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蕭灼華頭腦混沌間聽到蘇云澈和顧煜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不清晰。 無邊無際的黑暗間浮現(xiàn)出一片蒼茫葳蕤的草原,綠草如茵,鴻雁成行,殘陽雄壯。清風(fēng)徐來,牛羊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他看見已故的娘,華服珠冠,逆著霞光,驀然回首,只一笑,便是飛花動春色,眉眼錮山河。 娘的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撩人的濃妝配著繡金百色花衣,是他從不曾見過的扮相。紅綠交錯的璀璨珠飾點綴烏黑的發(fā)間,末端垂下小巧的銅鈴,在風(fēng)中碰撞,叮當(dāng)作響。 “來,孩子,過來……” 娘舉起手中的鹿紋玉玦,輕輕喚著他。 蕭灼華猛然驚醒,不住地喘著粗氣。 微弱的光透過冰裂小窗斑駁地照進(jìn)屋里,素白紗簾紅木桌,東放瓷瓶西置鏡,檀香裊裊縈繞在顧煜的臥房。 顧煜在床邊守著他,見他醒來,不自在地搓搓手,欲言又止。 蕭灼華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好些了嗎?”過了良久,顧煜才說。 “嗯,好些了?!笔捵迫A有氣無力地回答。 “這次是我不對,惹得你牽動了舊疾,”顧煜見蕭灼華掙扎著要起來,忙扶著他靠在軟枕上,“蘇云澈說你動了胎氣,都是我的錯,我……” “哥什么時候怪過你?!笔捵迫A對他淡淡一笑,低眉頷首,睫毛微微顫動著,陽光照在蒼白而俊美的面龐,為白瓷般細(xì)膩的肌膚鍍上一層明亮。 又是那句熟悉的話,牽動了顧煜回憶的痂。 顧煜發(fā)怔,想著從小到大,無論自己對蕭灼華多過分,蕭灼華從始至終都沒有怪過他。 可他是怎么對蕭灼華的呢。 他在蕭灼華溫暖的懷抱里長大,卻一次又一次寒了他的心。 到最后也只是換來一句柔聲的,不怨。 第44章 顧煜猶豫著,停頓了許久,艱難地緩緩開口:“這三年是我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對不住你幼時的恩情,也耽擱了你的大好光陰。我思來想去,覺得不該再困著你了。這封休書……你拿著,就當(dāng)是我放過你了。恩怨一筆勾銷,從此我們好聚好散,一別兩寬?!?/br> 一張輕飄飄的紙被放到紅花白鳥的錦被上,在蕭灼華的心上擊起了破碎的千層浪。 “侯爺是在……趕我走嗎?我從此不做刀削面就是了,您……別生氣了……”蕭灼華驚愕地看著他,身上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顧煜強壓抑住心頭的不舍愣了一會兒,語氣沉沉轉(zhuǎn)開話題:“我在城郊還有處清凈的宅子,一切都打點好了,箱子里留的錢夠你花幾輩子了。你搬去那里好好養(yǎng)胎,我明日就要啟程北上抗擊匈奴,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就當(dāng)沒遇見過我吧,你這么好的人,將來不愁再尋個好人家。車馬都備好了,你歇幾個時辰……就走吧?!?/br> 時間仿佛凝滯,兩個人相顧無言。 顧煜低著頭,怕自己心軟,不敢看蕭灼華的眼。 蕭灼華落下清淚兩行,肩頭一聳一聳,捂著嘴忍不住哽咽。 “好……”蕭灼華帶著哭腔,勉強擠出一句話。 蕭灼華在床邊的箱子里翻騰一陣,找出一件嶄新的棉衣,強裝平靜地說:“本來打算你生辰時送給你的,現(xiàn)在看來是來不及了。紋飾還沒繡,但我做得很厚實,邊疆苦寒,愿它能替我……給你帶去一絲暖?!?/br> 顧煜撫摸著黑緞面棉衣上密密麻麻的針腳,強忍著繃住臉,沒落下淚來。 他能想到蕭灼華如何在昏黃的油燈下,忍著病痛,一針一線地縫。 恐君春色帶不去,臨行密縫望常憶。 他的華哥哥,就算被他傷得徹骨,竟還在擔(dān)心他冷不冷。 蕭灼華走的時候,把一個繡著桃花的小布袋從庭前的桃樹下挖出來,那時他三年前入府時親手埋的,如今又要跟著他離開。 顧煜問他還要帶走什么。 蕭灼華掏出顧煜給他的那個巾怕,帕子里依然包著那朵干枯得看不出形狀的白花。 “別的不重要,這是你給我的?!?/br> 顧煜送他走到朱紅的大門口,馬車已然備好,蕭灼華腰腹間一陣疼痛,臉色發(fā)白,對著堅硬的青石板就要往下跪。 “當(dāng)心?!鳖欖蠑堊∷难鲋酒饋?。 “侯爺,別送了?!笔捵迫A凄然地嘆息一聲,從顧煜的懷里抽出身來,輕輕推開他。 顧煜覺得懷里一空,心也跟著空了。 說些什么呢,說塞北鐵甲寒,志刻名燕然,太過冰冷:說當(dāng)年梁上月,少時花下雪,太過煽情;說前路君既走,往事莫挽留,太過蒼白。 “保重?!鳖欖闲念^閃過無數(shù)神情繾綣的話語,最后都如百川入該,匯成了簡單的一句。 他不敢再多說,生怕自己反悔了又舍不得蕭灼華走。 “保重。”蕭灼華仍是淡淡地說,對著顧煜溫柔地笑。 涼風(fēng)穿過蕭灼華的發(fā)尾,發(fā)絲輕拂他噙著悲涼的眼眉。 蕭灼華眼神黯然似是有話要講,卻緩緩轉(zhuǎn)身離去,不再多言。 顧煜向蕭灼華的背影伸出手,很想觸及他眉間的絮風(fēng)冷月,眼中的千山暮雪,唇上的晚荷花淺淡,勝卻落霞天欲燃。 但他沒有,他靜靜看著蕭灼華的發(fā)絲從指尖瞬間掠過,在寒風(fēng)艷陽中流淌成相思成疾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