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川:臺風(fēng)天(2)
第一次見到周知悔,是在臺風(fēng)走后的第四天。 熱帶低壓為內(nèi)陸城市帶來大量水氣,陸續(xù)有洪災(zāi)傳出,杭川卻在一天的暫停后,很快恢復(fù)它的矯健步伐。 甚至這座城市還未完全脫離暴風(fēng)半徑,物流就趕著將幾個大方塊搬進來。 主臥室、她的房間,甚至連客房空置已久的床,都換了。 路冬仍舊無知無覺地被蒙在鼓里,甚至歡天喜地問路棠想不想陪自己看電影。 直到姑姑善心發(fā)現(xiàn),在難得三連休的前一晚,終于坦白:“我的結(jié)婚對象……他有一個兒子,比你大一歲半,后天要第一次來杭川?!?/br> “我們一起去接他,好嗎?” 路冬直接甩上了門。 十五歲半,準(zhǔn)備上高中,也許在路棠心中,她永遠是個,靠一顆糖與誘哄就會妥協(xié)的小女孩。 準(zhǔn)備迎來從天而降的表哥那天,午餐,路棠燒了她喜歡的雪菜年糕,炸排骨,鯽魚湯。 路冬卻沒什么食欲,留了不少,足夠晚上再吃一頓。 姑姑決定提早一小時去等,因此收拾好桌面,來不及坐下歇一會兒,就要出發(fā)往市郊的杭川國際機場。 奧迪副駕,路冬忍了一整晚,仍舊很焦躁,呼吸很亂,心臟發(fā)疼,不停地?fù)钢粗傅钠ぁ?/br> 腦中循環(huán)播放,試圖說服自己,繼子又怎么樣?還不是說英語的外國人。 有文化隔閡,沒有血緣,只剩法律撐起的文字系帶,與能夠讓路棠放棄事業(yè)的侄女比,壓根不值得一提。 可又忍不住想,再過幾年,姑姑去和那個英國人生活了,他們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 那她呢?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家,是不是就要分崩離析? 駕駛位,路棠見她神色不對,關(guān)心地問,是不是暈車。 她搖搖頭,破罐子破摔,毫不避諱:“想抽煙?!?/br> 在停車樓停妥,路冬徑自捏了支萬寶路出來,然后點上,邊走邊抽,全然不管旁人的目光。 T3國際出發(fā),煙還沒燃完。 一時半會也不想進去,路冬見到一旁的KFC,長長排隊人龍,扭頭和姑姑說:“我想喝可樂?!?/br> 路棠跨出幾步,她又提出要求:“Zero,去冰。” 一杯大杯Coke Zero去冰,等了十五分鐘。 上支煙被抽得一干二凈,右手指縫夾著第二支,路冬歪頭接過,放到地上,暫時沒碰。 路棠和她說,如果不想進去,就在這兒等,過會兒,她將車開來。 路冬仰起臉,瞇著眼睛,終于問出口,為什么要她來接機。 完全可以將她排除在圓形之外,那是路棠自己組建的家庭,侄女其實無權(quán)過問。 “他要來杭川一陣子?!甭诽臍庀⒉淮蠓€(wěn),眼神閃爍,“之后,也許會常見面?!?/br> 法庭之外,日常生活中,路棠是個很溫柔的人,一個很在意別人感受的人。但就是太在意,反而讓她不夠理性,優(yōu)柔寡斷,顧此失彼。 路冬想,三年過去,自己不是剛失去父親那會兒的小女孩了。 能學(xué)著忍耐,也能學(xué)著妥協(xié),只要路棠的目光始終一心一意地留在她身上。 可是下一秒,路棠渾然不知,她狠毒地打斷了侄女自認(rèn)大度的讓步。 “我們認(rèn)識很久了,他是個很好的孩子……” 哦,去他媽的。 路冬低頭看了眼時間,面無表情地提示:“四點半了?!?