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壺光轉(zhuǎn)(下)
“可是小姐……” “帶她一起?!?/br> 金寶白了臉:“老爺還不知道此事……” “你覺得爹爹會點(diǎn)頭嗎?”月瀾珊反問。 金寶無法,與元寶兩人相視一眼。他們還想說些什么,可月瀾珊已然又揚(yáng)起了下巴,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們。 最后還是元寶先點(diǎn)了頭,收拾好神情,同金寶一左一右站到丈高的金造大門前。 元寶轉(zhuǎn)向一旁莫名的洛水,飛快解釋道:“‘珠玉不成,金門不開’——今日貴客臨門,小姐愿意為姑娘破例。還請姑娘上前來,一會兒門只啟一瞬。” 洛水恍然。 聽聞這“摘星樓”本就是個寶物,唯有每年“成珠”的典儀方會開啟七門。雖不知那月瀾珊所言的“萬金集”是何,但顯然其入口同這摘星樓頂?shù)慕痖T是同一個。 洛水本想說不必麻煩,可瞧月瀾珊已然在門前站定,只得走到她身旁。 這金門不見縫隙,唯有一月門似的鏡面作底,占了大半,其上祥云浮動,隱隱可見正中桂木根葉繁茂,承天托地。鸞鳥回環(huán)間,但見冠中月宮檐角飛斜而出,竟是如鏡影般藏了一幅蟾宮月桂圖。 然不待她細(xì)瞧,就聽得金寶輕唱一聲:“玉戶啟,迎客來——” 脆生生的童音剛起,門上的云彩與鸞鳥便當(dāng)真動了起來。 洛水下意識便朝一旁月瀾珊看去,只見對方伸手一擷一拉,便從門中拖出朵彩云來。 洛水心下驚異,卻也不敢耽擱,趕忙伸手照做,恰巧按上了一只飛掠掌下的鸞鳥,再一拖,竟當(dāng)真是引了只金鸞出來。 月瀾珊奇道:“你倒是同這些鳥禽有緣?!?/br> 洛水肩膀上那只碧玉鸚鵡得言,引頸張喙,好似無聲贊同。 洛水笑笑,學(xué)著月瀾珊的模樣盤腿斜坐鸞鳥身上。剛坐穩(wěn),那鸞鳥引頸振翅,“忽”地一下朝門直直掠去。 洛水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穿門的一瞬只身遭好似凝滯了片刻,再及睜眼,已是身在漫漫云海之中,上下左右皆是藍(lán)朦朦的霧氣。 好在那主仆三人很快又擎了燈飛在前面,洛水這才很快鎮(zhèn)定下來,只是還不及說什么,眼角忽見一梁粗的頎長黑影自頭頂沉沉壓掠下來。 “呀!”洛水不由喊了聲。 月瀾珊他們立刻望來。 洛水正欲提醒,然身下鸞鳥便已飛掠近前,這才看清不過是虬結(jié)粗碩的樹根。 她面頰發(fā)燙:“我還以為……以為是龍?!?/br> 元寶笑道:“姑娘說笑了。雖說世間皆傳媧皇植六木定天地時,自有神龍輔弼,可那般神力煌煌、開天辟地的景象到底是上古傳說。如今莫說是龍,連蛟都少見——縱使當(dāng)真有,我明月樓廟小,也容不下這許多條?!?/br> 洛水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他們?nèi)缃翊蠹s是行在那畫中巨大的桂木之下,根須繁密,不知幾何,若當(dāng)真是龍,也委實(shí)太多了。 洛水自知情急嘴快,不禁訕訕。 好在元寶是個有眼力的,瞧見洛水窘迫,又笑接道:“是我等疏忽了,姑娘第一次進(jìn)來,大約是有些不習(xí)慣的——今日并非真正‘成珠’之時,這路上的景色確實(shí)算不得好。不過,再有半刻便到‘萬金集’,還請姑娘忍忍?!?/br> 洛水點(diǎn)頭。 言談間,無數(shù)須根黑影不時掠過身遭,好似潛游而過的水怪,瞧得人心下惴惴,可得了主人家解釋,她多少還是安定下來,只偶爾好奇張望幾眼。 他們身下的鸞鳥彩云飛得極快。上下左右穿梭間,洛水很快就暈了向,不過還是隱隱覺出大約是往上飛了些。因著周遭根影逐漸換作了愈發(fā)細(xì)密的枝葉,偶爾可見碗大的金銀桂瓣團(tuán)成人高的簇,近之熏人欲醉,拂動間香粉簌簌而落,隨風(fēng)飄墜間泛起熒熒細(xì)光。 洛水忍不住伸手去接,然那細(xì)碎的光沾在手上,很快便如積雪般化了。 她心下喜愛,不時偷偷抬腕,待得元寶含笑說聲“到了”,方驚覺自己竟是玩了一路。 洛水趕緊斂神,卻見幾人不知何時落在一砌雪似的玉階之上,面前恰是一道桂叢掩映的月門,亦是霜白的色。 她倒是沒有多想,可待得下了金鸞,腳下觸感綿軟如云,才發(fā)現(xiàn)這哪是什么玉做的階石,分明便是天生的菇蓋瑩潤,而那“月門”亦并非人工削鑿,亦是一處自生的樹洞,只因訪客稀少的緣故,積覆了層雪樣的粉膩。 金寶元寶兩人舉燈略略一照,也不見那月門后景色如何變化,卻忽有了人聲動靜。那動靜約莫自百丈外傳來,隱約可辨鳥雀琢鳴、金石敲擊、笑語相逐,仿佛當(dāng)真是開了道前去鬧市的門所。 洛水若有所覺,屏息隨主仆三人跨入月門,甫一照面,便不由瞇起了眼,無他,但因眼前光彩灼灼,熏風(fēng)撲面,其人聲鼎沸喧囂更是數(shù)倍于那明月樓年節(jié)時的景象。而待得她稍稍適應(yīng)了眼下光景,舉目細(xì)瞧,又是驚訝不已: 但見腳底云階落落,一眼望去約有里長。