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妮雅在瀕臨絕望時恍惚間想起二十六年前那個在雪夜里的謊言, 她的孩子越發(fā)逼近那傳說中的天使了，他毫無悲喜的眼神足以澆滅任何人心中的烈焰, 顯得那樣遙不可及，但只有芙妮雅能看出這美得不可方物的外表背后漆黑的靈魂。

    加百利在她的床邊站了兩分鐘，在判定這個在外界看來“仁至義盡”的會面可以結(jié)束后，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并且從始至終沒有將目光分給床上那個只剩下一口氣的人。

    就在這時，芙妮雅出聲叫住了他。

    “你會愛人嗎？”

    她的聲音就和硬物摩擦玻璃發(fā)出的聲音一樣艱澀難聽，她望著那個高大陌生的背影，渾濁的眼球里突然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懵懂和天真。

    “天使……總是平等地愛著世人。”

    加百利停在原地沒有回頭。而門外看守的看護(hù)猛地聽見一聲尖厲的笑聲，司空見慣地嘆了口氣，以為是里頭的瘋婆子癔癥又犯了。

    那笑聲持續(xù)得不長，因為芙妮雅立刻就開始艱難地喘氣，她的臉色由蒼白轉(zhuǎn)換為通紅，不久后變得青紫，仿佛立刻就會因為窒息死去。

    但盡管這樣，她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無比艱難地獰笑著，說完了最后一句話：

    “但……我詛咒你、永遠(yuǎn)、得不到世人的愛……咳咳……因為——”

    她的嘴角溢出大片血跡，很快就浸濕了胸前的病服和床單。

    “——她一邊叫著你的名字，一邊大喊著惡魔。這是她病逝前的說的最后一段話?！?/br>
    福根語氣意味不明的聲音和記憶中芙妮雅嘶啞的嗓音重疊在一起，就此打斷了加百利的回憶。

    在沉默了數(shù)秒后，他閉上雙眼，聲線依舊冷淡：

    “是么？”

    沒等電話那端作出反應(yīng)，加百利干脆利落地切斷了通話。

    已是傍晚，從他的眼里映照著天邊的火燒云，變化的金色與赭紅色匯聚成一道奔流，在經(jīng)由逐漸黯淡的天光渙洗過后一同朝著目不可及的方向逝去。

    這是加尼亞海岸上常見的美景，燦爛金紅霞光與加百利的發(fā)色輝映，雖然熱烈又絢麗，但卻如此短暫。

    加百利還未將通訊器從耳邊拿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透過坍塌的瓦礫望向那片霞光，對著不存在的電話那端輕聲答道：

    “我不需要世人的愛?！?/br>
    ——我只要他的。

    這句話隨即消散在加尼亞的海風(fēng)中，加百利將通訊器隨意扔向一邊，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槍械打開保險，朝兩個手下低聲吩咐道：

    “我們的人到了，準(zhǔn)備突圍。”

    ***

    時間推回五小時前。

    秦游剛走過一處拐角便撞見靠在墻邊似乎在刻意等待他的海尼爾，當(dāng)即愣在了原地。

    其實如果一定要選擇陣營秦游大概率也只能算是個混亂中立，從他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加百利的目的是奪權(quán)篡位，而海尼爾這個雙面間諜如果真的屬于他說的那個組織，他的目的卻不僅僅是阻止加百利的意圖這樣簡單。

    秦游只是不幸被卷進(jìn)去的一個外來戶，但他偏偏不愿意攪和這趟渾水，只是想逃出去逍遙自在，給自己遙遙無期的工作日添個假期。

    所以海尼爾這個被他以為早已退場的人物突然出現(xiàn)在加百利的地盤，簡直是一件再詭異不過事。

    海尼爾看上去過的并不差，單從外表來看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右眼被一個明晃晃的醫(yī)用眼罩牢牢遮掩住，莫名有種電影里海盜船長的風(fēng)范。

    看見秦游，他嘴角一勾，又是熟悉的欠抽笑容：

    “好久不見啦?！?/br>
    “你又有什么打算？”

