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記 第16節(jié)
那樣湛藍的瞳色,他并不是第一次見,在他的記憶中也有一雙藍眸,只是顏色更深些,如湖水中的漩渦一般令人眩暈,以至深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然而時間真的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久到他竟連那個女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只可惜她的孩子并不像母親,淡色瞳孔中似乎燃著烈火,有時竟會讓他感到恐懼。 一陣刺痛打斷了他的思路,女人柔軟的指腹輕柔按上他的額角,為他紓解頭疾帶來的痛苦。她總是那么善解人意,所以這么多年過去,如今也只有她陪在自己身邊。 似是知他所想,身邊端莊的女人輕笑道:“陛下無須憂心,京畿戒嚴,即便是一只雀,也飛不出這天羅地網(wǎng)去。” 景云帝依舊面色沉沉,高后知道如今是最好的時機,柔聲嘆道:“只是……” 聽得出她的言猶未盡,景云帝微微皺眉。 高后即刻伏拜在榻前道:“妾身失言?!?/br> 景云帝嘆道:“說罷?!?/br> 高后起身,片刻后方道:“陛下難道不曾有疑問,那日宮中武衛(wèi)救駕不及,為何元劍雪卻能恰好護在陛下身前?!?/br> 即刻聽出她言中之意,景云帝的聲音帶著冷意,:“皇后未免多慮,鯉奴是安泰的愛子,朕的親甥兒,難道還能與刺客有什么干系?!?/br> 高后即刻拜道:“妾身不敢斷言,然而那日之事甚是蹊蹺,元劍雪騎藝精湛,如何就落馬,如何剛好身處觀禮臺之上,如何刺客一出現(xiàn)便挺身擋在陛下身前,又如何……被那刺客所傷。” 景云帝凝神不語,高后柔柔道:“倒像是……” 景云帝淡淡道:“像什么?” 高后笑道:“倒像是早知有人行刺,之后中刀,更像見行刺失敗,為其拖延……” 景云帝冷道:“荒謬?!?/br> 深知他性格,高后此時并不退讓,情切道:“妾身知道陛下素疼愛長公主,然而他畢竟是元家的孩子,當年若不是那件事,長公主又如何會下嫁,陛下當年不滿意這樁婚事,如今終究意難平,更何況元子期出任朔方節(jié)度使,出鎮(zhèn)北疆,久克不下,誰又能擔保并未生出二心。再起那刺客形貌殊異,若真與北疆有什么聯(lián)系也未可知?!?/br> 景云帝怒擊御榻,斥道:“住口。”咳得撕心裂肺。 周遭宮人頓時伏地,瑟瑟發(fā)抖,方才侃侃而談的高后卻顏色不改,捧上璽授,膝行向后,躬身拜道:“妾心拳拳,不過為陛下計深遠,即便因此被黜也心甘情愿?!?/br> 景云帝停頓了許久后道:“退下?!?/br> 高后起身,雙手交握置于小腹之上,退行出殿。 雖受了斥責,她的唇角卻微微上揚,這懷疑的種子一但種下,便很快會生根發(fā)芽。 東苑,晨曉。 飲瀾入內(nèi)時被唬了一跳,帳外無人,帳中倒人影重重,不過一夜,人便從榻下睡到了榻上,她雖不問,并不代表不好奇,沈家的這位小娘子竟如此得寵愛,倒是這么些年來的獨一份。 飲瀾自然知道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在李容淵帳外福身,低聲道:“已是卯時了。”今日雖不朝,但府上有客,她依舊按照慣常的時刻來伺候,見帳內(nèi)中人起身,飲瀾轉(zhuǎn)身吩咐婢子們?nèi)崴?,布置盥洗用具?/br> 隱約聽到響動,阿素有一瞬迷茫,想喚琥珀伺候自己起身,然而望見帳頂?shù)拿髦轭D時一身冷汗,這分明是李容淵的寢榻。昨夜迷迷糊糊入睡,竟睡到這里來。 