/br> 張了張口,路棠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路冬掐著拇指上,那塊脫了皮的rou,痛覺卻已經(jīng)傳不進大腦,“……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抽煙?!?/br> Coke Zero在夏季炎炎的傍午,保質(zhì)期很短,沒一會兒就變溫,口感成了帶古怪藥味的阿斯巴甜水。 只一口,就喝不下去,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路冬低頭看了眼時間,17:45,沒有任何消息。 暑假期間,國際出發(fā)的人潮洶涌,萬頭攢動,也許得再等上一會兒。 她感到熱了,抬手撥開散在耳后的短發(fā)。 黑色平口吊帶看不出痕跡,但額頭、頸子,甚至牛仔短褲下方的腿上,其實都有汗水。 路冬叼著煙,轉(zhuǎn)過身,隔著玻璃窗與幾米的距離,去端詳里頭的航班提示。 上下掃了兩圈,沒見到倫敦兩大機場的IATA代碼。而16:55左右,預(yù)計抵達的,各有一班CDG和HKG起飛的東航,都已準(zhǔn)時降落。 身側(cè)的自動門開了,帶來一陣空調(diào)的涼。 燥意被帶走些許,她下意識看過去,對上一雙眼睛。眼皮薄得能見到上頭細小的紅色血管紋路,眉骨分明,但至此,仍舊是些西方人種尋常的個體特征。 直到辨清他的虹膜顏色,冰涼,冷入骨髓的淺灰……只消一個驚鴻,就揮之不去。 路冬蹙起眉,飛快地別開臉。 那支煙抽完,車停在了面前。 左手捏著煙盒,考慮著再來一支,最終還是收了起來。 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慌又開始叫囂。 她四處搜索流動的人群,試圖尋找一個,看上去類似ABC的華人男生。 結(jié)果開始耳鳴,不得不蹲下身,強忍著那股反胃的惡心。 低頭的時候,路冬見到姑姑朝這方向走來的休閑鞋一頓,視野中多了雙米色Air Force。 受害部位從拇指轉(zhuǎn)成大腿,掐出一輪殷紅。 遙遙地,聽見路棠喊了自己的名字,她做不出回應(yīng),直到女人走至身側(cè),試圖彎下身查看她的情況。 路冬猛地偏開頭,閃過她的手,終于放過那塊青紫的皮rou,站起身來。 異??斓氖湛s頻率,導(dǎo)致整個胃部扭成一團顫抖的平滑肌,實在忍不住了,路冬勉強擠出聲音:“……我去趟洗手間?!?/br> 酸澀發(fā)苦的胃液涌了上來。 沒一會兒,只剩干嘔,喉頭灼燒似地guntang 她還是覺得焦躁,食指和中指伸了進去,壓下舌根,直到真的吐不出半點東西,才去洗手臺弄干凈。 外頭,路棠遞給她一瓶常溫水,急促地問還有哪兒不舒服,路冬沉默地?fù)u頭。 今天唯一值得慶幸的,也許是,副駕仍為她保留。 系上安全帶,盡管知道后座多了個人,路冬依然目不斜視,別開臉看向窗外。 陽光開始減弱。 因為臺風(fēng)剛過,天空藍得剔透,萬里無云。 路棠用英語提了一句,這是她的侄女。 胃仍舊在抽動,她垂著眼,冷冷地拋出兩個字:“路冬。” 正以為自己擺明了態(tài)度,卻聽見后頭,禮尚往來似地,同樣簡潔而疏離地回了句:“周知悔?!?/br> 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卷舌,西城人的口音,種種跡象,讓她忘記了暗地里的較勁,猛地回過頭。 哦,是那澄澈、毫無雜質(zhì),也毫無溫度的灰色玻璃珠。 現(xiàn)在,她知道,剛才那雙眼睛的主人,有著同樣漂亮的皮囊。 那又怎么樣?她該討厭他。 //-// 周末兩天雙更,周一休息! 10a.m.amp;10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