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怨偶的第七年 第75節(jié)
如此又過了半個月,天越來越熱,一直未下雨,除卻江南一帶,所有州郡均已上報大旱,滇南的折子也呈上去了,這里不管離京城還是江南都很遠,朝廷且自顧不暇,等輪到滇南,估計得到猴年馬月。 寶豐糧莊滿滿五大倉糧食堆在那里吃灰,葉清沅余怒未消,不見寧錦婳發(fā)話,她不會自作主張把這些糧食白白送給官府,更不會開口問。等七月底八月初,寧錦婳核對王府賬務(wù),發(fā)現(xiàn)米價已經(jīng)翻了三倍,漲到八百文一石。 她頓時坐不住了,挺著大肚子去找陸寒霄,她找他從來沒有通稟的念頭,推門進來才發(fā)現(xiàn)里面不止一個人,有三個男人。 一個是她的夫君鎮(zhèn)南王,另一個是久久不見的梵瑯梵統(tǒng)領(lǐng),他看見她時眸光一緊,目光緊緊盯著她,透綠的眸子中似有千言萬語。 對這個數(shù)月前曾擾亂自己心緒的男子,寧錦婳已無暇顧及。她繞過他,直勾勾看著端坐著的另一個白衣男子,倏地,眼淚簌簌而下。 第81章 第 81 章“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怎么還這么嬌氣?!?/br> 她踉蹌著沖過去,矜貴如謫仙的男子抬手穩(wěn)住她的身體,白皙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擦拭她的淚珠。 熟悉的冷松香味縈繞鼻尖,兄長的懷抱跟從前一樣寬厚可靠,寧錦婳的眼淚怎么都止不住,嗚嗚咽咽,濡濕了他胸前雪白的衣襟。 “好了,不哭啊,兄長在呢?!?/br> 寧重遠長身玉立在她身側(cè),如墨般烏潤的眉眼精致,又不至于陰柔,一襲白衣勝雪,遺世而獨立。他溫聲細(xì)語地一遍遍安慰,寧錦婳在人前看重體面,鮮少有這樣失態(tài)的時候。梵瑯沉沉看著那抹倩影,眸色復(fù)雜萬分。 她比之前豐腴了些,眉目舒展,珠光玉容,想來過得不錯。 這里有她的夫君,她的親人,而他,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罷了。頂著陸寒霄刀刮似的目光,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高大男人悄然退了出去。如若寧錦婳仔細(xì)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他左臂不自然地下垂,身上隱隱發(fā)出一股血腥味。 可惜寧錦婳此時眼里除了兄長,誰都放不下。兄妹倆親密地依偎在一起,看得陸寒霄心里直泛酸。 他輕柔又不容置疑地地把寧錦婳從寧重遠懷里拉出來,指腹揉擦她泛紅的眼角,“這么委屈,難道為夫平時苛待你了?” “我看看,妝面花了?!?/br> “呸?!睂庡\婳朦朧的淚眼瞪了他一眼,抽嗒嗒道;“胡說八道!我今日沒上妝?!?/br> 如此一打岔,倒止住了她停不住的眼淚。 后知后覺地,寧錦婳用衣袖輕拭眼角,另一只手跟個驚慌無措的小兔子似的,緊緊抓住兄長的衣袖。 “兄長,我好想你?!?/br> 失去家族依靠,沒有父兄庇護,盡管陸寒霄不曾薄待她,那種如履薄冰的惶恐一直縈繞在心頭。 對兄長的思念掛懷,心里的憋悶委屈,在這一瞬間通通宣泄出來,以至于寧錦婳并未注意到房里劍拔弩張的氛圍。也便沒有深想,為什么素來疼愛她的兄長來滇南沒有第一時間見她這個親meimei,反而跟妹夫在書房里謀劃。 她忙問道:“兄長,路上、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這段日子你在哪里呀,父親呢,父親怎么樣?還有……你怎么一路到滇南的,專程來找我嗎?” “父親很好,我也很好?!?/br> 面對她連珠炮似的疑問,寧重遠淡淡一笑,卻輕巧地一筆帶過。他眸光掃向她的滾圓的肚皮,溫聲道:“倒是你,又要做母親了,還這么跳脫。幾個月了?” 寧錦婳略顯羞澀地垂下頭,她生陸鈺都六七年了,如今接二連三地懷孕生子,在兄長面前有種老蚌生珠的荒唐感。 陸寒霄不著痕跡地把大舅兄的袖子從寧錦婳手中解救出來,緊握她的手,沉聲道:“八個月,還有兩個月生產(chǎn)。” “這一胎兇險,不能出任何差錯?!?/br> 寧重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身量修長,抬手剛好摸到寧錦婳烏黑的發(fā)髻。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養(yǎng)胎,勿要多思多慮。” 寧錦婳紅彤彤的眼眸里滿是懵懂,她讓琴瑤看了,她說肚子只是看著大,其實并無大礙,什么時候兇險了? 