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嬴洛抽抽鼻子,消毒水味直衝天靈蓋。她想起這股不詳?shù)奈兜?,她那勞模爹死前,也來咸陽醫(yī)院住了兩天。 她睜開眼睛,環(huán)視四周,除了慘白的墻,綠色的簾子,頭頂?shù)牡跎群兔飨裢猓€有連接著她鼻子,不斷噴氣的藍綠塑膠管。 青年趴在她床邊打瞌睡,戴著一頂五角星綠軍帽,辮子用發(fā)卡別在后腦,伴隨著呼吸輕輕咳嗽,身邊還擺了一本《奧德賽》。 她推了一把青年,手上沒勁兒,沒推動,結(jié)果青年自己醒了,抬起頭,一雙掛著黑眼圈的眼看著她,氣色也不好:“好些了嗎?你睡了一星期……我……” 真好笑,還有臉跟她搭腔。 嬴洛不理成舒,想下地走走,結(jié)果一動就渾身疼。去他媽的,真是晦氣,大過年弄這一出,臘八粥也沒喝成。 “對不起?!背墒孓抢X袋,咳嗽了幾聲:”??對不起?!?/br> 嬴洛回想起之前的事,翻了個白眼,扭頭看向玻璃窗外,大雪紛紛揚揚,天空昏黃,對面急診部的大紅字寫著“咸陽專區(qū)人民醫(yī)院”。 她有點渴,嘴唇乾得難受,又懶得向青年要水,于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準備再睡一覺,等護士來了再説。 西北空氣太趕,還沒睡著,嘴就又崩開了口子。 一隻濕潤柔軟的棉簽,貼到嘴唇上,滴下來兩滴水,那些乾裂的皺紋和死皮被水浸濕,一點點軟下來。 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青年在伺候她,氣得抬手打落棉簽。 青年沒生氣,撿起棉簽,把床搖上去。他從保溫桶里舀了一勺玉米面粥,想餵她,嬴洛拼命扭頭,快要把吸氧氣的管子扯下來。 “阿洛,你先吃點東西?!?/br> “回林場。”她一用勁兒,拽掉氧氣管,翻身坐起來,除了后腦勺和肋下有點疼之外,其他一切如常。 青年小心地看她,憋不住,扭過頭去咳嗽了兩聲。 她心軟了,沒再罵他,伸出一隻手臂:”你拉我起來,回林場再説?!?/br> 青年不解:“回林場……干什么?” “不回林場去哪兒?我爹媽都死了,一畝地也沒有,不在林場,那就只能去開荒!你知道多少人盯著林場這份活兒?我一天不去,他們就惦記一天,再多惦記幾天,我要么喝西北風(fēng),要么在村里找個男人結(jié)婚!”嬴洛一下子被惹毛了,劈里啪啦説了一頓:“農(nóng)村哪有城里享福,搽雪花膏,穿花裙子,白天去工廠輕輕松松,晚上看完電影,回家洗個澡,又是一天!” 成舒那雙深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默默低下頭,說:“那……阿洛,我們?nèi)コ抢锖貌缓???/br> “什么?”嬴洛懷疑自己聼錯了。 “洗澡,搽雪花膏,穿花裙子,看電影,讀書,做工,沒人管你,沒人認識你……”成舒向她走過去,拉了一個塑膠凳子坐下,背后是蘆葦花一樣的大雪。 她還是沒消下這口氣,憤憤不平地說:“那你説白了,還是騙我。騙我和你亂搞男女關(guān)係,等病好了就跑,我是農(nóng)村戶口,又不能去城里。” “你先躺下,我和你説?!彼终酒饋恚盟苼y的藍白條紋被。 嬴洛綳著身子,拒絕躺下:“你先說?!?/br> 他嘆口氣,從暖瓶里給她倒了水,說:“那喝點水,我慢慢說?!?/br> 嬴洛接了搪瓷缸子,眼睛一直盯著面前高高瘦瘦的青年,她想看透他,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阿洛,和你戀愛,我一百個愿意。我沒想跑……我想找個地方考慮清楚……天黑了……你的狗不知道怎么找著我了,我才……”青年的歉疚顯而易見:“是我不好,你捅我一刀吧?!?/br> “那你現(xiàn)在怎么想,結(jié)還是不結(jié)?”她本來發(fā)誓無論他怎么回答,都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現(xiàn)在他一開口,她反而猶豫地不行。 成舒沒有像她期待地那樣給出正面的答復(fù),他背著雪色坐,那張好看的臉顯得陰晴不定:“一旦結(jié)婚,脫了集體戶,我就再也回不去上海了?!?/br> “扯這么多干嘛?你還是看不起農(nóng)村,還是騙我。”嬴洛氣又上來,憤怒橫衝直撞她被棍子敲過的后腦勺:“你們知識分子鬼心眼多,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滾遠點?!?/br> “阿洛,你也讀過書,你也是知識分子,我們是……一類人!”