    秦游禮貌性冷笑一下，也幾乎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海尼爾的寒暄。

    雖然根據(jù)他的猜測，海尼爾大概率沒有說謊，幫助自己出獄這件事也不像是作假。但對于這個非敵非友的人，他不得不產(chǎn)生警惕。

    畢竟秦游最反感別人把自己當(dāng)槍使。

    他作為外來戶，雖然秉持做事要有分寸的原則，但多少有點看待事情不自覺帶有上帝視角的陋習(xí)。至始至終系統(tǒng)的任務(wù)只是攻略人物，又并非讓他完成什么類似改變世界的偉業(yè)，所以對于一些似乎和任務(wù)無關(guān)的事情他通常是無所謂的。

    他就像是一個低估期末試卷難度的嚴(yán)重偏科學(xué)生，懶得在其他方面多花心思的結(jié)果就是完成了任務(wù)卻跑不掉，還被這充滿惡意的世界耍得連軸轉(zhuǎn)。

    正常情況下這時候就應(yīng)該克制一下脾氣多花點功夫，但秦游偏偏死不悔改，秉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理念，能走一步算一步。

    意料之中的是，秦游的不友好態(tài)度并沒有讓海尼爾變得正經(jīng)起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注意到秦游耳朵里的有線耳機，毫無自覺地伸出手：

    “在聽什么？讓我也聽聽，好長時間沒聽歌了?！?/br>
    第四十章

    那一如既往地, 向鐵哥們要東西一般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膽B(tài)度一度讓秦游很無語，但也打消了他心中面前的海尼爾是由他人假扮而來的疑慮。

    海尼爾必然不會毫無底牌卻明目張膽地出現(xiàn)在這里，了解這一點的秦游把左耳上的耳機上摘下來遞過去, 然后調(diào)大了一些音量。

    “兄弟, 品味真不錯?！?/br>
    戴上耳機后，海尼爾僅露出來的一只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zip-top新專輯的主打, 我兩個月前看過預(yù)告視頻, 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布了?！?/br>
    他閉上雙眼伴隨著旋律輕輕晃了晃腦袋，但很快皺起了眉頭：

    “不過，嘖嘖，便攜耳機的音質(zhì)太差, 貝斯的音色就像街邊的地攤貨。真該讓你試試我的新寶貝, 秦，只不過我現(xiàn)在不能進(jìn)醫(yī)務(wù)室去拿走它了?！?/br>
    秦游沒有出聲，他等這首樂曲播完，才把播放器暫停:

    “我想問一個問題。”

    他的語氣不自覺帶著疏離：

    “那朵百合花里到底藏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br>
    海尼爾意猶未盡地哼了一段剛才那首歌的旋律, 才簡短地答道。這種一邊哼歌一邊回答語氣的態(tài)度很難讓人不懷疑他話里的內(nèi)容：

    “只是想送你一朵花而已?！?/br>
    “那你在值班室——”

    “我想確認(rèn)你收下以后有沒有嘗試保留，但很遺憾, 你似乎并沒有在意。”

    秦游的臉色冷下來，但他對于海尼爾敷衍的態(tài)度也無計可施, 于是只能壓抑著內(nèi)心的不爽, 繼續(xù)問道：

    “你的眼睛怎么了？”

    “沒了, ”

    海尼爾的語氣很輕松，輕松得秦游一瞬間甚至沒意識到這個詞的意義，他仿佛在討論一件與他毫不相關(guān)的事：

    “這是我為了證明清白所付出的代價。”

    這句話讓秦游不由得眉峰緊皺：

    “加百利做的？”

    海尼爾突然沉默了。

    足足十幾秒后, 他才出聲回答道：

    “在你眼里，他是這么溫柔的人？”

    見秦游沒有反應(yīng), 海尼爾隔著紗布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繼續(xù)道：

    “他本來要直接殺了我，但他的手下……嗯，也就是我哥，說或許還能從我這里套出對他們有用的情報?！?/br>
    “你哥？”

