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時分，林若清走出古宅，到處間晃。

    她發(fā)現(xiàn)附近建了一條步道，和她上來時的路不一樣。

    有不少人沿著步道往下走，打算趁天黑前下山。

    幾個熱情的叔叔阿姨向她打招呼，小清反應不及，沒有回應。

    但他們熱情不減，笑得很燦爛。

    小清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靜靜看著他們，心想：這里真的變了好多。

    第一次來的時候，這里就像化外之地。和現(xiàn)在簡直天壤之別。

    在外面待了半小時，她折回古宅，天正好全黑了。

    一進門，就見阿笨已經(jīng)盤腿坐在電視前，看得入神。

    阿笨沒看她，只說：「你回來啦?！?/br>
    小清問：「你剛?cè)ツ牧?？?/br>
    「看你在忙，我就先撤啦。」

    他沒說撤去哪里，林若清也不知道鬼魂的活動方式究竟是怎么樣的。是暫時消失嗎？還是隱形起來了？

    她坐到他旁邊，感受他肌膚滲出的涼意。

    「晚上了。」

    「我知道啊?！?/br>
    小清伸手把他的電視關了，換來阿笨詫異的眼神。

    「你干嘛？」

    對視了一眼，阿笨恍然大悟——問問題時間又到了。

    他嘆了口氣，面向她坐好。

    「想問什么？」

    抱著自己的膝蓋，小清問：「你是怎么死的？」

    「……」這傢伙，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見阿笨沉默，小清皺起眉頭?！改阍趺床换卮穑俊?/br>
    「好煩啊。能問點別的嗎？」

    小清瞪著他，「到底有什么難以啟齒的？早上都讓你逃掉一個問題了?！?/br>
    「好啦！自殺的，行嗎？」

    林若清瞪大眼睛，「為什么自殺？」

    「喂，這都第二個問題了吧?！?/br>
    小清沒打算理他，仍是一臉訝異。

    「……」阿笨投降，說：「自殺還能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覺得人生很失敗。」

    「所以，你在這里——在我媽的房子里面，自殺？」小清更不敢置信。

    「……你的重點很奇怪耶。」阿笨煩躁地往后挪了挪。

    小清立刻追上去，抓住他冰涼的手腕，「你別跑，給我好好說清楚?！?/br>
    阿笨使了點力氣想掙脫，但小清佔了上風。

    兩人眼神對峙了很久。

    直到阿笨肩膀低下來，喪氣地說：「這說來話長。我得慢慢跟你說?！?/br>
    小清松開手，滿意地微笑，「這才對嘛?！?/br>
    「我想想……該怎么說呢……」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一片混亂，而且都不曉得過多少年了。

    「快說。」小清眉頭微擰。

    「不是我不說，只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阿笨撓撓下巴，「自己的故事最難說了，攪成一團糨糊的感覺。」

    「你好煩……不然你當成別人的故事來說吧?！?/br>
    「噢，好啊，我試試看?！拱⒈亢苷J真思考她的提議。

    他清了清嗓，開始說：「我有個朋友——叫做『阿笨』。」

    「好。很好的開始?！剐∏妩c點頭。

    「這個阿笨，他從有記憶以來，就認識了兩個好朋友，一個叫阿蘋，一個叫阿山。一個女的，一個男的?！?/br>
    小清又用力點頭。

    「阿笨家里很窮，一出生就沒爸爸，還欠很多債。mama很努力到處找代工養(yǎng)活他，常說阿笨未來是她的支柱，但阿笨不太爭氣，國語數(shù)學都很爛，不像阿蘋常常拿一百分，老師都很意外我怎么會跟阿蘋當好朋友?！?/br>
    小清愣了半晌，沒出聲。

    「當時他整天只知道玩螞蟻、爬樹打架、到溪邊玩水……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扛著一家人的未來?！?/br>
    阿笨露出苦笑，沒有看她的眼睛，就像在訴說一個遙不可及的故事。

    「到了小五，他遇到一個很好的老師，找他加入田徑隊，讓他找到每天去學校的動力。大概也是那時候，阿笨開始想好好學習了，從那時候讓阿蘋跟阿山幫他補習，從二年級的東西開始教……可是……」