阿素背后發(fā)涼,在榻角悄悄蜷縮起來,正見李容淵已起身邁自己下了榻。她昏昏沉沉坐起來,想了想,也跳下榻去,正見飲瀾在外面。 阿素赧然,幸好昨夜和衣而眠,身上倒齊整,她故作鎮(zhèn)定走到捧著鎏金纏枝花銀盆的婢子前,取過凈面的巾帕浸了熱水,費力擰干了遞在李容淵面前。 飲瀾瞪了她一眼,難道還要讓郎主自己動手不成,即刻從她接過帕子。阿素望見李容淵手上的白紗,知道自己又粗心,只得默默退在一旁,讓飲瀾上前伺候。 阿素站在角落望著李容淵頎長的身影,百無聊賴拽著裙頭上的絲絳,等著他出門自己好回屋去,然而他卻未換朝服,只著一身常服,以玉帶束腰。 阿素此時才想起今日不朝,李容淵望了她一眼,淡淡道:”站著做什么?!?/br> 她扭扭捏捏走過去,李容淵卻牽著她的手,讓她坐在矮榻上。看來今日他心情不錯,阿素想,其實她不太明白李容淵為何不高興,只知道似乎還挺好哄的。 阿素正有些得意,卻有一只手撫在她頸間,之后發(fā)釵被抽出來,綢緞似的烏發(fā)傾瀉而下,正被他握在手中。 阿素頸上出了層細汗,李容淵握著她的烏發(fā)似乎有些愛不釋手,單手取過一旁的玳瑁梳仔細篦了幾下,又收攏在掌心。 這是要替自己梳頭?阿素毛骨悚然地想。似把她當作偶人一般,李容淵似乎玩性大起,真替她挽了個發(fā)髻。 好不容易被放開,阿素忐忑起身,走到鏡前,打量了一眼自己,險些要暈,這單手挽的發(fā)髻這也太難看了些。飲瀾在一旁掩唇而笑,阿素想對李容淵怒目而視,心里又有些怯怯。 李容淵卻有些滿意,淡淡道:“今日待在這里念書,哪也不許去?!?/br> 阿素心道,原來是要拘著自己,方才恐怕也是故意梳得那么難看,讓她不好出門去。 難道今日府中又有什么人來?阿素不由起了疑心。 上次李容淵如此限制她的自由,還是阿娘來的時候。難道今日也是? 待李容淵走后,阿素越發(fā)覺得自己的猜測可能性極大,只是透過高高的窗棱向外看,卻看不出什么頭緒。 倘若真是阿娘來,想必一定會有阿兄的消息,此前自己命琥珀給三娘送了藥,也不知她有沒有轉(zhuǎn)交給阿兄。 這般想著,阿素更想出去看一看。她悄悄走到外廳,發(fā)覺竟無人值守,欣喜大于疑惑,阿素顧不上思索這不同尋常的緣由,出了東苑沿著小徑向著曾見過阿娘一次的北苑而去。 起初阿素還擔心自己不認識路,尋不到北苑,然而剛走到半路的靜波湖畔,便見居高臨下望見遠處環(huán)水廊廡下,李容淵正挽著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漫步于粼粼波光中。 竟真的是阿娘。 岸邊兩人向此處走來,阿素無處可逃,心砰砰直跳,猶豫了一瞬,躲入一旁的太湖石后。 第28章 決定 如何才能將他綁上元家這條船…… 阿素剛藏好自己小小的身體, 在狹窄的石隙中艱難地轉(zhuǎn)過身體,即刻發(fā)現(xiàn)不妥,許是方才太倉促, 裙頭上碧青的垂絳竟卷在了石中樹的枝杈間。 阿素汗如雨下,用力拽了拽, 誰料那垂絳卻越纏越緊。岸邊兩人越走越近,阿素急得面頰發(fā)熱, 李容淵心思縝密, 難保一會路過不看什么破綻, 她只能期望他們走得再慢些。然而事與愿違,不過片刻,她已能清晰聽見阿娘說話的聲音。 許是她太用力, 樹枝受力發(fā)出“咔嚓”之聲, 安泰的聲音停了一瞬, 想必注意到了附近的動靜,阿素頓時停了手, 縮回石縫中, 不敢再動。 見安泰凝滯, 李容淵柔聲道:“怎么?” 安泰又仔細聆聽了一瞬,輕嘆道:“無妨,許是我太多心了。” 之后沉聲道:“方才我與你說的事,切不可泄露?!?/br> 阿素好奇心大起,阿娘今日來訪究竟是做什么, 又到底同李容淵說了什么? 此刻她既希望阿娘繼續(xù)說下去, 又希望他們走得遠些, 不要注意到那樹枝間的一抹碧青。