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雀 第6節(jié)
她坐在女眷最后頭,擺在右手邊的燭臺被她挪到了左側(cè),她抬手托著下巴,袖擺堆疊在臂彎,露出了一截皓腕,沈歸荑彎了眸子,對著他勾出了一抹笑。 收回視線,江宴行只當(dāng)沒瞧見。 而第二次看過來,則是沈歸荑旁側(cè)的女子起身獻(xiàn)舞,沈歸荑依稀記得許若伶同她說過,這是監(jiān)御史的嫡女,又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稱第一才女的顧望驚。 沈歸荑自覺她跳舞與自己挨不著邊,可偏偏那第二才女瞧見了第一出頭心里泛酸,非要挑了南齊善舞的話茬請沈歸荑也獻(xiàn)上一支舞。 南齊的確善舞,且名動各國,東越的舞姬便是請了南齊的舞娘教的。沈歸荑自然也會,可她哪里愿意叫人當(dāng)丫鬟使喚。 她只搖了搖頭,笑道,“我雖貴為公主,可自小愚笨,不愛學(xué)東西,莫說跳舞,我便是琴棋書畫都一竅不通,父皇也是嫌我愚鈍才更寵我一些罷了,哪里敢上臺丟人呢?!?/br> 那人卻不依不饒,“娘娘過謙了,久聞南齊三公主舞藝一絕,翩若驚鴻,若是這都叫丟人,她人豈不是連丟人都不如?” 這話說得便有些過了,顧望驚曉得這人酸她,可她又聽這人將沈如姬吹的玄乎,心里也不由得起了攀比,便也跟著附和,只想瞧瞧她能跳出什么花樣來。 沈歸荑心里暗暗冷笑,哪里是三公主舞藝一絕,沈如姬便是屁都不會只會吹牛,回回跳舞都是叫她遮面代替。 這般一想,覺得不如干脆把沈如姬老底抖出來吧,反正東越的人也不清楚,她一個假身份,丟的是南齊的臉,又不她的。 她面色不顯,話里還是拒絕,“小姐有所不知,這舞藝一絕不是我,風(fēng)度翩翩儀態(tài)萬千也不是我,而是我那七meimei,舞都是她替我跳的,我不過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木頭。” “可惜,我這七meimei不能同我一起來?!彼行澣坏娜デ平缧?,“小姐若是真想看,不妨求殿下抽個日子將我那七meimei從南齊請來,也算飽個眼福?!?/br> 沈歸荑煩與被人指使,可偏又被步步緊逼,便只能將話茬往江宴行那頭引,只要江宴行發(fā)了話,她這舞定然是跳不成了。 可江宴行哪里會看不出來,他眸子淡掃,掠過沈歸荑。 那一眼輕描淡寫,帶著些散漫,極快收回,又落在了話頭那人身上。 他語氣溫善,又帶著笑,“縣主若是瞧不盡興,不如再去叫舞姬跳與你看?” 那縣主本就是起個哄,哪里敢指使江宴行,便立刻垂了眸子收斂了起來,至此獻(xiàn)藝方才告一段落。 沈歸荑本以為這宴上沒有她說話的份,她還尋思這大好機(jī)會要怎么同江宴行搭話,這不就送上門兒來了,她覺得這宴罷若是不堵著江宴行好好道謝,可實(shí)在對不起他這一番好意。 于是她干脆放下了筷子,拖著下巴,作出一幅倦怠的模樣,實(shí)則那眸子一直撇著江宴行看,待江宴行第三次看過來,她便笑的更為燦爛。 江宴行自是知道沈歸荑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一開始他只覺得厭煩,盯一會兒也就罷了,可瞧她那模樣倒有種不死不休的架勢,尤其是在看向她時笑的一次比一次燦爛。 恨不得在臉上寫著——看吧,我就知道你對我有意思,不然你怎么會幫我說話,又怎么會看我呢。 這位雷打不動處世不驚的年輕太子,頭一遭被人這么盯著,亦是頭一遭被人盯出了不適感。 他疏了眉宇,亦覺厭煩, - 幾近紅日西沉,節(jié)宴才接近末尾,沈歸荑頭一個出了壽延殿,在殿門口等著,許若伶出來后作勢要拉著她走,沈歸荑這才說想要去后花園散散心。 壽延殿就在后花園前面,繞過一叢花簇長廊便到了,許若伶就說陪她一起去,見沈歸荑張了張嘴有些遲疑,她以為是上午那檔子事惹了沈歸荑煩悶,便安撫的又拍了拍沈歸荑的手讓她自己去了。 待許若伶走了,沈歸荑這才領(lǐng)著鴉青上了殿外的長廊上,她瞧見江宴行最后一個出殿,卻被一個大臣喊住。 江宴行只看了一眼,便如打發(fā)一般對他揮手,腳步不停,又被喊住,這才頓住。 兩人不知說了什么,便又回了殿內(nèi)。 宴上沈歸荑沒讓鴉青跟來,而是派她去熟悉各宮路徑,此刻瞧見江宴行又回了殿,便去問鴉青,“可都打聽清楚了?” 