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xué)的過程沒有路冬想得那么痛苦。

    一個小時，周知悔至多花二十分鐘講兩頁半，也不問懂不懂，直接出叁道融合觀念的基本題。路冬喜歡曲線圖形，精準(zhǔn)地畫完之后，開始神游，交點坐標(biāo)也不打算求。

    他實在不是稱職的補習(xí)老師，也或許是統(tǒng)考對他而言太簡單，干脆和她介紹起各式各樣、超出課綱的函數(shù)方程。

    從二維點線面說到了立體，路冬第一次見到，有人的叁維圖形畫得比自己還要好。看上去丑陋至極的表達式，他竟然不用描點，憑空在紙上變出一個似乎在跳華爾茨的古怪曲面。

    周知悔說，他練習(xí)過它們很多遍，也想象過很多遍，“能畫出來的都是最基礎(chǔ)的?！?/br>
    “那難的呢？”

    他笑了下告訴她，腦中有個模糊的影子，遠觀似乎是大體的輪廓，真要近看的時候又像裹了層紗簾，除非一步步揭開，不然那輪廓就是誘導(dǎo)的騙局。

    似懂非懂地哦了聲，路冬聽見他讓自己想象，交面，交線，交點。

    這不是件難事，當(dāng)下立刻就畫了出來。

    周知悔替它加了x-y軸，寫下那兩頁上，背下了也不會用，令人煩躁的標(biāo)準(zhǔn)式，清晰而仔細地解釋函數(shù)與圖形之間的聯(lián)系。

    不清楚過了多久，遠處的大門被下班的路棠打開。

    這個家的家長，驚愕地看著在餐桌補課的兩個人，附中校服也沒換，“吃過了嗎？”

    路冬沒回話，低著頭解課本習(xí)題，身旁的表哥起身那會兒，下意識看了眼。

    他的食指敲了敲書面。

    路棠換了居家服，點了份蔬菜和意大利臘腸總匯的Sicilian  pizza，然后做了盆沙拉。

    解決那題之后，收好桌面，路冬靠在門邊，看著剛才也去換了衣服的表哥，在搗鼓芝士和火腿片。趁著姑姑將那五彩繽紛的沙拉碗擺到餐桌，她趿拉著拖鞋到他身旁，仰起臉問：“在做什么？”

    周知悔沒有回話，遞來一塊干酪，路冬低下頭叼走。缺乏彈性、容易咬碎的口感，應(yīng)該是羊奶做的，味道很重，不是大眾能接受的香味，偏苦，尾韻帶著澀。

    他又給了她一片火腿，很薄，透著光，油脂豐潤唇舌，苦澀化為鮮香。

    九點整，晚飯終于送到。

    路棠已經(jīng)在事務(wù)所吃過，這會兒翻找酒柜，路冬拎著披薩盒到餐桌時，聽見她問周知悔，“干邑被開過了？”

    他嗯了聲，擺正刀叉，抬起眼皮對上路冬愣愣的神色。

    熟悉了之后發(fā)現(xiàn)，周知悔其實挺喜歡不動聲色地揶揄人，難怪和那莽撞的羊毛卷意外合得來。

    啃著口感松軟的披薩，路棠果不其然說起剛才看到的‘奇景’，她那有些厭學(xué)的侄女居然乖巧地寫起習(xí)題，不由得問起繼子是怎么做到的。

    路冬搶過話，說，他們打了個賭。

    路棠并不是個喜歡問到底的家長，笑著點點頭，突然提起寒假，要不要去西城，還是想到北海道滑雪。

    周知悔說都行，路冬則表示要再想想。

    一路到月考那兩日，每天回家來就是多學(xué)好一會兒數(shù)學(xué)，連帶生物鐘都被矯正，過了十二點就體力不支。

    考前兩天，課后習(xí)題路冬基本上被帶著做了一遍，額外的題本，中等以下的題目也過了大半。

    高二這會兒正好教幾何，有些題目示意圖印得很精確，能直接背出來。周知悔幾次看著她，裝模做樣地寫下似是而非的式子，連跳好些步驟，半憑空生出答案，直接給張白紙，讓她重算。

    休息時間的閑聊，路冬算是對表哥的聰明，有了更具體的認(rèn)知。比如他沒讀過幾天小學(xué)，沒事都去踢球，學(xué)得很無聊，后來跳初中情況也一樣，再直接跳了高中，這才好好讀完。

    “Valérie……我的母親，其實很反對?！?/br>
    他轉(zhuǎn)著筆，忽然彎了下唇，“她寧可我整天和同齡的孩子踢球。但在準(zhǔn)備跳級高中的那場評估，我和她說，學(xué)那些知識，尤其是數(shù)學(xué)，對我而言和足球一樣，都是種有趣的玩具，那為什么不讓我玩？”