    這個關(guān)鍵詞讓秦游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了之前在花園里為他和加百利攝影的人，他按耐不住打斷道：

    “是利維？你曾經(jīng)說過他跟你……一樣，都是組織的人?！?/br>
    “你太心急了，秦，我會慢慢跟你解釋的?！?/br>
    海尼爾被突然打斷也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

    “你也沒想到，對吧？所以我怎么會想到呢。”

    “利維才是我們之間的背叛者——這樣說也并不準(zhǔn)確，他早在為組織工作之前就成了加百利的人?！?/br>
    “你現(xiàn)在肯定不記得了，我們雖然表面上作為同僚一起為組織賣命，但相互之間是不被允許共享情報的，除非是對他人的任務(wù)有幫助的情報。這也是我試圖和你確認(rèn)進(jìn)程作出暗示的時候你毫無反應(yīng)的原因，因為我沒有相關(guān)的信息可以透露給你?！?/br>
    “因為我雖然在n區(qū)一直為加百利做事，也對他平時的行動也算了解。但關(guān)于他本人的一些深層次的情報，恐怕只有利維知道?！?/br>
    “還有一件事，或許你知道以后會減輕一些對我的懷疑?！?/br>
    見秦游沉默不語，海尼爾將靠在墻上微微弓起的背部挺直了些，神色認(rèn)真道：

    “除了我們?nèi)齻€負(fù)責(zé)主要人物的人意外，組織還在曼都靈安插了其他負(fù)責(zé)傳達(dá)消息線人。關(guān)于你沒有收到組織緊急會面消息而被組織懷疑的事情，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中，因為我事先也并不知情?！?/br>
    “……利維也想套出你所知的和他沒有重疊的情報，所以讓加百利饒你一命？所以你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這幾句話里包含的信息幾乎可以解釋大半部分的疑點，但秦游突然被灌了一腦子，一時半會兒有點消化不良：

    “不是繞我一命，”海尼爾笑了笑：

    “是延緩我的死期，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被組織的人救出來，現(xiàn)在站在這里跟你說話?！?/br>
    “作為懲罰以及表達(dá)我的忠誠，組織切除了我的一個眼球，我才能繼續(xù)活下來為他們做事。要知道訓(xùn)練一個我們這樣的人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他們也明白，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br>
    “而對上面而言，秦，你現(xiàn)在的處境也和我差不多。”

    “……”

    秦游凝視著海尼爾那只孤獨的藍(lán)色眼睛，他在暗罵那組織的頭目腦子有病的同時，已經(jīng)猜出了對方接下來要說些什么。

    “你也必須付出一些東西，來表達(dá)你的忠誠，秦。”

    海尼爾刻意放低了音量，他音調(diào)平淡、眼角散慢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眼神卻顯得空洞，他口中每一個單詞都仍然清晰可聞，像個不帶私人感情的轉(zhuǎn)述機器：

    “這是我向上面爭取的結(jié)果，他們調(diào)動了一切可以調(diào)動的勢力，正在實行最后一項計劃。”

    “他們之所以能把我救出來，并且讓我突破重圍潛入到s區(qū)的這里，是因為加百利最近正在不遺余力地將福根·科洛尼亞以及他的背后勢力逼上絕路，他的行動比以前更加急迫，也因此根本難以顧及被留在n區(qū)的我?！?/br>
    “當(dāng)加百利在結(jié)束和科洛尼亞旁系的談判之后，組織及時收到臥底消息，不惜代價炸毀了作為商談地點的船只，犧牲了很多人，其中甚至有平民百姓，而加百利的心腹都基本都分散在其他地區(qū)執(zhí)行各自的任務(wù)，根本來不及回援。

    “——組織的大部分人手現(xiàn)在都聚集在曼都靈，但他們?nèi)匀粵]有足夠的能力能成功伏擊回到這里的加百利，所以秦，你是計劃上的最后一環(huán)?！?/br>
    “他們不要你身體上的任何一個部位，你只需要在精疲力竭的加百利回到這里并對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