    說到這里，阿笨試探地看了她一眼，像在考慮是否該繼續(xù)說下去。

    小清察覺他的猶豫，莫名懂了幾分?！高@之后的發(fā)展，我好像……記得你說過。」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為了安慰她，他提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家很窮，老爸在我出生后就跑了，還留下一屁股債。

    ——我媽養(yǎng)我養(yǎng)到很痛苦，就傻傻跑去喝農(nóng)藥，食道還什么鬼的都灼傷了，后來連講話都沒辦法。

    ——重點是她連字都認不得，沒辦法寫字溝通。我永遠搞不清楚她在說什么。

    「……你還記得啊?！拱⒈拷┯驳卣f。

    「大概就是那樣吧。在我——我是說，在『阿笨』準備升國中那陣子，就發(fā)生了喝農(nóng)藥的事?？瘁t(yī)生要錢，養(yǎng)家也要錢，而且自殺沒死成，怕她隨時想再試……阿笨不敢去讀書，就跟老師說不讀了?！?/br>
    小清忽然握住他的手。

    怕她冷，阿笨想掙脫，卻反而被小清握得更緊。

    阿笨失笑。

    他都已經(jīng)翹辮子了，還怕他傷心難過啊？根本沒那種情緒了。

    但他沒再掙扎，任她握著自己的手。

    「那個恩師，本來很看好他，結果知道他沒去讀國中，勸了好多次。但阿笨沒辦法，真的不唸了。跑去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聽人說最近什么東西好賣，就跑去批貨賣，賺不到錢就換個東西賣……一直這樣循環(huán)下去?！?/br>
    「那后來呢？」小清的臉已經(jīng)皺成一團，悲傷和疼惜全寫在臉上。

    阿笨默了幾秒，綻開一抹笑。

    「故事還很長，今天先說到這吧?！?/br>
    「?。繛槭裁?？」

    「看你這表情，再聽下去就要哭了吧?！?/br>
    「我……」小清心虛地扭頭，「我哪有。」

    「時間也不早了，你吃點東西，快睡吧?！?/br>
    阿笨站起身，替她把背包拎過來，扔給她。

    小清呆呆地盯著他。

    過了幾分鐘，她才開始動作，動作中夾雜對阿笨的怒氣。

    明明是在心疼他，結果卻倒過來了。真不甘心。

    她吃了一些口糧餅乾，喝了幾口水，到廁所簡單沖了個澡，才終于澆熄那些零星的怒意。

    剩下的時間也不曉得該做什么，只好乖乖躺上沙發(fā)。

    阿笨替她拿來毯子，在空中抖了幾下，灰塵飛揚，小清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第一天就這么過了，好快?！?/br>
    阿笨坐在地上，看向沙發(fā)上的她。

    「你來這么多天，有告訴那個人嗎？」

    林若清疑惑地問：「誰？」

    「喜歡你的那傢伙?！?/br>
    得了，池信謙。

    「……告訴他干嘛。」

    怎么都來到古宅了，還這么常提到他？難不成他的名字已經(jīng)被栓在她身上了嗎？

    「突然消失這么多天，他不會擔心你嗎？

    小清愣了幾秒，「應該……不會吧?！拐f完的瞬間，卻也忍不住想：他會嗎？他會擔心她嗎？

    ——你有多怕失去他，他就應該多怕你離開。

    「擔心就擔心，關我什么事?！剐∏宸藗€身，開始假寐。

    一閉上眼睛，卻浮現(xiàn)池信謙的那雙眼眸。

    那雙眼睛，此刻映著什么樣的情緒呢？

    會是害怕嗎、會是擔心嗎、還是滿不在乎……

    「這次回去以后，好好和他說清楚吧?！拱⒈康穆曇魝鱽?。

    小清重新睜開眼。

    「說什么？」

    「說你對他的感覺。無論好的或壞的?！?/br>
    「……我干嘛這么做？」

    知道她只是嘴硬，阿笨莞爾失笑。

    「睡吧?！?/br>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的背上。

    小清鼻酸，眼眶紅了一圈。

    如果她不睡，她和阿笨的未來，能否永遠不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