然而同樣事與愿違,安泰不再開口, 李容淵卻扶她到一旁的石榻休息。 那石榻上鋪著茵席,距阿素藏身的太湖石不過一丈。阿素心驚膽戰(zhàn),心道若不是李容淵并不知她偷跑出來,還真以為他是有意為之。 安泰倚靠在石榻之上,似乎累極。阿素想,阿娘方經(jīng)歷喪女之痛,又逢阿兄遇刺,這幾日自然極傷神,李容淵靜靜侍立在她身邊,兩人皆望著湖面,一時無言。片刻后李容淵道:“姑母無須憂心,境況也未必就壞到如此地步?!?/br> 安泰輕聲道:“元郎在北疆與敢達對峙,戰(zhàn)況膠著,本也無妨,然而今日我聽聞朝議之時有人彈劾元朗久守不出,恐有二心,應(yīng)召歸朝,陛下一反常態(tài)并未表態(tài),又想到那刺客又似來自北疆,總疑心有人要拿此做文章。” 阿素此時才明白,原來阿娘是在為阿耶憂心,才來與李容淵商議,又驚奇此時朝中竟已有阿娘布下的眼線。 阿素記得前世此時阿耶正任朔方節(jié)度使,不久后擊退突厥,一舉拿下北疆的康濟城,而回朝之后便因會稽王謀反一案被下獄。她原想阿耶回朝之前都不會有危險,卻沒想到這一世阿耶未歸,朝中已是暗流涌動。 阿素本以為掀了刺客的面紗,證明他乃假冒裴說侍女,便能洗脫裴家與元家謀反的嫌疑,卻沒想到揭露這刺客的身份又引出另一樁事端來,想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些。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定要將元家拖進萬丈深淵之中,然這幕后之人到底是誰,雖經(jīng)歷了兩世,阿素依舊摸不著頭緒。 一顆心又懸了起來,阿素聽見李容淵淡淡道:“敢達忠于西突厥王庭,康濟城易守難攻。只有圍城,待城內(nèi)糧草耗盡,此城不攻自破,將軍此舉本是最優(yōu)之選,只是如今陛下已起了疑心,時間卻拖不起?!?/br> 安泰沉聲道:“依你之意,是否應(yīng)寫信勸元郎南歸?!?/br> 李容淵道:“不戰(zhàn)而歸,倒似心虛,恐怕如此更令陛下心生懷疑?!?/br> 安泰憂道:“這也是我所擔心的,如今戰(zhàn)不可戰(zhàn),歸不可歸?!?/br> 李容淵修長的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卷帛紙。阿素好奇扒著石縫看,卻看不真切。安泰一怔,李容淵將手中之物遞與她,嘆道:“敢達是我母親異母兄弟的舊部,我已寫了封信勸他投降,如今康濟已是突厥王庭放棄的孤城,若他還念著城中十萬百姓,收到這封信也許愿意投降,只盼將軍能留下城中百姓性命?!?/br> 安泰將帛紙攥在手中,沉聲道:“我即刻便命人將信送出?!?/br> 阿素松了口氣,若是敢達愿意投降,那阿耶很快便能回來,消除陛下的疑慮。阿素知道李容淵的生母出生高昌麴氏王族,然而她卻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美貌非凡的高昌公主,只因她出生之日便是她亡于冷宮的之日,而陛下曾以十萬鐵騎踏平高昌,世間也再無麴氏。 此時有疑惑纏繞在阿素心間,難道前世李容淵也曾寫信勸降敢達阿耶才能如此順利拿下康濟城?他為何要這么做?若說是因為阿娘待他殊眾,顯然分量不足。 安泰望著李容淵,眸色柔和而欣喜,阿素知道阿娘真心喜愛他,恐怕此時更甚。當初阿娘已為自己定下婚事,卻在與他關(guān)系最僵持的時候?qū)⒆约焊募夼c他,到底是因為喜愛他,還是要在他身邊埋下眼線。李容淵為何竟會答應(yīng)這婚事? 阿素心中沉沉,她知自阿耶歿后,她在阿娘心中永遠比不上對權(quán)欲的渴求,將自己嫁給李容淵不過是為了牢牢控制他,可惜她終究令阿娘失望。