他突然握住她垂到床下,還在打吊針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農(nóng)村不好,你不也明白嗎?我不愿意一輩子留在農(nóng)村是真的,想和你戀愛也是真的,為什么你就不想……你就不想和我逃到城里呢?” 祝偉大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祝偉大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祝偉大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巨大的聲響從樓下傳來,震得墻壁啪啪掉灰。 嬴洛大為震撼,她一抬頭,正好看到墻上那張寬和莊嚴的毛主席頭像,做賊似的,抽回了手。 “小嬴!你醒啦。他縣里給你送了獎狀!”大隊長的聲音比人先到,他穿舊到抽絲的軍大衣進來,滿頭滿肩都是雪花,笑呵呵地說:”早請示晚匯報,讓他們吵死!咳咳!我老頭子也受了表彰呢?!?/br> 嬴洛接過那卷獎狀,展開一看: 嬴洛同志: 在林業(yè)革命中做出優(yōu)異成績,特發(fā)此狀,以資鼓勵。望戒驕戒躁,繼續(xù)前進,為革命做出更大貢獻。 咸陽專區(qū)林業(yè)局,1967年1月25日。 紅綠配色的獎狀的頂端是偉人永遠慈祥威嚴的頭像,兩側(cè)則是他的印刷書法: 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 嬴洛這才想起來,她殺了兩個盜伐者的事。怎么……光有獎狀,沒有獎勵?她以為能賞她一斤rou吃呢。 她看大隊長臉色不太好,關(guān)切地問:“舅爺,你生病了?” “我能有什么?。∈悄憔四棠?,天一冷就頭疼腦熱的……”大隊長脫了軍大衣,露出下面的列寧裝,湊近些,皺著眉頭低聲說:“藉著代你領(lǐng)獎的功夫,也帶你舅奶奶來看看病?!?/br> 嬴洛看他似乎還有心事,又多問了一句:“最近大隊里更忙了吧。” 大隊長摘下滿是雪花的帽子,露出灰白參差的短發(fā),成舒起身幫他倒了一杯水,他受寵若驚地大笑:“小成,人就是得活得久點,我一個文盲,活到六十,還能喝上大學(xué)生的水?!?/br> “馮叔……要不是你,我不知道怎么送阿洛來醫(yī)院。”青年雙手背在身后,靦腆地笑。 大隊長看向嬴洛,眼角的魚尾紋像是刀削斧鑿過:“小成和你說了沒?那天半夜,他背著你,來敲我門,可把我和你舅奶奶嚇壞了。我一合計,直接開了生產(chǎn)隊的卡車,沿著公路跑到縣醫(yī)院來。醫(yī)院里沒血,他一擼袖子,說,抽我的!” “生產(chǎn)隊的卡車?大舅爺……你不怕別人……?抽血,他能抽血?”嬴洛一聽,差點把眼睛瞪出來,公家的車,怎么能給個人開?還有,這人拖著個病怏怏的身子,怎么能給她輸血? “唉!”大隊長摸了一把頭發(fā),掉下雪花一樣的頭皮屑:“你別管了,好好養(yǎng)病!有人照顧你,比什么都強!” “我怎么能不管?大舅爺,誰找你麻煩了?我得回林場?!辟逭h著就要下床。 大隊長從衣兜里拿了兩塊玉米糖,給他們一人一顆,又把摺地硬邦邦的四分錢錢遞給成舒:“沒什么麻煩,小魏回來結(jié)婚,暫時替你看著。等雪停了,你們坐汽車到鎮(zhèn)上,我來接,記得先打電話。小成……結(jié)婚的事,還得再看看,我盡量爭取。” 嬴洛緊張起來:“結(jié)不結(jié)婚的再説,我前幾天聽説縣里派人到村里駐扎,要狠抓‘四清’政策……” “快躺著吧!”大隊長粗暴地打斷了她,戴上帽子,拍拍她那只沒打吊針的手:“你舅奶奶也該開好藥了,我去門診找她。” 成舒送大隊長到病房門口,拉拉他的袖子:“謝謝你,大隊長?!?/br> 這一句話不要緊,平日里雷厲風(fēng)行,説一不二,和黃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頭突然紅了眼圈:“小成,你長得漂亮,很像我兒,我兒比你大點,也是白皮膚,瓜子臉,讓國民黨抓去當兵,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來信,就是在上?!锟迚牧搜劬?,身體也不好,我看小嬴,就像看親女兒,對,我女兒,五歲發(fā)高燒死了……所以我感恩毛主席,感恩紅軍同志們……怎么閙成現(xiàn)在這樣!” “小成……你的頭發(fā),不能再留了……不要死在我前面……” 青年點點頭,伸出雙臂,抱住哭得泣不成聲的老頭,説他自己都不信的話:“馮叔,你是好人,會有好報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