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疼就告訴爸爸
燈光又熄滅了。 傅修明探身到駕駛室擰亮頂燈,然后坐回后座拿出袋子里的片子?;璋档墓饩€里,ct上的影像幾乎無法識別,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肩膀部位的輪廓。 為什么會有ct?傅修明心中隱隱不安。 下意識他又伸手去摸地圖袋,那里除了一份車險單,還有一個牛皮紙袋。解開線圈,傅修明抽出里面雜亂無章的紙片。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紙片上細密的文字,首行“出院小結”四個字驟然引起他心臟劇烈抽搐。 患者,男,23歲。 入院情況:30分鐘前患者于潛泳狀態(tài)時休克,體溫:34.7c,血壓75/38,呼吸困難,心率不齊,意識不清。急診行胸部ct兩肺有少量積水…… 休克!傅修明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顫抖著掀起出院小結的一角。 那下面是另一份出院小結! 傷口較深且紅腫,創(chuàng)口處沾有鐵銹,診斷為初期破傷風感染… 肩關節(jié)前脫位復位后,周圍局部組織炎癥伴水腫… 右腰側中度軟組織挫傷,有壓痛感,可見皮膚破損… 左手腕關節(jié)損傷,紅腫、壓痛、活動受限。少量積液,尺側副韌帶撕裂… …………… 一份又一份,整整七份! 那一個個字清楚明晰,但拼湊在一起完全堵塞住他的思緒。傅修明無法思考。 他的身體晃了晃,抬起頭死命搓揉自己的眼睛,搓的眼睛生疼才再次低頭看這一堆凌亂的文字。 他不去看那些觸目驚心的診斷結果,而是緊緊盯著姓名后面的兩個字。傅修明看了一遍又一遍,閉上眼又睜開,睜開眼又閉上??尚彰竺?,清清楚楚依然是傅辰的名字。 只是幾個月,僅僅只是離開自己身邊幾個月,他的小辰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紛亂漂移,傅修明眼眶發(fā)紅,視線一片模糊。 嘟~~ 汽車解鎖,車門慢慢打開。 就在傅修明僵硬的脖子緩緩轉動過來時,傅辰迅速跨進汽車,從滿座散落的病歷中把他撈進懷里:“別看…別看這些…我沒事,我一點事都沒有。” “脫臼…哪里?是不是這里?”傅修明拼命從傅辰懷里仰起頭,摸索他的手臂:“休克?為什么會休克?怎么…怎么會休克?” 傅修明聲音嘶啞,語無倫次,戰(zhàn)栗的雙手不停撫摸傅辰的身體,又仿佛怕弄疼他一般,一觸到他的外衣就立刻收回手。 傅辰用力的摟住他,輕聲哄著:“早就沒事了,你看我力氣多大,別信這些,醫(yī)生都喜歡唬人?!?/br> 他伸手去扯傅修明拽在手里的診斷報告,但無論無何都奪不下來。 傅修明渾身緊繃,思維卻異常清晰,猝然抓住傅辰的手:“是不是秦樾???” 傅辰一怔之下反應過來,勉強一笑:“不是,跟他有什么關系?!?/br> 傅修明眉峰振動,仍然盯著傅辰的眼睛,仿佛并不相信。 傅辰毫無辦法,只能把一切解釋成一種必然:“拍動作戲就是這樣,會受點傷,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br> 傅辰又去奪他手里的出院小結,傅修明還是緊緊捏著:“拍戲…怎么會受這么多傷?” “都是小傷,一點都不嚴重。真的,我不會騙你的?!被蛟S是怕他不信,傅辰又撒了個謊:“不信你下次問高潼,他傷的比我還多?!?/br> 他想把他按回自己懷里,可傅修明僵硬的脖子始終仰著,固執(zhí)的想從他臉上尋找答案。 傅辰無奈至極,捧起他的臉,拇指一下一下摩挲他臉頰蒼白冰冷的皮膚,低頭輕吻他額角的短發(fā)。嘴印從眉骨到眼梢,再從鼻尖到唇角,一點點向下,輕輕淺淺,細細密密。 傅修明或許信了,或許沒有信。他不再問,只是深深的看著傅辰,眼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痛和自責。這一刻他才注意到,傅辰臉頰上有一道細細的傷疤。疤痕已經(jīng)結痂脫落,只留下一小段白色的痕跡。 傅修明抬手去碰,傅辰把他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低聲說:“我小時候最喜歡浪客劍心,總覺得他臉上的疤很帥。我現(xiàn)在是不是和劍心一樣帥?”見傅修明不說話,又輕笑著追問:“不帥嗎?帥不帥?” 傅修明訥訥點頭,身體終于一點點柔軟下去,最后很生硬的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帥。” 他的身體依然抖的很厲害,過了很長時間才在傅辰懷里平靜下來。 “回家了?!备党匠樽咚掷锬菑埑鲈盒〗Y,溫柔的說:“帶我回家了,好不好?” gle行駛在嘉寧市深夜的街道上。車流稀疏,人影寥落,路燈散落一地昏黃又冰冷的光暈,被凄厲的北風刮向黑沉沉的遠方。 