng)我是小孩兒么?倒是你先說說,要幫什么忙?” 伍子昭笑道:“師妹莫要心急,需知這任務(wù)同修煉一般,皆是要一步一步來的——如今我就算同師妹說了,也只是徒增師妹的煩惱而已?!?/br> 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洛水依舊有些不悅,當(dāng)即哼了一聲:“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定是有事想求我,又怕我不答應(yīng),才花言巧語要讓我先應(yīng)下來——既然如此,我才不要聽你那什么故事,橫該我想聽什么你給我說什么?!?/br> 伍子昭點頭:“小師妹果真冰雪聰明——那小師妹倒說說,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夸得大方,承認(rèn)得坦蕩,洛水反倒多看了他幾眼。 “什么都能問?”她道。 伍子昭笑道:“自然,只是我也不是那天機閣,若是有不知道的事情,也只能讓小師妹失望了?!?/br> 洛水心里一邊罵他滑不溜手,一邊倒真的思索起來能問些什么。 若說她最想知道的,當(dāng)然是季哥哥的近況,但對面前的家伙來說,她目前的身份是“從那邊偷偷逃出來的大小姐”,自然不好再問。而關(guān)于“那邊”的事,她也不能問得太多,不然容易露出破綻來。 于是想來想去,橫豎她如今最迫切的問題便又繞回了最初的那個。 洛水想了想,問他:“你可知今日師父帶我過去,便是為了給我尋那辟谷之法,可惜無功而返——既然你說要幫我,那我便問你,你可有那既不用讓我難受,又不用太費力,最好今晚上便能辟谷成功的法子?” 伍子昭聽得愣了一愣,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即笑了起來:“小師妹確定?這師父都不能解決的問題,小師妹是在給我出難題么?” 洛水道:“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我也不要聽你啰嗦,快走快走。”說著就扭開了頭去。 伍子昭嘆了口氣:“我也沒說不答應(yīng)啊,只是我們丑話說在前頭,一會兒你千萬莫要哭鬧——” “???”洛水奇道,“你想干什……” 話音未落,便見伍子昭手一翻,不知如何便捏了枚寸長的柳葉刀,雪刃一閃,直直就朝她臉上劃來。 這一瞬,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她能清晰感覺到鋒刃劃過空氣,帶起細(xì)而刺骨的冷意。她是想躲的,可身子卻像是應(yīng)激一般,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于是她只能眼睜睜地感覺著那刀鋒貼上了她的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再下一秒,她的鼻子就沒了知覺——原先的地方空蕩蕩的,像是直接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 她腦中一片空白,半晌也沒有半分動作——直到眼前又出現(xiàn)那張欠揍的笑臉。 他故意湊近看了看,仿佛端詳:“如何?被嚇傻了?” 見她不答,他又牽起她的手朝她臉上按去,搖頭晃腦嘆息道:“怎么辦?剛才手不小心抖了下——唉,沒了鼻子的小師妹就不漂亮了……” “啪?!?/br> 他的話還沒說完,臉上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正是洛水反手抽了他一巴掌。 伍子昭當(dāng)即沉了臉,然而還不待他說什么,便看到了洛水的表情: 她應(yīng)當(dāng)是被嚇到了,只是這表情也確實有些奇怪——既沒有哭,也沒有鬧,更沒有受驚之后人臉上常見的驚恐、憤怒——一絲也沒有。 他明里暗里觀察過她好一陣子,知道這是個有些愛裝模作樣的姑娘,卻沒想過她突然失了所有表情的模樣卻會是這般,就像是剛醒之人被魘住的表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引著她的手,碰了碰她的鼻尖,故作輕松道:“這不還在么?怎么?嚇到了?” “有趣么?”她聲音平靜,抬眼望他,原本琉璃浸水似的瞳中,半點靈動的光也不見了。 他自然知道此刻道歉是最好的選擇,可不知怎么,對著她這個仿佛在看什么“不存在之物”一般的表情,心下立刻就不舒服了起來,于是話到嘴邊,亦變了味道。 他放下手來,嗤笑一聲:“我如何知道你這般經(jīng)不得嚇?也不知你這般膽小,如何能從那邊接到任務(wù)來?” 她道:“與你何干?” 伍子昭本來只是有些情緒,可聽到她冷冰冰的話,亦動了真氣,不禁冷笑一聲:“師父道你辟谷困難是口舌敏銳所致,可要我說來,卻是放縱太過——你只道你體質(zhì)特殊,要按我說,也無甚稀奇,不過是少爺小姐的脾氣?!?/br> “也算你好運,沒有生在那妖魔作亂之世——若真是,你便知道蒼生如螻蟻,唯有苦求那一線仙緣,方能得一點生機。彼時有個小國的王孫,也同你一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天資到也算不凡,只這辟谷一關(guān),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哪怕皇家延請了修道者來教他,亦絲毫不得長進(jìn),氣得那修道之人直言機緣已盡?!?