可長兄如父,寧重遠面上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在meimei心里比鎮(zhèn)南王這個夫君更加威嚴(yán)。她溫順地低下頭,心里依然澎湃著見到兄長的狂喜。 久別重逢的兩兄妹又說了些體己的話,寧重遠是個文臣,他聲音不急不徐,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況且寧錦婳根本沒對兄長設(shè)防。不消三言兩語,寧重遠已把meimei這段日子的遭遇摸了清楚。 出于某種心思,寧錦婳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唯獨對寶兒的病語焉不詳,給陸寒霄在大舅兄面前留了最后的臉面。 …… 三人一起用膳,顯得有些詭異。 陸寒霄身為一家之主,理當(dāng)坐主位,接著是輩分高的寧重遠,位于其右手邊。寧錦婳為妻為幼,只能屈居主位的左側(cè)。誰知兩個男人都有意無意往她身邊靠攏,寧重遠給她剝蝦,陸寒霄給她夾菜。 食不言寢不語,寧錦婳想跟兄長說話,一張嘴就被塞了個蝦身,只能眼巴巴等著菜撤了幾次,幾人用帕子凈手。 “兄長,我——”“婳婳,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br> 仿佛提前預(yù)見現(xiàn)在的情形,寧重遠淡聲拒絕了meimei。他聲音清雅,語氣強硬,讓寧錦婳恍然想起在閨閣時,自己偷偷溜出去,被他當(dāng)場抓包的情形。 寧國公對容貌酷似亡妻的幼女十分溺愛,假如讓寧國公抓包,頂多訓(xùn)斥兩句,雷聲大雨點小。但若犯到大公子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寧大小姐可慘了。 兄長不訓(xùn)斥她,甚至滿面春風(fēng)地讓她回去休息,轉(zhuǎn)頭就把抱月、抱琴還有她的近身丫鬟悉數(shù)扣下,也不打也不罵,只關(guān)在后院黑漆漆的柴房里,等什么時候小姐“知錯”才放出來。 “好吧?!?/br> 昔日余威尤在,盡管寧錦婳已嫁為人婦七年,娘家兄長再也管不到她頭上,她依然對兄長有種天然的敬畏。抱琴扶著她的手臂款款離去,即將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頭看。 “兄長,明日……我能見到你吧?” 寧重遠微微頷首,輕笑道:“自然?!?/br> 至此,寧錦婳悵然若失地離開,一步三回頭。等她的身影徹底不見,兩個男人瞬時收斂起笑意。桌上的菜肴均已撤下,兩人隔著諾大的紅木桌案,眸光交鋒。 “王爺,有酒么?” 寧重遠把玩著手邊的天青色瓷杯,普通的杯子在他白皙修長手指的襯托下,顯出高不可攀的華貴之氣。 “大公子遠道而來,豈能失禮?!?/br> 方才的“妹夫”、“舅兄”似乎是個錯覺,金盞呈上,陸寒霄一身黑衣,冷峻肅穆,寧重遠白衣如雪,矜貴沉靜,雙方共同舉杯,呈對抗之勢。 三杯烈酒下肚,兩人皆閉口不談昔日的情分。 ——其實兩人本來也沒什么情分。 國公夫人早亡,寧重遠比寧錦婳年長五歲,她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但寧重遠還記得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是個美麗又溫柔的女人,在寧錦婳還在肚子里的時候,寧重遠每日下學(xué)堂后第一件事,便是趴在母親的肚子上聽動靜,母親摸著他的頭告訴他,遠兒要做哥哥了。 可惜再美的容顏也抵擋不住病痛的折磨,病榻上的國公夫人形容枯槁,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兒子,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女,眼角劃過一滴熱淚。 “我這一生,幸得嚴(yán)母慈父教誨,及至及笈,嫁為寧家婦,公婆寬厚,夫君疼愛,又得一雙兒女,我實在……實在沒什么遺憾的?!?/br> “唯獨……放不下我的婳婳,這世道本就對女子艱難,她是個女兒身……又沒有娘,萬一將來受欺負(fù),我……我……” 她是個聰慧的女人,臨終前還在為自己的一雙兒女鋪路,寧國公自此絕了娶續(xù)弦的心,生怕后娘欺負(fù)女兒;寧重遠緊緊握著母親干瘦的手,淚水模糊了面頰。 “娘,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meimei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他在母親的病榻前發(fā)過誓,這輩子不會讓meimei受一點兒委屈。于是,稚嫩的少年一肩挑起了meimei的全部。