    他的家長最終妥協(xié)，但也表示，運動和其他興趣不能因為高中學(xué)業(yè)終止，萬一有任何不適應(yīng)都得告訴她。

    “你那時候幾歲？”

    周知悔說，十一歲。

    “那高中開始呢？”

    “起初不大順利……年紀(jì)確實太小了，但后來認(rèn)識了很多很好的家伙?！?/br>
    他垂下眸，隨意地在紙上畫出剛才那道題的圖形，終止了閑聊：“路冬，把這題重寫一遍?！?/br>
    咬著唇，她不情不愿地哦了聲，剛才的確是背答案。

    月考那幾天不用早自習(xí)，八點半開始考，那之前到校就行。

    開考前十五分鐘進了教室，路冬是最后一個來的，連后桌陳一樊都拉著王靜初埋頭苦讀。他家里下了最后通牒，高二再和之前一樣混，如來佛就要將他關(guān)進五指山。

    中文一如往常，寫得很順利；第二節(jié)，九點四十，迎來數(shù)學(xué)。

    基本題都寫滿了，中等難度的挑了幾個會做的，難的證明題只展現(xiàn)誠意畫出圖形，然后寫了個‘解’。

    六十及格不敢想，但能從十幾摸到四、五十，已經(jīng)是天大的長進。

    午休提前開始，路冬先睡了會兒，才在手機鬧鈴中爬起來，去食堂點了杯美式和叁明治。

    回去的半途，嫌熱，抄了近路走致知樓二層的通道。

    空調(diào)很舒適，腳步都放慢。

    不經(jīng)意地向下瞥見大廳入口處的階梯，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嬉笑。她在末尾看見了表哥，和一個有些眼熟的短卷毛，比手畫腳地討論什么，沒幾句，前頭的人也加入。

    第二日中午，最后一科生物結(jié)束，教室這口高壓鍋終于炸開。

    下午，附中馬不停蹄地排了籃球初賽，抽簽順序老早決定好，室外六個全場和禮堂一個室內(nèi)場通通有安排。攸關(guān)生死的大學(xué)統(tǒng)考在叁月，這會兒還有段時間，高叁也獲許參加。

    他們理十叁對上高叁文科二，還幸運地分到禮堂。

    白板報前寫著對陣簽表，理一也有比賽，不過是女籃，在室外E場，國際部那兒。

    想起表哥說自己不打籃球，路冬發(fā)消息問周知悔在哪兒，很快地得到兩個字回復(fù)，教室。

    留在班級的人比想象中多。

    明明女籃結(jié)束，接著就是他們班男籃，月考也才剛過去幾個小時，在位置上看書做題的同學(xué)還不少。

    路冬遠遠地瞥了眼，周知悔靠在桌邊，似乎正和人討論數(shù)學(xué)，頓時猶豫該不該進去。

    秋天這會兒，杭川的艷陽天還很熱。

    空調(diào)一直給予她誘惑，腳步在門框邊磨蹭……應(yīng)該先問他忙不忙的。

    準(zhǔn)備離開的剎那，男生仰起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向她露出淺淺的微笑。

    路冬來到他身旁，霸占他的椅子。

    原先和他交談的男生抬起眼，沒多問——甚至壓根沒空搭理，掃了眼紙面上的式子，兩人又討論了起來。

    作為數(shù)學(xué)世界的閑雜人等，路冬端詳起眼前的抽屜。

    很干凈，見不到卷子，也沒買多余的習(xí)題，就是必要的主科課本；甚至還有文科班的近代史、地理、政治與經(jīng)濟、當(dāng)代社會……以及兩叁本圖書館借來的小說與散文。

    路冬認(rèn)出了谷崎潤一郎，《刺青》，與之同名的中文版短篇小說集。

    對他居然看得懂這點，感到相當(dāng)訝異。

    幾分鐘過去，當(dāng)她再次讀到尾聲，刺青師清吉對姑娘說，‘回家之前，請再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刺青?！悄猩K于道謝。

    合上書，路冬瞄了眼他的題目紙，正上方印著代表隊歷屆試題幾個大字。

    拉著表哥走出教室，周知悔沒好奇她要帶自己去哪兒，也沒問昨天數(shù)學(xué)考得怎么樣，而是關(guān)心起晚餐。

    今天路棠大概也得加班，兩個高中生需要自己想辦法。

    路冬和他說，其實這會兒就能放學(xué)了，“想走嗎？”

    周知悔歪了下頭，回了句，都行。

    于是相隔大半個月，兩人又來到藝術(shù)大樓705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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