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來回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樓梯間還可以聽見樓下魏家全的教訓(xùn)聲、他妻子的勸解跟小孩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里頭并沒有魏寶平的哭聲。

    她看著墻上的時鐘，對著魏家祖先的牌位雙手合十，輕聲說：

    “我不嚇魏盛勝，他還是個小孩，所以之前我不出聲?？墒?，魏寶平個性再不好，我就是要護(hù)短。魏寶平是我在罩的，借一下東西?！彼★灩┳郎系男′浺魴C(jī)把玩著。

    過了一會兒，她把音量放到最大。

    樓下男主人的教訓(xùn)聲驀然中止。

    緊跟著，舅媽的聲音飄了上來?！霸趺椿厥拢繅牧藛?？我上去看看?！?/br>
    她又按到靜音，十秒鐘后再拉到最大。

    “等等一下，阿惠，別上去”這家的男主人很敏感?！拔蚁胍幌拢蚁胛铱赡芴珖?yán)厲了，好了好了，你們都別跪了，把藤條收回去收回去，我說了不打就不打。”

    樓上的音量瞬間回到正常。

    魏家全伸長耳朵，等了又等，沒有再出現(xiàn)異常聲量。他暗吁口氣，嘆道：“都回房，處罰是明天下課后直接回家，兩人通力合作完成清掃。以后不準(zhǔn)再分什么外人內(nèi)人的，你們是兄弟，等你們長大了，會發(fā)現(xiàn)今天的爭吵很可笑。阿勝，你沒有親哥哥，小寶就是你的哥哥，以后你會知道兄弟扶持有多重要。小寶，他是你弟，年紀(jì)小，還搞不清狀況，你永遠(yuǎn)是他的哥哥，脾氣別這么倔，原諒他，嗯？”

    魏寶平?jīng)]有說話。

    魏家全又嘆了口氣?！昂昧撕昧?，回房回房。”猶豫了一會兒，他對魏寶平說：“你上樓去吧，如果看見就想著那是你曾曾奶奶，不會害你的?！?/br>
    樓下散了場，燈一一關(guān)上，魏家人各自回房了，只剩樓梯間的小燈還亮著。輕微的腳步聲響著，一階一階的，魏寶平低著頭走了上來。

    她堵在他的面前蹲下，一把抱起他。

    他身體先是硬直了下，然后慢慢地放松，輕輕地環(huán)抱住她的頸子。

    “哎，男生抱女生，羞羞臉。”她輕聲哄著。

    他索性把臉埋在她的肩窩里。

    “小寶，你好重。”她吃力地抱著他走回房間。

    他不吭聲。

    “你這小子，真不討人喜歡?！彼f，立刻感到頸子被勒緊許多?！安贿^我是陪著你長大的，不挺你挺誰？好啦，小寶，秀秀，乖，不哭不哭。嗯？”

    “男子漢是不哭的，我才沒哭?！彼麗灺曊f著，又補(bǔ)充一句：“我也不重?！?/br>
    不重才怪。都幾歲的小孩了還任她抱，也不推拒一下，真是好重啊。她懷疑這小子很喜歡親近人，每次她出現(xiàn)時，他總是愛摸來摸去，如果不是他的玩具里沒有洋娃娃，她真以為他把她當(dāng)洋娃娃摸了。

    房間里烏漆抹黑地，她騰不出手開燈，本來想放他到床上，她自己倒先踢到床板角，整具身體跌進(jìn)棉被里。

    她悶哼一聲。

    魏寶平嚇得趕緊從她身上爬起來?！敖?，你沒事吧？”

    “魏小寶，看在今天你保護(hù)我的份上，我原諒你了，沒下次?！边@小子撞得她差點內(nèi)傷。三年前不就是個小小孩嗎？他是不是長得太快了！

    魏赍平連忙從她身上翻下去。

    他躺在她的身邊，小心地勾著她的袖子，討好道：“我說了，我會保護(hù)你嘛。姐，我以后都這樣保護(hù)你，好不好？”

    “你傻了啊，這么喜歡被打得鼻青臉腫？”

    他聞言撇嘴。他就知道他姐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要她安慰人，還不如他自舔傷口。他悶悶地說：“我才不要讓舅舅發(fā)現(xiàn)你，他們一定會找人來收你?！?/br>
    “不收我，萬一我都不走，永遠(yuǎn)纏著你怎么辦？”

    “當(dāng)然要纏著我??！”他急聲說：“姐，纏著我，你好處多！我說了養(yǎng)你一輩子，我活到老都養(yǎng)你的！”

    他等了等，沒等到回應(yīng)，他又小聲道：“姐，我們搬出去，好不好？”

    “是離家出走吧？你想去哪？睡公園當(dāng)乞丐？”

