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猜度他的心思，喝斥道，“荒唐！你母親是遭人欺辱了，還是受人冷遇了？竟要你遷延相陪！朕予她一宮主位，薪俸賞賜歷年只多不少，從未虧待過她。且她與旁人的母親相比又有何不同？憑什么要單為你網(wǎng)開一面，莫非你原比旁人多了份體面？”

    李錫琮聽著皇帝一聲聲喝問，心下只在盤算接下來要說的話，待其語罷，當(dāng)即頓首道，“臣出身卑微，母親平日里也常教導(dǎo)臣恪守規(guī)矩，不敢逾制。只是臣身為人子，卻不能不存侍母之心?；噬险f到旁人，宮中各位娘娘卻并沒有一個似母親那般，僅有一子之人。旁人得享天倫，臣母子二人卻才相見不久，便要分離。臣每每思之，唯有輾轉(zhuǎn)難眠，痛徹心扉?！?/br>
    他略微抬首，雙眸閃爍，似是不敢與皇帝對視，掙扎幾番終是鼓起勇氣，顫聲道，“臣記得出征當(dāng)日，皇上曾應(yīng)允，來日凱旋或?qū)⒃S臣一樁求懇。臣不敢奢望過多，唯以此事相求。便請皇上看在臣離京前后一年又八個月，這一年又八個月卻是不得與母親相見，臣只求能將這段歲月彌補，今生便了無遺憾。”

    皇帝雙眉皺緊，極力回憶自己當(dāng)日是否真對其有過許諾，半日才想起那不過是送他出征之時，自己隨口一語罷了。他自是不便否認，也無心否認，到了此時他更有些好奇，此子執(zhí)意滯留京師尚能翻出什么風(fēng)浪。

    如是想著，皇帝冷冷道，“你哪里學(xué)的一身市儈氣，拿這樣的事和朕作價！朕當(dāng)日的話，你既心里一直記得，為何不一早宣之于口？偏要等到此刻來堵朕的嘴，讓朕不得不應(yīng)允你。我且問你，你是甘冒忤逆君父之罪，也非要如此這般和朕討價還價么？”

    李錫琮舉手加額，恭敬叩首道，“臣有罪，但憑懲處。只求皇上念臣與母親分別近二載，許臣不世之恩典。臣銘感五內(nèi)，頓首泣拜?！?/br>
    皇帝居高望著近乎貼伏在地上的兒子，沉吟良久，冷笑道，“好，朕從不食言，今日就允了你。”

    李錫琮大喜過望，忙欲謝恩，卻見皇帝擺手一笑道，“只是你說得晚了，還該算作抗旨不遵。朕看你是該好好敲打敲打了?！碑?dāng)即吩咐身旁內(nèi)臣，“去取一副刑床來?！?/br>
    內(nèi)臣忙退出殿外，喚人去取，只是心中詫異，為何單要刑床，卻不命取刑杖，仔細回味一遭，確信自己絕無聽錯的可能，才將將放下心來。

    不一時那黝黑刑床已抬入殿中，余人只當(dāng)皇帝要杖責(zé)寧王，正自面面相顧，只聽皇帝道，“去西邊暖閣里，把那柄紫檀戒尺拿來?！币娎铄a琮面色刷地白了一道，便輕笑道，“朕知道你這些年頗有歷練，自然更禁捶楚，也不必費事用杖子了，只拿你小時候挨過的那枚戒尺足矣。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比小時候更頑劣?！?/br>
    李錫琮幾乎厭惡地闔上雙目，明白皇帝此舉，旨在令他憶起幼年往事，提醒他安分克己。這原是羞辱和警示他最好的方式。這些他都明白，可惜無論腦中多么澄明，卻仍是難以按下心內(nèi)一片慘傷。

    那紫檀戒尺須臾便至，內(nèi)臣上前請李錫琮除了公服，脫去冠帶。他一一從之，復(fù)又跪下叩首道，“臣謝皇上隆恩?！逼鹕碇畷r，已是身著素白中衣，沒有絲毫猶豫，便即俯身刑床之上。

    內(nèi)臣手執(zhí)戒尺，只覺此物甚是新鮮，稍作揮就能獵獵生風(fēng)，掂在手中卻沉沉如墜，略微適應(yīng)了一下，便依著規(guī)矩將那戒尺先置于寧王臀峰處。尚未抬手，忽聽李錫琮仰首道，“臣今日策馬前來，故請旨笞背，望皇上恩準?！?/br>
    皇帝不由一陣好笑，又見他此刻大約因遂了心愿，面上懶怠再裝出惶惑不安，眼中更是連一絲懼意皆無。便也不想與其多言，淡淡點頭，示意內(nèi)臣如是照辦。

    那戒尺打在身上倒是響亮至極，一時殿中便只有清脆凜冽地擊打之聲。皇帝并沒說數(shù)目，內(nèi)臣忖度既不用杖子，想來圣意并非要重責(zé)，不過小懲大誡而已，便將速度刻意放緩，以防皇帝隨時叫停。可畢竟是在御前，又不敢放水太多，反正那戒尺打不壞人，索性每一記都用了十成力氣，細細致致地在李錫琮背上游移抽打。

    皇帝知道于這場懲戒里，決計不會聽到除卻戒尺笞打皮rou以外的聲音，隔了好一會方略略抬眼，看向那趴伏受責(zé)之人。但見其面色比平日白上幾分，額角滲出豆大汗滴，眼看著貼在背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濕。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地下，內(nèi)中平靜無波，雙眉也只是如常般微微攏起，并不因戒尺的下落而有半分蹙緊。于是不甘心地再看了一刻，忽然看到其側(cè)臉上因奮力忍耐而突起的一方牙床骨，心中當(dāng)即有了幾分釋懷。

    他終歸也不過是血rou之軀，既然知道疼，既然知道恥，也一定知道該如何保全自己，和心中牽念之人。

    皇帝揮了揮手，道，“住了，你們下去罷。”待眾人退去，才轉(zhuǎn)顧李錫琮，道，“可還能起身？”李錫琮不過略慢了一步，聽他問了這話，當(dāng)下半推半就掙了兩掙，雙臂哆哆嗦嗦?lián)瘟艘豢蹋矫銖娬酒鹕韥怼?/br>
    他待要撩開衣擺，皇帝已擺手道，“不必跪了，你方才已謝過恩了。朕是要你長個教訓(xùn)，往后行事說話不可任意為之。孝心雖貴重，但祖宗規(guī)矩亦不可違拗。朕姑念你年少，應(yīng)你之請，寬限一年。望你今后好自為之?！?/br>
    李錫琮無復(fù)多言，謹躬身道是?；实劭丛谘劾铮瑓s是一笑道，“你不滿意謝家的女孩子，朕便不為難你。既還有一年光景，朕會放開來再為你挑選，必定挑一個好的給你就是，只是下一次絕不容你再行推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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