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個日夜，除了用飯出恭，謝珽幾乎沒踏出小樓半步，就連歇息都是坐在案邊，撐著腦袋小憩。

    朱九也熬紅了眼睛。

    隔日清晨，能問的都挖了個趕緊，徐元杰終于求得一個痛快，不再遭罪。

    謝珽將所有的事都理順，記在心里之后，命人將審問時記錄線索用的紙箋盡數(shù)燒毀，搗成粉末之后和成了泥，丟在角落里。

    而后命人將徐元杰設(shè)法運(yùn)出城外，順便給誠王透露點風(fēng)聲，讓對方知曉此事即可，不得留下物證。

    莫儔奉命去辦，謝珽縱馬而歸。

    他大張旗鼓的回了京城，先是入宮赴宴，后又?jǐn)y妻回門，如今消失無蹤閉門謝客，京城里那些想要結(jié)交拜訪的人難免心焦，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過來。而今見他歸來，自然是蜂擁而至，不論拜訪是真情抑或假意，碰著位高權(quán)重的，總得虛應(yīng)片刻。

    如是耽誤了一陣，待扛著滿身疲憊回到屋里時，阿嫣正倚窗出神。

    初秋時節(jié)，院中槭樹漸染薄紅。

    她獨(dú)自坐在窗畔，羅裙曳地，披帛靜垂。屋里點著淡淡的甜香，玉露和玉泉不知去哪里忙碌了，只有兩只鳥雀蹲在枝頭陪著她。從側(cè)面瞧過去，她的神情有些惘然，眉頭微微蹙著，似心存擔(dān)憂。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倆心有靈犀，在謝珽在甬道無聲駐足時，她忽而回過神，目光越過窗檻望向院門。

    瞧見他，面上一喜，立時起身迎出來。

    第72章 坦白   綿密的親吻落在了唇上。

    阿嫣已經(jīng)等他很久了。

    因?qū)m里的內(nèi)官已來過好幾回。

    回京當(dāng)日, 永徽帝為他賜宴時，將有意借河?xùn)|猛將平定流民的意圖流露得十分明顯。謝珽當(dāng)時雖未拒絕，卻也沒立即答應(yīng), 只說問過河?xùn)|近況后再做決定。

    永徽帝火燒眉毛, 怕謝珽作壁上觀，令朝廷處境更艱難, 忙拿隴右節(jié)度之權(quán)來換。

    如今旨意已頒，就等謝珽回話。

    誰知他回了趟門之后便消失無蹤, 始終沒在隨園露面。內(nèi)官被永徽帝催得緊, 尋不到謝珽, 連忙來問阿嫣。

    阿嫣只說有事未歸。

    私下里, 她也讓陳越將這事稟報過去，陳越很快拿到了回音, 說謝珽有事在忙，讓她以私事來搪塞。

    前日傍晚、昨日前晌和后晌，加上今日前晌, 內(nèi)官已經(jīng)跑了四趟，足見帝王心急如焚。

    阿嫣既有謝珽授意, 自然能穩(wěn)妥應(yīng)對。

    心底里, 卻難免有點著急。

    此刻瞧見謝珽, 忙舉步迎了出去。兩人在屋門口撞上, 她一眼就瞧見了謝珽眼底的疲憊, 眼神比尋常稍黯, 亦添了稍許血絲。即便身姿魁偉衣衫端貴, 整個人卻如同利劍蒙塵，不復(fù)離開時的冷厲威儀。很顯然，他這兩日在外面銷聲匿跡, 必是做了件苦差事。

    阿嫣暗生擔(dān)憂，牽住他的手臂。

    “夫君可算回來了，這兩日……”話音未落，就見謝珽毫無征兆的躬身靠近，將她抱進(jìn)了懷中。他抱得沒太用力，卻默不作聲將身體輕輕靠在她肩上，仿佛疲倦之極。

    阿嫣微微一愣。

    旋即，柔順的貼在了他懷里。

    “我有點累?！敝x珽閉著眼，腦袋貼在她的鬢發(fā)，聲音低得如同喃喃，“讓我抱會兒。”

    他確實累極。

    即便徐元杰早已認(rèn)栽，嚴(yán)刑審問時并未抵抗，要在短短兩日間將他身上的要緊事都理清，卻也極耗費(fèi)心力。

    且審問出的事，無不觸目驚心。

    謝珽在沙場斬將奪帥，雙手染滿鮮血，手下累累白骨皆是敵軍中的男兒。外人提起來，常將他視為修羅，嗜血冷厲，趕盡殺絕。

    殊不知，真的惡鬼藏于朝堂。

    徐元杰為虎作倀這幾年，雖未明著殺人見血，為了給吉甫和魏津斂財，幾乎花樣百出。官府賦稅只是冰山一角，畢竟，各處軍政皆握在節(jié)度使手中，朝廷能取的九牛一毛，徐元杰的巨額資財其實來自侵占。

    憑著朝廷官員的身份和吉甫的大樹遮蔭，肆意侵占田地屋舍，賣官索賄，逼死的無辜百姓不知凡幾。

    后來為營造宮室，討寵媚上，從各處搜集珍稀萬物木石時，不知攪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饒是謝珽久經(jīng)沙場，見慣生死，聽著兩人狼狽為jian的種種行徑，推想妻離子散的凄苦百姓，也覺心頭黑云陰沉。更別說，謝袞也因這些人而遭戕害，英年戰(zhàn)死，無數(shù)兵將為之殞命。

    謝家鎮(zhèn)守河?xùn)|那么多年，萬千男兒黃沙埋骨，只為護(hù)住山河無恙、百姓安居，讓朝廷能安然施政天下，牧養(yǎng)子民。如今，那些由他們護(hù)在身后的百姓，被jian佞肆意殘害，而庸君坐擁天下，非但毫無建樹，還要拔除守邊之將，何其可笑可憎！

    這朝廷皇室、這貪婪jian佞，是惡貫滿盈的泥潭，是他要破開蹚過的荊棘路，謝珽從未猶豫踟躕。

    但他畢竟才過弱冠，更非鐵石心腸。

    沙場上的爭殺是男兒之志，既選擇了仗劍縱馬，保家衛(wèi)國，生死取舍時皆有剛烈血性，時日長了，便能坦然接受。

    換成手無寸鐵的百姓，一切終究不同。

    謝珽心頭似被什么東西壓著，窒悶又沉重，在部屬面前卻不能細(xì)想流露分毫，只能憑理智嚴(yán)審決斷。直到此刻，看到少女盈盈含笑而來，眉目如畫裙衫輕卷，仿佛一瞬間間他拉回了燈燭昏黃的春波苑，能暫時撇去殺伐決斷的威儀城府，在她的身邊，做回有血有rou的尋常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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