寧錦婳第一聲會叫的是“哥哥”,她剛會走路、她剛會寫字……甚至她的初潮,都離不開寧重遠的影子。 親手把一個嬰孩養(yǎng)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寧重遠在她身上付出了天大的心血,她不止是他的meimei,更像是他的執(zhí)念,是他對亡母的誓言。 在他的設(shè)想里,等他把meimei養(yǎng)到二十歲,便為她尋一容顏俊美,文武雙全的夫君。家世不必太好,清白即可,最好性情溫和,將來不能欺負(fù)婳婳。千挑萬選中,他原本看上了霍家小子,誰知中途從滇南殺出來了個陸世子,和寧重遠心中的“好妹夫”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跟別提他金鑾殿上的神來一筆,讓寧錦婳小小年紀(jì)便嫁為人婦。精心培育的花兒,還含苞待放呢,便被人連花帶盆兒都端走了!要不是寧錦婳實在中意,寧重遠暗殺了他的心都有。 大舅兄不痛快,明里暗里找了“妹夫”不少麻煩。陸寒霄也憋屈,他堂堂八尺男兒,跪天跪地,還去寧府祠堂跪了一遭。雖然他心悅?cè)思议|女,但這種受制于人的感覺讓他萬分不悅。于是在兩人成婚后,陸寒霄即使忙得三過府門而不入,也不讓國公府的人登他世子府的門檻。 ——這是他拜過天地的娘子,是他的人!就是百年之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她一心想夫君便可,想什么娘家。 當(dāng)然,他們至少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否則夫家和娘家不和,讓夾在中間的寧錦婳難做,這是他們誰都不愿意看到的。 現(xiàn)在寧錦婳不在,兩個男人也懶得裝兄友弟恭,陸寒霄開門見山,“東西給我,條件隨你開?!?/br> 寧重遠淡淡道:“我說過,我沒有。” 又回到了原點,寧錦婳進來時打斷的便是這副場景。陸寒霄不相信,兩方眸光對峙時,寧重遠忽地莞爾一笑,道:“不過我倒是好奇,鎮(zhèn)南王能開出什么條件?” 陸寒霄微勾唇角,皮笑rou不笑道:“所有?!?/br> “哦,是么?” 寧重遠漫不經(jīng)心地輕啜一口酒水,染得唇色嫣紅,有種妖冶的意味。 “那如果是——婳婳呢?” “我要婳婳跟我走?!?/br> 第82章 第 82 章“呵——”陸寒霄冷笑一聲,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層薄怒。 “那便是沒得談了?” 寧重遠放下金盞,面色平靜地盯著他,“婳婳她,不開心。” 她過的好不好,他這個做兄長的怎會不知?距兄妹兩人上次相見已經(jīng)有一年之久,她身形略微豐腴了一些,遠看沒差,性情卻比之前收斂許多。他在宴上刻意喂她不愛吃的蝦,如若之前,她撒嬌賣癡也好,甩臉子耍賴也罷,一定不會乖乖吃下去、如今他的meimei學(xué)會了粉飾太平,知道委屈往肚里咽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寧重遠凝起眸色,修長如玉的手指摩挲金盞邊緣,“那東西對你而言是寶物,與我來說不過廢紙一張,王爺雄才大略,豈能困宥于兒女情長?!?/br> 陸寒霄聞言,黑眸緊緊盯著他,“果真在你手里?!?/br> 寧重遠笑而不語,讓人摸不出深淺。 他們口中說的“東西”,乃先帝遺詔。 先帝病重之時,曾召六個顧命大臣于病榻前,立下太子繼位的詔書,交由其中一個。后新帝以雷霆手段登基,那封遺詔一直流傳于傳說中,從未見過天日。 隨著葉丞相腰斬,幾位重臣接連暴斃,如今只剩下霍老將軍和寧國公還在人世?;艏沂来v守北疆,守北境一方安寧,皇帝動不得。寧國公府雖判了流放之刑,卻是那些人中下場最好的,陸寒霄篤定,倘若真有遺詔,有七成的可能在他的岳父手中。 后來寧重遠在流放路上憑空消失,念在愛妻的份上,陸寒霄實打?qū)嵟删鴱妼⑷フ疫^,并不是做表面樣子。一直杳無音信,不是他手下無能,而是寧重遠有意隱匿行蹤。 寧府百年世家,樹大根深,又豈是俯首就戮之輩?他沒問寧重遠經(jīng)歷了什么,或者說他心知肚明,即使問了也問不出一二,如今他忽然現(xiàn)身,陸寒霄不相信他只是來看望寧錦婳。 他必有所圖。 陸寒霄思忖片刻,緩聲道:“舅兄想要什么,盡管與我明說?!?/br> 若有所求,必矮人一頭,陸寒霄能屈能伸。姜姬在他手里,倘若取得遺詔,他滇南兵強馬壯,就算日兵臨城下,誰又能說他是亂臣賊子? 他陸寒霄只是遵先皇之命罷了。 太子性情溫和,寬厚仁愛,得朝中不少老臣的擁護,擁立太子遺腹子總比他這個異姓王要名正言順,暗中省去很多麻煩。 他對遺詔勢在必得。 寧重遠還是那句話,“我要婳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