    “我有錢！有零用錢，我自力更生，才不會當(dāng)乞丐！”

    “哦？多少呢？租得起房子？付得起學(xué)費？三餐呢？”

    “我不想待在這個家了，我不要看他們的臉色。姐，看人臉色好痛苦。”他輕聲說。

    大人總是在做矛盾的事情，明明疼自己的兒子疼得不得了，卻要偽裝一視冏仁；明明不想養(yǎng)他，卻要顧面子對他噓寒問暖的。在他眼里看來都很假，他就不會這樣做，討厭就是討厭，喜歡就是喜歡，干嘛戴著假面具編人？

    她換了個姿勢跟他面對面的，然后，湊上前，額頭碰觸他的額面。

    魏寶平瞪圓了眼，不由自主屏息著。在那一瞬間他腦海閃過許多畫面，舅媽曾這樣跟魏曉喬額碰額的，運動會也有好多爸媽都是這樣對待他們的小孩，一副天倫之樂的樣子讓他看了很不爽很剌眼。

    每次他都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他才不喜歡跟大人這樣親近，才不喜歡呢他心跳加快，訥訥地說：“姐”

    “小寶，當(dāng)你姐一定很幸福吧。”她笑。

    “那當(dāng)然！姐，如果我有親生的姐，我一定很寵她很愛她很挺你，有人欺負(fù)你，我替你打跑他，誰敢占你便宜，我都會回報他們，就算你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我也替你扛著?！彼低档卦谠捓锇阉?。

    “唔，這樣說起來，我很心疼我弟弟的。我弟弟呢，是有點小聰明，可惜聰明用錯了地方，老愛跟親人硬碰硬的。他弄得遍體鱗傷，我也不好過。他的未來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流氓，或者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平凡人，我都不是很在意，我只希望他心小一點，選擇性收藏重要的人事，就跟你的一樣，你塞了太多東西一定雜亂，到時要找出你真正想要的，反而手忙腳亂，說不定到時你根本忘記還有一個jiejie。你說，我的弟弟會道樣嗎？”

    魏寶平本來期待她發(fā)現(xiàn)他在話里把她代入，但后來兩人靠得太近他都能感到她輕微的呼吸，很輕很淺，比他還淺，他一時著了迷，細(xì)細(xì)數(shù)著她呼吸的次數(shù)，他算了算，一分鐘只有他的三分之一，真的不是人嗎？

    老天真不公平，既然要給他親人，為什么只給一半？給他全部不是很好嗎？他心里無比怨恨著，于是一直到她說完后兩分鐘，他才意識到她也在代

    入，而且是明目張膽地。

    剎那間，無數(shù)的喜悅涌流進(jìn)他的心口，把怨恨都沖刷個一干二凈，害得他頭暈?zāi)X脹，幾乎承受不住這種快樂。

    他咧開嘴，緊緊握著她的手，想開口說：姐，我們就是親姐弟，不離不棄！我保護(hù)你！我們搬出去，不受這家子人的氣，以后我就養(yǎng)你一個。

    話才到口，他又及時閉上嘴，熱氣涌上了他的雙頰，帶來無止盡的羞愧。

    他姐說得對，他好像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他只會打嘴炮而已

    “姐我不快樂時你也不快樂嗎？”他低聲問著。

    “這不是廢話嗎？”

    他又咧嘴笑，又害羞又巴不得沖出去跟所有人說，他有jiejie了，才不希罕什么表弟表妹舅舅舅媽的。

    如果他有錢就好了，如果他是大富翁就好了，現(xiàn)在他都還要人養(yǎng)，怎么養(yǎng)他姐

    “姐，你只會要我當(dāng)?shù)艿埽瑢Σ粚?？我不快樂時你也會不快樂，你不會跟著跑去跟別人快樂對不對？例如，魏盛勝啊，你會不會喜歡他當(dāng)?shù)艿堋?/br>
    “魏小寶，你神經(jīng)啊，我干嘛當(dāng)他是弟弟？你當(dāng)我保母還圣母？”一頓，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過，當(dāng)他的jiejie，我想我會輕松很多，至少他不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吃力不討好，也不用我太心疼。”

    “姐，你等著看，我會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弟弟！我不會讓你一直心疼的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了！”他也會有人心疼的，他傻笑著，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著如果魏盛勝是他，真會過得比他輕松嗎？明明魏盛勝就沒他聰明，他都考第一的；最多，就是比他懂得討好人，他最不恥了

    她突然坐了起來。

    “姐你在找什么？”他跟著爬起來。

    “我記得你在床上放了手電筒，在哪？”

