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言
后來的事情,洛水有些記不大清楚。 只依稀記得那最后一顆珠液入口,她便整個人輕飄得厲害,仿佛喝醉了一般。 應(yīng)該是喝醉了。 成珠”之儀過后,先前上桌的鮮果佳肴皆失了靈氣,很快就都撤了去,唯獨(dú)各色瓊漿合著宴池中的舞樂,一壺接一壺地上: 破邪劍舞便配那葡萄美酒,清弦雅頌就只月色清酒一泓,至于后面螣蛇起霧、天地云濤皆舞,用的更是她從未見過玄醴,盛在金樽之中時望之似云,嘗之如泉,回甘微咸,帶著隱隱的腥氣。 聞朝好似同她解釋說,是某種蜃獸吐珠時迸出的珠液而釀。 她沒聽清,只嘗了一口就避之不及,嚷嚷說這酒不好,這舞也不好,一大堆蛇在海里霧里翻來滾去,實(shí)在嚇人。 她明白自己說的是實(shí)話,亦是胡話。 因為那一堆黑黝黝、閃亮亮的螣蛇在海中生云起霧,壯觀是壯觀了,可她一瞧就雙腿發(fā)軟,打心底害怕。而這一害怕,不就得說實(shí)話? 她說她想走了。 可說完她忽清醒了一瞬,又說不行,因為主人家還沒走呢——結(jié)果抬眼望去,恰瞧見那矮小的女童亦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侯萬金在旁扶了一把,差點(diǎn)沒扶住。 于是洛水又覺得自己有理了。 “走罷走罷——”她伸手去扯聞朝衣袖,“瀾珊都走了。” 聞朝沒動,只看著同方向,眉心微蹙。 “怎么了?”洛水問他。 他還是不答,兀自沉思。 洛水不高興了。 她不喜歡他這副樣子,完全看不透,摸不著,仿佛滿腹心事——噯,這人藏那么多心事干嘛呀?不說出來難道是想憋死自己嗎? 還是剛才好,她就喜歡他剛才的樣子,雖然也不說話看,可瞧上一眼,心口就都同浸了蜜似的,什么都通透了。 誰知這酒過三巡,他不看她了,于是那甜津津的滋味又沒了,腦子和心口也渾得厲害。 洛水真的不高興了。 她一撐桌子,搖搖晃晃就要起身。 他立刻一把扶住。 “……我送你回去。”他終于又看她了。 洛水“哼”了一聲。 “才不要你?!彼邶X倒是清晰,“我是有師父的人,我?guī)煾笗芪??!?/br> 面前人沒有松手,只是表情有些奇怪。 “……我是?!甭劤肷位亓诉@么一句。 洛水想了會兒,才理解他在說什么。 “你說的對。”她說,面色依舊不滿,“可師父你也沒管我、沒管我們。” “……何出此言?” “我被人欺負(fù)的時候你在哪?。俊甭逅櫭?。 聞朝心頭一跳,正想追問,就聽她自顧自地抱怨起來,說修煉多么苦多么累,她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在祭劍的生活,有前輩照看,又被白微逼著去聞天修行,沒有一天開心。 聞朝復(fù)又放下心來。 她去聞天修行的事,白微同伍子昭都有在信里提過。 前輩本就不愛理會俗物,而大徒弟既要修行又要分心山中事務(wù),一來二去,大約也就只能仰仗師兄了——白微說過這倆弟子都頗得他眼緣。 只是他也知自己這師兄瞧著面善,脾氣卻算不上太好。 這般軟硬不吃的性子對上洛水這個不愛吃苦的……她不喜歡……倒是正常。 難怪伍子昭信中暗示他早日回山,如今想來,應(yīng)當(dāng)也是為了他這個師妹。 由此可見,他不在的一段時間,他們師兄妹確實(shí)是處得不錯…… 念頭至此,忽就有些置澀。 只是不待他深思,袖口忽就一松。 卻是他這徒兒努力站住了,還召出了劍來,手腳并用地就要往上趴。 聞朝去拉她,她一把甩開,正色道:“師父不必?fù)?dān)心,我御劍已成,劍法亦頗得章法——道玄老兒也夸我精進(jìn)頗大,可去爭劍。” 聞朝初還疑心她沒完全醉,結(jié)果一聽到那“老兒”出口,又好氣又好笑。 “道玄亦曾是我與掌門的師長,不可口出妄言?!?/br> “至于爭劍……” 聞朝本想說可回山一試,可撞上她水朦朦的眸子,后半句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若是“承劍”,她便離不了天玄了。 這一刻的私心起得突然,縱使明知道她不可能“承劍”,聞朝亦覺出了自己著實(shí)卑劣。 他忽就有些不敢看她。 可她是個懂得折磨人的,哪怕醉了也一樣。 眼看著她又要從劍上滑下,站都要站不住,聞朝不得不出手去扶。 