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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笨，我想……離家出走。」

    小清說這句話時，眼里浸染水霧，表情堅決。

    阿笨一瞬愣然，盯著她看。

    情緒平復(fù)下來，卻不曉得該說什么。他挪開眼，沉默良久。

    小清垂下臉，額前的瀏海散了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所以，」阿笨指向她的行李，語氣平靜：「你才帶這么多東西？」

    「……嗯?！顾行┬奶摗?/br>
    他真是小看了這女孩。明明外表只有十歲，小聰明卻挺多。

    長嘆了一口氣，阿笨揉亂自己的頭發(fā)。

    「我說過，你不能住這里。」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剐∏逡活D，「我只是想……」

    接下來的話，她說不下去了。

    腦袋一團混亂，許多抽象又復(fù)雜的想法在腦海盤旋，她組織不了語言，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這瞬間，腦袋里浮現(xiàn)的是外公外婆那漠然的神情。

    她在那個家，總覺得格格不入。

    那里不是她該去的地方……外公外婆，根本不歡迎她。

    他們沒說，可她就是知道。

    阿笨瞅了她一眼。

    他不會讀心術(shù)，但憑空猜想，也能猜到七八分。

    當(dāng)年阿蘋離開，不也是這樣的原因？

    他一語不發(fā)，很是苦惱。

    他是不可能收留她的——可是，難道真要讓她露宿街頭、到處流浪？

    該怎么開導(dǎo)她？快想啊，聰明透頂?shù)那赜颖荆?/br>
    「你剛問我，我的夢想……」他終于想到了，直直望著小清。

    小清微微一詫，抬頭看他。

    「我的夢想很簡單?！拱⒈康纳袂楹V定，「我希望，一切都不要改變。就一直這樣下去?！?/br>
    小清沒聽懂，歪著頭，茫然地看他。

    「改變是件可怕的事，就像你想改變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但改變了，就一定能變好嗎？」

    阿笨自己說完也默了一陣子，表情若有所思。

    「……誰也不曉得改變以后的生活會如何。所以我的夢想很簡單，也很實際，就是永遠(yuǎn)不要改變?！?/br>
    小清眨了一下眼睛，試圖理解阿笨的意思。

    改變、不改變、改變、不改變……她滿腦子都是「改變」這個詞，反覆糾纏，暈頭轉(zhuǎn)向。

    看她變幻莫測的表情，阿笨笑著搖了搖頭。

    這么超然的想法，不該指望一個十歲女孩理解——

    阿笨捏捏耳垂，換了副口吻，有些俏皮：「我說，你一個小女生流浪在外，要是被壞人拐走了怎么辦？世界上雖然有好人，但并不多啊……」

    驀然，小清眼神一變，晶亮的眼眸里透著醒悟的光。

    阿笨愣了一瞬，話都沒說完。

    「我知道了?！?/br>
    「知道了？」

    他很意外，竟然這么容易就說動了？那他剛才根本是白費唇舌嘛！

    只見林若清擺好稿紙，提起筆，一頭栽進作文的世界里。

    阿笨被弄得一頭霧水。

    她這到底是聽進去了沒?。?/br>
    阿笨沒出聲，饒富興味地坐在她對面。

    小清認(rèn)真地寫著作文，旁若無人。阿笨就這樣盯著她，小清就這么任他盯著。

    持續(xù)了將近一個小時——

    當(dāng)她再次抬頭，兩人四目相交。

    「寫完了？」阿笨翹起二郎腿，好奇地問。

    林若清咧開嘴，露出久違的笑容，「對。寫完了！」

    「給我看看唄？」阿笨伸出手。

    小清立刻躲開了，將稿紙摺起來，塞入行李袋深處。

    阿笨揚起一邊眉毛，「喲，連一眼也不給我看？」

    「這是我的隱私。」她說話儼然像個小大人。

    阿笨失笑，忍不住吐槽：「我說你，你都要離家出走了，還寫什么作文啊！」

    「就算離家出走，也還是要去上學(xué)啊?！?/br>
    「你真用功。」阿笨輕嗤。

    「而且——我已經(jīng)決定不離家出走了。」

    阿笨有些詫異，「??？」

    心里松了口氣，阿笨轉(zhuǎn)轉(zhuǎn)自己的脖子，輕松地說：「小meimei，你可真是善變。」

    「你不用管我?！剐∏迕奸_眼笑，「也不用擔(dān)心我。我不會再想離家出走的事情了?！?/br>
    「……噢?！箵蠐媳亲?，阿笨慢了幾秒，才慢悠悠地回應(yīng)：「無所謂，反正你想通就好。」

    他沒再追問，卻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小女孩的心事。

    本來那么堅定的態(tài)度，怎么說變就變了？

    難道他真有那么大的影響力？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她的想法？

    『改變是件可怕的事，就像你想改變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但改變了，就一定能變好嗎？』

    『……誰也不曉得改變以后的生活會如何。所以我的夢想很簡單，也很實際，就是永遠(yuǎn)不要改變。』

    夜深了，小清躺在椅子上，睡意漸濃，思緒卻格外清晰。

    身上被裹得密不透風(fēng)——毛毯、羽絨外套、不知道哪來的報紙……古宅的窗戶被阿笨緊緊關(guān)上，深怕她真在這里感冒了。

    一點風(fēng)也吹不進來，小清整個人浸潤在暖意里。

    唯有背脊傳來一絲涼意。

    那是阿笨的手指，輕輕抵在她的背上，在寂靜與黑暗里守護她。

    小清微微一笑。

    阿笨，其實沒有那么笨。他說的話，既深奧又難懂。

    儘管如此，她卻也并非完全聽不懂……

    這是阿笨教會她的事。比爺爺和奶奶教她的每一件事都還要珍貴。

    她相信，自己會記得牢牢的，一輩子——

    爬滿娟秀字跡的作文稿紙，塞在行李袋里，上頭的文字，如同一場沉默的宣誓，安靜而喧囂，平靜而壯大。

    〈我的夢想〉四年五班林若清

    夢想是什么？我覺得夢想就是想要去做的事情。有人告訴我：「長大后的世界很殘酷，再遠(yuǎn)大的夢想，也只是不切實際?！箟粝耄瓉碇淮嬖谛『⒆拥氖澜缋?！

    但我和大家不一樣，我不是小孩子。

    我的夢想、我未來想做的事情，不是當(dāng)醫(yī)生看病、不是當(dāng)老師教書，也不是當(dāng)太空人去外太空。

    我的夢想，很簡單。我想做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我想要的未來，就是什么都不要來。只要改變，未來就一定會變好嗎？不！應(yīng)該會變得更壞，就好像離家出走，可能會遇到壞人一樣。改變，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的夢想就是永遠(yuǎn)保持現(xiàn)在這樣，不要有任何改變。我會繼續(xù)和爺爺奶奶生活，我會繼續(xù)上學(xué)寫功課，我要繼續(xù)這樣慢慢長大，繼續(xù)當(dāng)林若清。

    只要這樣就好，我不需要改變我自己，不需要改變?nèi)魏瘟?xí)慣，也不用改變跟誰的關(guān)係。

    這就是，我的夢想。

    這篇作文，雖然不是全班最高分，卻在所有老師之間廣為流傳——更被班導(dǎo)師投稿到國語日報。

    讀過這篇作文的老師和家長，全都大感驚奇。

    這真的是一個十歲小女孩寫出來的文章嗎？

    ——林若清是個沒有夢想，沒有未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