鴉青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才開口,“打聽清楚了?!?/br> 她斟酌遲疑了半晌,卻還是沒忍住,擰起眉哭喪著臉道:“公主,你當(dāng)真要這樣做么?”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要死了,”沈歸荑看了鴉青一眼,小聲斥道,“我不這么做,那把你送給江宴行成么?” 聞言,鴉青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樣惶恐,她連忙搖頭拒絕,完了又不死心道,“可是您在宮里當(dāng)娘娘也挺好的啊,也不用見皇上,過的比在南齊好多了....” “好?我在這宮里寡死老死就是好了?”沈歸荑皺了眉,“我千辛萬苦替沈如姬替嫁就為寡死在這宮里,我腦子有病么?” 鴉青自小便知道沈歸荑是個拿得住主意,又極不喜歡別人對她的決定指手畫腳的人,她想說些什么,頓了頓偷瞄了沈歸荑,卻還是閉上了嘴。 抬手指向長廊左側(cè),垂眸道,“太子殿下入夜會去宣玉閣,亥時一刻才回東宮,若是晚了便直接在那歇息?!?/br> 沈歸荑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這才吩咐鴉青將衣裳脫給她,鴉青也沒問,乖乖將外衫脫給沈歸荑,連鬢上的簪花也摘了下來。 東越宮里的婢女,除個別資歷年長的姑姑,其余的都統(tǒng)一了穿著,簪花也是一樣的。 沈歸荑穿了丫鬟的衣裳,又讓鴉青給他挽了個雙螺髻,若是低著頭,誰也瞧不出端倪來。 一切收拾好,沈歸荑吩咐了鴉青回宮,便獨(dú)自坐在長廊上等江宴行。 月亮逐漸升到頭頂,才見壽延殿率先出來那位大臣,而后江宴行緩緩跟上,大臣拱手福禮,便下了臺階。 江宴行也下了臺階,往鴉青指著的宣玉閣方向走。 沈歸荑面色一喜,連忙起身提著裙子順著長廊小跑,匆匆的繞出花簇,擋在了江宴行跟前。 眼前突然閃過一個鵝黃色的身影,江宴行半蹙眉頭,不得已停下了腳步。 只看一眼,便冷了眉。 “太子殿下好巧,”沈歸荑率先開口,語氣里都洋溢著輕快,“今日在宴上多謝殿下解圍,不知——” 江宴行只覺得乏,不想聽她說話,也不知她在說什么,更沒耐心。 只聽了兩句,他便要繞開,沈歸荑哎了一聲,連忙張開雙臂后退去攔,嘴上也緊跟著。 “殿下躲什么,我一個弱女子還會對你用強(qiáng)不成?” 第7章 誘他(二) 給你一人看 江宴行注意到沈歸荑換了身行頭,連發(fā)髻都變了,對他張著雙臂,鵝黃色的襦裙圍在胸前,露出瑩白流暢的鎖骨。 鬢上綴著的絲絳掛著流珠垂在耳側(cè),發(fā)絲凌亂了幾許,薄唇被她抿出一抹淺粉色,唇角微微上翹,眸子彎成了月,淡鉛松髻,靈氣清賦。 周圍有宮娥提燈垂首,繞在一邊,貼著紅墻瓦跟匆匆走過。 江宴行只消喊一聲三公主,便足以讓周遭人聽到,只是他懶得做這等齷齪事,也懶得與她多費(fèi)口舌。 他想起上午,便不動聲色的將手背在身后,生怕沈歸荑沾他,“三公主有話便說?!?/br> 瞧見了江宴行的動作,沈歸荑知道他的想法,抿了抿唇,才小聲開口,“自然是來答謝殿下的,我人生地不熟,又孤零零的坐在最后頭,被作難也沒人幫我說句話,今日若不是殿下開口,我就得被人當(dāng)樂子耍了?!?/br> 江宴行不答,眸子清寡的如江練。 “當(dāng)然答謝我也是非常有誠意的,雖然我舞藝不精,可卻是比那顧望驚好的,不若挑個時間我跳與殿下看看?” 沈歸荑說完便看向他,似乎夾雜著雀躍。 江宴行對舞沒什么興趣,卻對那番話有興趣,他掀了眼皮,終是有了些動容之色。 “既然公主善舞,為何不在宴上跳?” 沈歸荑道,“因?yàn)槲抑幌胩o殿下一個人看啊?!?/br> 江宴行垂了眸,默了半晌,倏的笑了,只是那笑聲帶著淡淡的譏諷,“為何?” “為何?”沈歸荑跟著念了一遍,卻是猛地逼近江宴行,幾乎要和他的身子貼在一起,她揚(yáng)起頭,這才笑著輕聲道:“殿下以為是何呢?” 她聲若蚊蠅,咬字也輕,軟了嗓音時,頗有些微弱的曖昧。 少女和他的距離貼的極近,江宴行甚至能聞到她靠近時伴隨而來的淡香,他面色因沈歸荑的逼近而冷了下來。 從容的后退了兩步,拉開與她的距離。 “三公主請自重?!彼?。 聞言,沈歸荑從鼻腔里擠出一聲輕哼,她有些不悅道,“合著在殿下眼里,我這么做就是自輕了?” 