她兩只胳臂還撈著劍,于是他只能去摟她的腰。 結(jié)果這不碰還好,一碰上她就和抽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后癱。 他一只手摟不住,稍一收緊,她就要喊疼,嫌硬,非得要“墊子”:必須得他雙手自后環(huán)抱著腰,后腦也必須挨著胸口——蹭到最厚實(shí)綿軟的地方才成。 不過兩下,聞朝被她蹭得心浮氣躁,縱使周圍這云煙障目,也覺大大不妥。 好在她找著舒服了的姿勢就不再亂動,總算讓聞朝尋著了機(jī)會帶她御劍離開。 只是來時閑庭信步般愜意,去時卻如做賊逃難般。 聞朝恨不能將所有掩人耳目的術(shù)法全用了——也確實(shí)需要的,但因她這一路上胡話太多。 一會兒說師父不答應(yīng)她爭劍也沒事,她可以自請下山,大師兄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 一會兒又說不成走不了,她拿不到劍誓不下山,不然師父會捅死她。 說到后面甚至嗚嗚嗚嗚哭了起來,淚水不見半滴,只就著哭音罵說這個不好那個壞,最后結(jié)論是這世上就沒有好人,全都是欺負(fù)人的玩意兒…… 聞朝當(dāng)她說的全是胡話,一氣飛到了她下榻之處,費(fèi)了好一番力才把她扯下去,又給她用了安神的術(shù)法才止了她亂動。 待得將她安頓完畢出去,被夜風(fēng)一吹,聞朝這才覺出后背濕透,竟是同那淵界大魔斗上三天三夜也難似這般心虛氣短。 他站了一會兒,記起自己應(yīng)當(dāng)去候萬金那里一趟,可剛要邁步,袖袍中酒香泛起,依稀還浸著花果清甜, 他不禁氣短,匆匆用了避塵匿息的術(shù)法,待得檢查再三,自覺身上清凈、心神沉凝,才悄然離去。 待到了月瀾珊住處,一問門口侍從,侯萬金確實(shí)在此。 侯萬金正候在外間,見聞朝來訪并不意外。 聞朝同他見了禮,照面一望,覺他氣色尚可,仿佛同昨日見時并無不同,然細(xì)細(xì)瞧去,那眉心一點(diǎn)淡痕卻又清晰可見,在幽黃的光下為他暗添了幾分歲數(shù)。 為何富甲山海的明月樓主會露出這般神情,聞朝心中自然有數(shù)。 他問侯萬金:“可是‘成珠’效用不佳?” 侯萬金也不瞞他,只伸手引聞朝去瞧,卻見重重紗帳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蜷臥在尺高的煙羅軟墊上,動也不動,仿佛是熟睡了。面色瞧不清,但氣息平穩(wěn),顯是并無大礙。 聞朝只隔帳看了一眼便退了出來,又問侯萬金:“海閣那邊是如何說的?” 侯萬金眉心痕跡更深:“能如何說?流霞君的性子你我皆之。此趟前來愿意掌儀便已是天大的面子,至于成效如何,實(shí)是不能強(qiáng)求?!?/br> 說完他扯出個笑來,道:“還是等荒禍?zhǔn)箒砹嗽僬f罷?!?/br> 聞朝點(diǎn)頭:“方才得他訊音,最遲明日可至,當(dāng)時兼程而來?!?/br> 這般寬慰讓侯萬金神色稍松,只是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又望了身后一眼。 聞朝沉默片刻,道:“常命雖兇名在外,但不是殘暴之輩。只是那法子易骨換髓,總歸是要受苦?!?/br> 侯萬金怔了怔,苦笑道:“難為祭劍使這般寬慰我。其實(shí)我無事,我只是見不得瀾珊受苦……” 他說到最后聲氣隱有不穩(wěn),但很快又強(qiáng)掩了過去,道是今日招待不周。 聞朝默默坐陪了會兒,待得半盞茶飲畢,便起身告退。 侯萬金知他不喜客套,起身拱手相送。 待得外間聲息遠(yuǎn)去,侯萬金方又踱入內(nèi)間,只是這次,他先朝床邊鄭重行了一禮:“謝流霞君出手相助?!?/br> 那空無一人處并無回應(yīng)。 過了兩息,帳中情形放緩緩變化。 圓榻正中女童蜷臥的姿態(tài)消失不見,顯出閉目仰臥、雙手交臥在胸的模樣。 榻邊浮現(xiàn)出一襲丈高的紅影,長發(fā)半挽,側(cè)腿而坐。 “東西呢?”那人問道,聲音冷若幽泉。 -------- 天氣變化劇烈于是我又躺了……大家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