此時卻聽李容淵低聲道:“勸降之事切不可泄露,若陛下知曉更會生疑。 安泰柔聲道:“這是自然?!?/br> 她撫著李容淵的手,若有所感道:“你終究不肯喚他一聲父皇,是因為你母親,還是……” 李容淵打斷她,淡淡道:“過去的事無須再提?!?/br> 安泰莞爾道:“你若能放下,便是極好?!?/br> 阿素豎起耳朵聽了半晌,依舊有些不知所云,想起上次她聽到阿娘與李容淵的談話,總覺得有什么關(guān)于他的事,阿娘知道,而她卻不知道。 而直到今日阿素才發(fā)覺,此前的自己太天真了,要想扭轉(zhuǎn)前世的命運,非她一人之力能及,而如今可以依靠的人……也只有李容淵而已。 如何才能將他綁上元家這條船。 阿素靠著太湖石怔怔地思索,過了許久再聽不見人聲,她才發(fā)覺石榻上已無人,想必阿娘著急要將信送出,已然離去。 阿素松了口氣,悄悄從石縫中鉆出來,費了許久的力氣才將裙頭的垂絳從石中樹的樹杈上解下來,還未轉(zhuǎn)身,卻聽身后低沉的聲音道:“聽得可還開心?” 第29章 驕矜 喜歡我嗎 阿素一僵, 那分明是李容淵的聲音。 想必方才李容淵便知她在,所以送走了阿娘去而復(fù)返。而她躲在石后將他們的談話都聽去了,難保李容淵不會要滅她的口。 阿素艱難轉(zhuǎn)身, 努力露出一個安全無害的微笑來,李容淵翹起唇角打量著她,帶著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忽然覺得也許任何想法逃不過他的眼睛。 好在他的心情似乎不錯, 向她勾了勾手指, 阿素乖覺地走了過去,李容淵淡色的眸子凝望著她道:“很怕我?” 他的語氣非常認真,仿佛不是在詢問,而是陳述事實,阿素想, 害怕嗎?但凡見識過他處置政敵的手段, 豈能不怕。然而似乎又并不全然如此,她雖總擔心他會對自己做什么, 卻無數(shù)次肆意挑戰(zhàn)他的底線, 仿佛下意識里知道這樣是安全的, 甚至,即使真有什么危險,反而可以倚仗他。 阿素的目光落在李容淵裹著白紗的右手上,心中一顫,想起他毫不遲疑握上那把銀色彎刀刀鋒時的樣子, 終于輕輕搖了搖頭。 李容淵俯下身與她平視, 抬手將她垂落的碎發(fā)別在耳后,輕聲道:“那……討厭我嗎?” 他舉止親昵,然而阿素卻并不覺得厭惡, 反而當他的手指觸碰到自己時,會有一絲心慌,畢竟是喜歡過的人,即便現(xiàn)在,阿素不得不承認,他依舊能影響她的情緒。 阿素低頭不語,李容淵卻似得到答案一般,微微揚起唇角,捏著下頜輕輕將她的臉抬起來。阿素仰頭茫然望他,李容淵忽然低頭,俊美的五官一瞬在自己面前放大,然后有什么溫熱而柔軟的東西觸碰在自己眼下。 是他的嘴唇,他在吻她眼下那一點殷殷如血的淚痣,這個想法讓阿素有一瞬間的眩暈,然而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被他緊緊攬著腰才不至于滑下去。她無力掙扎,纖細的腰身貼在他帶著熱度的掌中,微微顫抖。 許久之后她才恢復(fù)了一點神志,用力將他推開,喘著氣,重重撫著眼下,那里還有一點點被吮吸的刺痛。 李容淵好整以暇望著她,微笑道:“那是……喜歡我嗎?” 阿素漲紅著臉,怒氣沖沖地瞪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的手依舊捏著她的腰骨,阿素努力掙開,鼓起氣勢瞪著他,李容淵揉了揉她的發(fā),輕嘆。 阿素不解,李容淵眸色深深道:“等你長大便懂了?!?/br> 阿素毛骨悚然,退了一步,李容淵居高臨下打量她,狹長的鳳眸微斂:“好在,我一向很有耐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