道路左右兩側(cè),合抱粗的桂木傾蓋相覆,丈高的云菇叢生其間,高高低低地堆迭在一處,好似雪屋壘砌。而各屋前花簇燦燦,晶亮的紅果串綴如燈,蒲扇大的綠葉招搖似旗,上面雖無文字繡樣,然門前擺著澄碧的酒釀,燙紅的鐵砧,熱騰的糕點(diǎn),讓人一眼即可認(rèn)出售販之物,如此大大小小合在一處,竟是生了條天然的山林坊街。 而這坊街之上,穿行往來的皆是三尺不到的孩童,身量不及洛水腰高,乍看之下衣色鮮亮、面容團(tuán)團(tuán)討喜,定睛才覺其特征與人有異:耳尾毛絨之物滿目皆是,發(fā)頂生花長須的亦不過尋常,甚至還可見那體膚光滑、水色透亮的玉石小人,細(xì)著嗓子同一面覆紅鱗的鯉魚小童討價還價,道是要一兩“水精”滋養(yǎng)體膚。 且不論這坊街賣的是什么,單是這滿目只在口耳相傳中出現(xiàn)的山精小妖聚在一處,便足以讓人驚嘆不已。 瞧見她目中異彩連連,金寶自豪道:“這‘萬金集’是我們家老爺專門為小姐造的。但凡這世間奇珍,靈寶也好,凡俗也罷,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要你想得到,沒有這處找不著?!?/br> 洛水自是沒想到這明月樓主侯萬金居然這般豪闊,不由朝月瀾珊看去。 后者得她注視,略略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這處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喜歡的盡可拿去?!?/br> 洛水正想說這如何使得,可對上月瀾珊的眼,忽就心下有所觸動,話到嘴邊還是改了調(diào)。 “好?!彼f。 然及得真正逛了起來,洛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得太輕易了些。 她本以為這不過是條偏長的街坊,然走了一炷香才發(fā)現(xiàn)街道曲折迂回,鋪面羅列如林,哪里是好挑東西的?走得久些,更發(fā)現(xiàn)這林木順著山道起伏盤旋,逛完一重還有一重,竟似無窮無盡一般,再聽金寶解釋說此處不過相當(dāng)“上三坊”的一市,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誰能想,這天生的樹洞之后竟藏著另一個明月樓坊市? ——那明月樓主侯萬金哪里是修了個集市,分明便是將整個上下三坊都給女兒搬了過來! 洛水瞧著眼前熱烈景象久久不能得語,心道眼前光景大約只有傳說中的海市可比。只是那“海市”聞名遐邇,眼前這“萬金集”卻是聞所未聞。 洛水心下震撼,反倒淡了挑東西的心思,待得又轉(zhuǎn)過一道街角,落在一稍稍僻靜處,隨行主人問她“可有想要的”,才驚覺自己光看了一路,居然半點(diǎn)想法也無。 她微覺赧然:“倒是還不曾決定?!?/br> “可是看不上?” 洛水搖頭:“此地寶貝太多,以我淺薄見識,認(rèn)清都難,又談何瞧不上?方才初逛時只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可選,不若等等,可到了眼下細(xì)思,卻是一件也不記得,又如何可選?而且……” 她說到這里有些躊躇,見月瀾珊認(rèn)真望來,還是說了下去:“且我總覺得此處東西雖是新異,卻不適合送給少樓主?!?/br> 月瀾珊點(diǎn)頭:“你說得不錯,其實(shí)縱使你瞧得上,我大約也是不會喜歡的?!?/br> 說完月瀾珊又仔細(xì)看了她一眼,問道:“是否覺得我在戲耍于你?” 洛水心道,換作旁的人,大約真會覺得如此。 先有主動邀請,讓人在自己家的寶街里挑選禮物送給主人,后又坦言無論來客如何挑,自己都不會喜歡。 傳聞中這少樓主脾氣古怪,由此可見一斑。 可這一日從頭到尾相處下來,說長不長的,洛水卻好似奇異地摸到了眼前這位的脾氣。再結(jié)合她眼下提問,更是印證了自己先前的一點(diǎn)想法。 她望著這模樣向來認(rèn)真的少樓主,亦仔仔細(xì)細(xì)地答了:“這如何能是戲耍呢?早前便知萬金集輕易不示于外人,方才又知此地乃樓主心血所成,最是為少樓主所愛重,如此,少樓主還愿意帶我前來。這般心意……比什么禮物都要貴重,說是讓我受寵若驚亦不為過?!?/br> 她頓了頓,有些困惑又有些不好意思笑了:“倒不是我自輕,只是有少樓主這般鄭重心意在前,我卻是不知身上有何長物可以回贈……或許少樓主可告知于我?” 說話間,便見月瀾珊的眼睛越來越亮。 洛水被她看得不安,正想說什么,卻見月瀾珊扭頭對兩仆從道:“你們走遠(yuǎn)點(diǎn),我要同她說幾句話。” 元寶似還想說什么,可對上月瀾珊的目光,最終只得咬了咬唇:“小姐……需得快一些?!?/br> 月瀾珊不置可否,盯著那兩人消失在長街盡頭,方轉(zhuǎn)過頭來。 轉(zhuǎn)頭的瞬間,她原本冷淡的面容復(fù)又亮了起來,聲音是壓抑不住的雀躍: “你知道嗎?我曾在夢里見過這個場景,見過你!夢里你同我說過方才的話——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