    魏寶平一頭霧水，但還是很快地找到手電筒交給她。

    啾的一聲，他額間被親了一下，他渾身僵了下。他又被親了又被親了

    這三年不來他姐沒再親過他了，這是第二次親他，他很想跟她說：他不小了，別道樣親他。又怕他這樣一說，她就真的保持距離，他才不要，他很喜歡他姐抱他親他，雖然男生被抱很丟臉啦

    手電筒瞬間亮了，他一怔，在眼前的是一面小鏡子，他買給他姐的。

    “姐，怎么”他驀然住口，瞪著鏡里的自己。

    雖然燈光太暗，有點不清楚，但他臉上還掛著喜悅的笑容，就跟就跟他姐素描里的魏寶平一模一樣。他姐畫的不是魏盛勝的笑，而是他的笑嗎？“看，多可愛的笑容啊。小寶，你也有這樣的笑容嘛?！?/br>
    他怔怔地，從鏡里的自己看向那個藏身在陰暗里的jiejie。

    她又俯頭，越過光源，重重地在他額上再親一口。

    “嗯？可愛的魏寶平，他一直存在，也很惹人憐愛，只是他藏著不給人看。如果他讓更多人看見了，每個人都會喜歡他的。看，我不就是很喜歡他嗎？”

    他聞言，驀地臉紅。他不再看鏡子，目光直落在陰影里的jiejie。他眼眶頓時紅了，低聲說著：“我也最喜歡姐了在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是真心的?！彼偷?fù)淝埃H上她一口。

    “姐，你要珍惜喔，我沒親過舅舅也沒親過舅媽，我只親你，以后我都只親你！”

    他又偷瞄鏡里的自己。這時他笑容止不住，眼睛彎彎地，帶點羞澀他也會有這樣的笑容嗎？原來，他在他姐面前都是這樣的表情嗎？

    他忍不住，又撲上去多親她兩口。

    “小寶，你到底想親哪？你在亂親一通你知道嗎？都是口水！”她整個人被撲倒，輕聲尖笑著。

    “姐！姐，我會是最好的弟弟！你等著看！”他激動地哽咽，緊緊抱著她。以前他總覺得他姐好像有意無意一直跟他保持距離，但現(xiàn)在那個距離不見了，他高興得要命，就算再被魏盛勝打個十次二十次他都無所謂了。

    “好啊，我就等著看，等著你養(yǎng)喏，以后你混差了也不能怪我?！彼参孔约?。

    雖然她是個不正常的存在，插手了小家伙的想法，但，也許他因此混得更好？她只希望，她跟小寶兩條并行線只是交錯，以后并不會繼續(xù)重迭下去而影響到他其它屬于好的部分。

    “小寶，別親了，我不想洗臉。我唱首催眠曲給你聽，你乖乖睡，明天才有精神面對一天的開始?！辈坏人卮?，清冷的聲線在黑暗里輕輕揚起：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開在春風(fēng)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魏寶平本以為他會失眠的。真的，今天心情起伏太大，但他沒有想到，在她平靜溫暖的歌聲與她令人安心的呼吸聲中，他會慢慢地合上眼，滿面笑容地進(jìn)入寧靜的夢鄉(xiāng)里。

    鬧鐘還沒有響，他就醒了過來。

    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明媚的陽光入窗，魏寶平心情前所未有的快樂，往身邊看去，棉被一團(tuán)亂，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早安，姐！”

    他緊緊攥著胸前的佛牌，精神十足地跳下床。

    地上還亂糟糟的，全是跟魏盛勝打架的痕跡，他趕緊清理，在撿起被魏盛勝踩了好幾個腳印的圖畫紙時，手指輕撫過畫中人彎彎的嘴角。

    他去刷牙洗臉時，看著鏡里的自己，腦中想著他姐，鏡中人不受控制傻兮兮地笑著，果然如素描那樣有些可愛。但，當(dāng)他一想到魏家人，他的笑容頓時消失，試了幾次都這樣。

    他深吸口氣，帶點稚氣低唱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他神色放松，保持笑容?！敖?，我唱得比你好聽呢。”語畢，他換好要上學(xué)的衣服，背起書包下樓。

    舅媽正在蔚房做早飯，舅舅拿著豆?jié){，兩人就在廚房里竊竊私語，當(dāng)他們注意到他時，魏家全愣了下，尷尬地笑笑：

    “小寶，早啊?！?/br>
    舅舅露出這種表情時，通常是舅媽剛跟他提到他這個外甥的事，而且還是不值得驕傲的事。

    魏寶平低下頭，就在魏家全無奈地以為這小孩跟以往一樣不理睬人時，他有點靦腆地抬起眼，扯動略略僵硬的嘴角，小聲道：“舅舅，舅媽，早。]

    以前，我全錯了。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姐對我最好，我發(fā)誓，這輩子我只對我姐好！我只親她！

    ——魏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