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明剛剛離開，陳副校長借口還有幾份工作總結要審批，匆匆離開了校長辦公室。今天差點鬧到劍拔弩張的程度，雖然責任并不在他，到底還是“說客”工作沒做好，心里擔心挨校長的話，只能找準時機，兩腳一滑，溜之大吉。

    鐘主任倒不急著走，踱步回到沙發(fā)前坐下說道：“校長，照剛剛那情形，我看道歉申明還是愿意寫的，您也不用太cao心。”

    校長又拿起茶杯喝茶，“嗯”的一聲，聲音仿佛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來的，很沉很悶，眼睛被眼皮蓋住，神色不明。

    鐘主任也喝著茶，看似神色自然，實則有意無意抬起頭，一雙眼睛的余光總在校長臉上游移，片刻說道：“您不是說蔣教授前陣子還來替傅老師解釋師生戀的事么？看來他對職稱還是很在意的，后天談話時我多提一提?！?/br>
    校長皺眉道：“傅老師是你們數(shù)學系的骨干不錯，但是他這個作風問題實在影響太不好。”

    鐘主任聽出來校長對他剛才的話不滿，笑著道：“這話當然不會說死，主要還是得讓傅老師同意寫道歉聲明，先把事情交代過去再說。以后評的上評不上，時過境遷了，他總不能拿職稱鬧事吧?！?/br>
    言下之意就是先給傅修明畫個大餅，哄著。

    校長點點頭，眉心擰著：“最近我看咱們學校的風氣也出了問題，前兩天居然看見兩個…兩個男同學手拉手從圖書館出來，迎面撞到我，臉色都變了。你說說，成什么樣子！”

    “確實不像話?！辩娭魅瘟ⅠR附和，隨即神情微轉，說道：“校長，這個事情我有數(shù)。到時候聲明的內(nèi)容，我會詳細跟傅老師講。”

    整個事件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不到一周時間，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反轉，為此學校召開兩次領導會議重點討論。

    第一次校方給出的處理意見非常明確統(tǒng)一：停職半年、降級處分、公開道歉。如后期無法阻止輿論繼續(xù)擴散，不排除開除的處理可能。

    第二次會議是在昨天，校方認真研究過帖子內(nèi)容之后認為，確實沒證據(jù)表面傅修明和學生發(fā)展師生戀情以及存在私生活混亂的情況。

    這樣一來，處理意見就出現(xiàn)了分歧。一部分較為開明的校領導認為，傅老師作為本次事件的受害者理應得到校方的支持和尊重，應由學校對外做出聲明，還傅老師一個公道。而另外一部分領導認為，傅老師的言行已經(jīng)影響到學校聲譽，應該讓他以個人名義為自己的不當行為做出道歉聲明，挽回學校聲譽。

    鐘校長沒有明確說支持哪一方的意見，只是言語間表露的意思就是同性戀情屬于不正當關系。

    “那還是表決決定吧?！毙ｉL最后這么說。結果當然是“保守派”贏得決定權。

    鐘校長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一摸口袋，咂了一下嘴。鐘主任見狀快步走上去，掏出打火機“啪”的打著點上火。

    抽完半根，校長似乎仍不太放心，補充道：“這個道歉聲明也不是走走過場，隨便寫寫就算了。必須要具體一點，深刻一點。尤其是針對他那種…那種不正當關系，要好好檢討，不能助長這種不良風氣。我們嘉寧是百年名校，怎么能讓歪風邪氣在學校里橫行肆虐？你回去好好想想，這個檢討要讓他怎么寫。”

    “校長，您放心吧，檢討內(nèi)容我一定仔仔細細給他列明，后天務必把傅老師的思想工作做通?！?/br>
    “你跟陳副校長再商量商量，到時候怎么說還是要注意一點。你看看他今天這個態(tài)度，他們這種人脾氣總是有些古怪，難搞的很。”

    “他們這種人”是指什么人，鐘主任聽的明白，繼續(xù)附和：“他們這種人是跟咱們不一樣…”

    白色途觀在午高峰里開開停停，沒能躲開任何一盞紅燈的阻擋，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滴滴滴”響個不停。傅修明心里反復盤旋著一個念頭：道歉聲明寫，還是不寫？

    三個領導的話說難聽不算太難聽，說好聽卻也藏著無法掩蓋的歧視和輕蔑。這些年來他雖然沒承受過外界異樣的眼光，但這些話倒不至于承受不了。只是那種話里話外被異化的感覺總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你孩子也還在上學吧？”陳副校長的話觸動著他。