/br> “后來那小國遭了妖魔的襲擊,一夜之間大亂——那王孫擁著父母、妻兒出逃,鉆入了山中躲藏。可那妖魔垂涎他一身靈骨靈rou,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他,于是你倒如何?他父母妻子便主動作了餌,誘那妖魔遠(yuǎn)離他的藏身之地??蓱z他父母妻子對他一片癡心憐愛,盡被那妖魔一鍋煮了燉了——呵,那妖魔倒是好手藝,一鍋rou湯燉得滿山異香浮動,群獸狂躁。這群禽獸從那妖魔手中分不得羹湯,便漫山遍野尋那相似的人味。那王孫自然知道此處已是絕路,可他卻依舊未能突破——你猜為何?” 他說話間面無表情,她也不言——但他卻沒錯過,他說這故事時候,她的唇色都有些發(fā)白了,便知道她不僅在聽,亦已經(jīng)猜到了那答案。 他于是又繼續(xù)道:“是了,哪怕此時此刻,他恨毒了那妖魔,也依舊無法擺脫那點rou身之欲??蛇@等危機之下,卻也由不得他再猶豫,于是他便自斷了那舌與鼻,然后一夜之間連破兩境,終于趁那妖魔大快朵頤之時,將它刺死?!?/br> “而后他雖入了仙途,待到那淬體之境亦重塑了rou身,可塵緣一夕盡斷,自此心魔纏身,縱走了那修仙之途,最終不過落了個身隕的下場,留下這么一點無甚用途的功法,只能用于遮斷口腹之欲,倒是便宜了你——所以你莫要和我說這辟谷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相關(guān),修仙之人雖是山中無日月,但這境界朝夕之差,卻可能導(dǎo)致生死機緣相去萬里?!?/br> 伍子昭一番話說得毫不客氣,只聽得她臉色白了又白,半晌也沒有反駁。 他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她有反應(yīng),不知為何,又有些后悔——他先前確實想同她說個類似的故事,卻完全不是這般模樣,只是想為她分散些注意力,勸勉一番。卻不知為何這般輕易為她激怒,完全沒了他平日作為大師兄的風(fēng)度。 他正猶豫著該如何同她說兩句軟話,就聽她開口道:“我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你幫我解了,我便自己待在這里,不需要你假好心?!?/br> 伍子昭半晌沒說話。 “行?!彼詈蟾纱嗥鹕?,“你愛如何修行便如何修行——只是那術(shù)法明日才能解,今日你自便吧。”說罷也沒給她再留那什么畫地為牢,徑直甩袖走了。 她兀自坐了一會兒,待感覺那人確實完全走了,原本僵直的背脊方才慢慢放松下來。 院子里黑黢黢的,安靜得嚇人,只能隱約窺見遠(yuǎn)處樓閣一點燈火,映在窗紙上,透著隱隱的紅,雖然知道那不過是煉丹的爐火,卻依舊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入夜時分,丹碧和朱砂在后院小廚房里為她熬粥煮糕。 那時她尚未開始修行,以為自己到這幻夢般的人間不過一游,只整日和兩個投緣的侍女玩樂,絲毫也未覺出有甚需要她努力的地方。所以后來去廟里上香那日,才會遭了賊人的劫難,可不就和那故事里的王孫一般?可是,她那會兒根本還不知道有修仙那種事啊…… 她心里難受莫名。一會兒覺得伍子昭那故事確實有幾分道理,一會兒又恨他下手太狠,若不是她突然受了驚嚇,想起了當(dāng)初那事來,何至于突然失態(tài)?再想下去,只覺得這修仙修得好沒意思,若非為了那人,如何平白無故來受這苦…… 她埋在手臂間,幾個念頭在心中來來去去地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越想越難受,可又怕剛走的那人在什么地方偷窺,只咬了唇堅決不肯掉下淚來,以免露出端倪來,平白再讓人瞧不起。 大約是她這一日心事太重,不一會兒便入了夢中。這夢里的場景有些眼熟,正是遭劫那日的場景——她一個人坐在馬車中,眼睜睜地看著兩蓬鮮血潑在車簾子上,轉(zhuǎn)瞬將眼前浸得一片血紅。 這并非是她第一次做夢。在她脫身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曾反反復(fù)復(fù)做這個夢,以至于多少有些習(xí)慣了。夢里她總是像這樣動也動不了,聲音也發(fā)不出,只能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和調(diào)笑聲,任由它們一點一點地逼近。 她在心底反復(fù)念著“季哥哥”的名字,可她的季哥哥無論如何也沒有來。等到最后簾子掀動,她的一顆心亦停住了。 然而下一瞬,探進(jìn)來的卻不是賊人的可怖嘴臉,而是一只捏著扇子的、玉樣的手。 來人瞧見她的模樣,嘆了口氣:“傻丫頭,我說了多少次,有事喊我便是。” 她只怔怔地盯著他,什么話也沒說。 對面的人沒再說話,只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閉上了眼,終于還是落下了淚來。 “公子,”她說,“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