傅辰緊緊拉著傅修明的手,由他帶入一間一居室的小屋。 這棟樓從外部看已經(jīng)相當陳舊,內(nèi)部設施也是二十多年前的裝修風格。在當年可以算得上精裝單身公寓,但以現(xiàn)在的眼光評判只能說既土氣又簡陋。 “這里…”傅辰環(huán)顧四周,愣住了。 傅修明淺淺一笑:“你還記得這兒?” “記得?!?/br> 這里是嘉寧大學的教師宿舍,傅修明剛帶回傅辰時,兩個人就住在這兒。但沒住兩個月他們就搬進了傅爸傅媽給兒子準備的婚房,為此傅修明和母親大吵了一架。 傅辰出神的站著,視線從小餐桌上的綠植轉移到整潔的床鋪,再到床頭柜上放著兩本書。所有東西都井井有條。 傅修明就是這樣,即便一個人落寞的回到這間小屋,他也不會讓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地狼籍。 單身公寓很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張一米三的單人床。曾幾何時,傅辰就在這張小床上甜甜入睡,身邊始終有一個時刻守護他的溫暖懷抱。 傅辰洗完澡走出衛(wèi)生間時,傅修明像從茫然的狀態(tài)中猝然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 “怎么了?” “沒什么。”傅修一笑:“有點走神?!?/br> 傅辰掀開被角躺進去,順勢把手臂搭在他腰上。狹小的單人床上,兩個人暖烘烘的擠在一起。傅辰穿著傅修明的睡袍,有點短,一個側身展臂,小臂露出來一大截。 就在這時,傅辰手臂外側那一大塊淤青也完全暴露了出來。 等他意識到想把手臂藏進被子里時已經(jīng)來不及,傅修明僵硬的手抓住了他手腕,急迫的移到自己眼前。 片刻沉默,傅修明沉沉開口:“疼嗎?” “不疼?!?/br> 傅修明眼眸低垂,長久無話。 “睡吧,很晚了?!备党綇乃中睦锍槌鍪滞?。 傅修明卻突然轉身,毫無征兆的扒他身上的睡袍,傅辰一陣氣血上涌,以為傅修明想做,急忙拉掉腰帶,就在睡袍被甩掉的一瞬間,傅辰怔住了。 他清清楚楚看到傅修明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眼淚滑落。 如果剛剛那迭診斷報告已經(jīng)給了傅修明巨大的沖擊,那么現(xiàn)在,當自己滿是疤痕、紅腫、淤青的身體徹底展露在他面前時,對他是一種怎樣無以形容的傷害。 這時候傅辰才意識到他想做什么,慌忙扯過睡袍穿回身上:“沒事沒事,都過去了…” 傷痕重新被掩藏進衣服里,傅修明卻還能從傅辰微敞的領口下看到一小片又黃又紫的淤青。他知道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小到?jīng)]有一份診斷報告去證明傅辰當時忍受的疼痛。 傅修明摟住他,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搖動他的身體。傅辰反手關掉床頭燈,讓自己緊靠進他肩窩里。黑暗里只有彼此尚未平息的呼吸聲。 傅修明溫柔親吻他頭頂?shù)暮诎l(fā),喃喃道:“一定很疼吧…”傅辰還沒說話,傅修明卻自問自答:“肯定很疼,疼就說出來,疼就告訴爸爸?!?/br> 在定居錦州的這幾年里,他們像無數(shù)親密的戀人一樣甜蜜又快樂,傅修明幾乎要遺忘掉自己作為傅辰父親的身份,但此時此刻,他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他是爸爸,他要隨時隨地守護他的孩子。 傅修明知道是秦樾,他也終于知道傅辰在這一百多個孤寂的夜里,獨自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局面。一切都已經(jīng)無可避免的發(fā)生,他現(xiàn)在徒勞的接受這一結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永遠在傅辰身邊,永遠不再讓任何人傷害傅辰。 “不要再拍戲了?!备敌廾鬣溃骸耙院蟆灰倥膽蛄??!?/br> “好,不拍戲了?!备党叫α?,用鼻尖蹭蹭他胸口,小動物似的乖順:“以后我哪兒也不去,就呆在你身邊?!?/br> 整整一個晚上,傅修明一直抱著傅辰,迷迷糊糊睡著后又猛然驚醒,確定傅辰就在他身邊才放心的重新合上眼睛。 “爸爸…”傅辰在睡夢中呢喃。 傅修明拍著他的背脊輕聲回應:“我在,睡吧?!?/br> 他做了很多夢,夢里是一個孩子脆弱幼小的身影。靈堂里,推搡哭喊,謾罵叫嚷,沒有一個人回過頭看看跌坐在地的小小孩童。他的手伸向他,牽起他走出重重黑白。 時光飛轉,歲月匆匆前行,初春陽光掀起窗簾一角。鳥兒、鮮花、人群、歡笑,那外面是一片色彩斑斕的天地。 從此,他們的世界融入了彼此生命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