她頓了頓,又抬腳逼近了江宴行,在他一步之外的距離停下,“殿下有什么好躲的,我行的正坐得端,既沒同殿下私相授受,又沒和殿下暗通款曲珠胎暗結(jié),殿下拿什么和我談什么自輕呢?” “還是說,殿下說我不自重,是想同我私相授受?” 沈歸荑說一句話,江宴行眉頭便蹙一分,待她說完后,江宴行越覺得,他就該直接走。 江宴行身居高位,多得是阿諛奉承,旁人擠破了頭的想要博他垂憐,或獻(xiàn)藝,或偶遇,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他見過萬般種法子,卻從未見過如沈歸荑這般趨近于撒潑打滾的做派。 再觀沈歸荑,雖這般行事,可那眸子偏生好似泛著光一般,又有些近乎于純粹的干凈,帶著希冀和渴望。 他曉得這人慣會裝,便也由著她裝。 這才斂了眸,那模樣有些懶怠,嘴角微微扯起一個笑也不笑的淺淡弧度,他道:“三公主的坐的端便是在宴上盯著孤一直看,行得正便是在這宮中堵著孤恨不得貼在孤身上?” 沈歸荑聽了糾正,“殿下若不看我,又豈能知道我在看殿下,殿下認(rèn)為是我盯著你看,那我如何不能認(rèn)為是殿下盯著我看呢?!?/br> “況且,我堵著殿下只是想答謝,”說著,她又抬手繞過江宴行,去拽他背在身后的袖子,“便是像今早這樣去拽殿下,我也不曾要貼在殿下身上啊?!?/br> 江宴行這回沒有拂開沈歸荑,而是由著她拽著,視線從她手上又落在臉上,面不改色道:“既然三公主行的正坐得端,又作何要換成宮婢的衣裳?” 說罷,他也逼近了沈歸荑,眸子隨之一暗,“公主難道不知,大庭廣眾之下孤殺不了皇帝的妃子,孤還殺不得一個奴才么?” 他附在沈歸荑耳邊,語氣咬的極輕,氣息灑在她耳側(cè),溫?zé)嵊掷`綣,可偏偏沈歸荑聽的頭皮一麻,她猛地后退了幾步,踉蹌著穩(wěn)腳。 這模樣才不像是裝出來的。 江宴行立刻浮上嘲弄的神態(tài),勾起唇角,眸子晦暗,輕嗤了一聲,“怕什么,孤逗你玩兒呢?!?/br> 說罷,他拂了拂沈歸荑拽過的袖擺,似乎覺得人逗完了也沒了趣兒,便連個眼神都吝嗇,大步繞過沈歸荑走了。 沈歸荑順勢轉(zhuǎn)過身去看江宴行,眸子有些發(fā)愣,她不覺得是在逗她玩,相反,江宴行這是在警告她。 可她沒別的辦法了,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在南齊好歹性命無憂,一部分的原因是公主這個身份,可在東越,她就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和親公主,也沒人在乎她的性命。 她今兒一早便得罪了兩位娘娘,其實(shí)婧貴妃那話她本是可以忍的,可一旦給她冠上□□后宮的帽子,對方又是太子,這么多人看著,那便是砍頭的大罪。 她不忍著,卻是接連得罪了婧貴妃和皇后,這宮里走也走不了,逃了也未必能活下去,目前唯一的辦法,便只有抱上江宴行這顆大樹。 恐怕也只有江宴行,才能讓她好好的活下去。 思及此,沈歸荑抽離思緒,捋順鬢邊的碎發(fā),拍了拍臉頰,讓自己緩了一些,這才動身回了繁靈宮。 宮里不見幾個宮娥,沈歸荑放了心。她也不敢耽擱,提著裙子小跑去了偏殿換衣裳,鴉青見了連忙上前伺候,待她換好了衣裳,這才動身去正殿請安。 許若伶正窩在貴妃椅上,右手端著琉璃碗,一手拿著勺子,正往嘴里送著什么,她一瞧見來人,連忙放下琉璃碗朝著沈歸荑招手。 “meimei過來坐,”沈歸荑坐的近了,才瞧見那碗里竟是滿滿的果釀冰沙,撒著些碎山楂和芝麻,瞧著甚至美觀。 許若伶見沈歸荑看了那冰沙一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你不知道,我慣是怕熱就愛吃這個,我原是想著也給你做一份,可念著你身子剛好,吃不得冰,不給你可又怕你多想,思來想去,便自個兒偷偷吃了?!?/br> 她知道許若伶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剛退了燒,許若伶便給她送冰吃,怕被她說心腸歹毒,可這般大喇喇的吃冰不給她,又怕她覺得不待見她,所以才偷偷藏起來吃。 沈歸荑微微一愣,有些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