    傅修明開始設想，如果他不接受寫道歉聲明，學校會做出什么更嚴厲的處罰措施。

    停職？降級？還是開除？

    最壞也就是離開嘉寧大學，離開也沒什么大不了。換一個學校，換一座城市，依然可以做老師。

    可是…

    身后焦躁急促的喇叭聲響成一片，傅修明失神的抬起頭。綠燈亮了，前面的車子早已開出去幾十米遠。他推了推眼鏡，踩下油門。

    玄關旁，傅修明把鑰匙隨手一扔，坐進沙發(fā)里，剛剛被汽車喇叭聲截斷的思緒再度回歸。

    他可以換一個學校，甚至換一座城市繼續(xù)做老師，可是生活一旦攪亂，所有的安穩(wěn)現(xiàn)狀都將被打破，需要重新一一構建。

    傅修明反復問自己，值得嗎？值得嗎？真的要為一時之氣把小辰也拉入生活的泥沼，讓他再過上惴惴不安的生活。傅辰的童年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傅修明不想讓他的人生再經(jīng)歷忐忑顛簸。

    手機掉到沙發(fā)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傅修明怔怔的眼神突然一晃，好像想起什么，迅速打開電腦。

    點進嘉寧校園論壇，果然看到蘇沁的實名發(fā)帖非常醒目的被頂在第一頁首位，回復多達五千多條。

    或許是前幾天鋪天蓋地的言語攻擊讓他恐懼，傅修明想點開帖子的手頓住了。整整過去十幾秒鐘，他才小心翼翼的把光標移到帖子上，點擊進入。

    “本人數(shù)學與應用數(shù)學2020級2班學生蘇沁，實名發(fā)帖，嚴正聲明：與嘉寧大學數(shù)學系傅修明老師不存在戀愛關系。以下是我與傅老師微信對話的所有內(nèi)容，從內(nèi)容可以看出，傅老師從始至終沒有接受我的表白，所謂的師生戀純屬無稽之談！”

    “傅老師雖然拒絕了我，卻并沒令我感到難堪。傅老師是一名正直善良優(yōu)秀的好老師，他所做出的回復，字里行間都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深處對于學生的愛和尊重。”

    “同時，在這里我要鄭重呼吁：反對一切形式的性取向歧視。性取向自由，是人權的自由，是生而為人的基本權利，他人無權干涉，更無權指摘……”

    帖子的內(nèi)容很長，后面是關于他不存在私生活混亂的論證。義正言辭，振聾發(fā)聵。

    傅修明一字一字的看下去，眼眶漸漸泛紅。

    帖子下面是大量的評論回復，很多很多。他毫不厭倦一頁一頁往下翻，看的很仔細很仔細，直到眼前模模糊糊被什么東西擋住了視線。一滴淚水落在鍵盤上。

    “蘇沁學姐說的對，我們一起為傅老師正名！”

    “請學校馬上讓傅老師復職，我們數(shù)學系需要傅老師?！?/br>
    “性取向不受道德約束，不受世俗審判，學校更沒有權利干涉！”

    “傅老師，我們支持你！”

    “本人謹代表中文系祝傅老師幸福?！?/br>
    “哲學系 1”

    “數(shù)學系 1”

    “物理學 1”

    “法律系 1”

    “………”

    十五年來，傅修明第一次感覺到身為一名老師是那么幸福而快樂的事，不為任何榮譽和成就，僅僅只是因為此時此刻他感覺到理解，感覺到愛和尊重。

    不是一點，是許許多多。

    他的心臟一時間被塞入太多東西，猛烈的跳動起來，鼓鼓囊囊脹大到要撐出胸腔。他只能坐在那兒，沒法站起來也沒法做別的事情。仿佛動一下，胸口塞滿的東西又要變成眼里熱熱的液體滿溢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修明起伏的情緒終于安定下來。他掏出手機，打開微信。

    再次看到和蘇沁那幾段對話，傅修明心里有種強烈的振動。好像噩夢中無數(shù)張惡毒卑鄙、是非不分、市儈惡俗的臉突然間隨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年輕朝氣的面孔，在對他點頭微笑，在為他吶喊助威。

    握著手機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傅修明始終想不好應該說點什么。思來想去，最后只打出了幾個字：“蘇沁，老師很感謝你?！彼荒苡米钇胀ǖ脑挶磉_最真摯的感激。

    十分鐘后，傅修明收到一條信息。

    “傅老師加油，我們永遠支持你?！?/br>
    傅修明恍恍然轉頭看向窗外。午后陽光明媚，高大的梧桐樹印在窗玻璃上，葉片輕輕搖曳，在他朦朦朧朧的視線里變成一副流動的畫。五月的天氣還沒有夏蟬喧鬧，但已有了夏天的熱烈。他徑直走到窗前往樓下看，樹葉倒影在地上的光斑細小而明亮，像閃耀的星星。他輕輕閉上眼睛，感受陽光輕撫。

    傅修明并不知道蘇沁在打出這一行字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熱火朝天的聲援活動過后，蘇沁終于被內(nèi)心真實的情緒撩動，翻滾起莫名的失落和酸澀。

    第二天早上，她把絕密檔案收進了行李箱。蘇沁決定畢業(yè)之后把它帶回家，她要把自己學生生涯最勇敢無畏、真摯熱烈的情感永遠珍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