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兩人口干舌燥，玄奘才緩緩開口，“東山寺主持烏巢禪師，或無度牒，但攜經(jīng)書東來，于佛門有大功，不可裁撤?！?/br>
    青年臉上露出喜色，中年人陰著臉正要說話，卻見玄奘側(cè)身，露出屋內(nèi)一位頗為眼熟的身影。

    李善暗罵這禿頭好不厚道，干笑著行禮道：“小子今日拜訪禪師，亦是詢此事?！?/br>
    青年哈哈一笑，指著李善笑罵：“兩日內(nèi)兩次得罪杜學(xué)士，膽子不小。”

    聽見“杜學(xué)士”這個稱呼，李善努力控制自己已經(jīng)不太聽使喚的腿腳，低下頭不吭聲了。

    看這架勢，中年人只愣了瞬間，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了，他和那位青年有著同樣的判斷。

    玄奘昨日回程閉口不言，如今卻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顯然，玄奘的決定肯定和這突兀出現(xiàn)的少年郎有關(guān)。

    玄奘輕聲道：“圣人下旨，查驗關(guān)中寺廟，不合者裁撤，小僧奉命而為，但東山寺……”

    中年人的臉色略微好看了點(diǎn)，拱手道：“半年前中原大戰(zhàn)，大軍繼續(xù)南下，關(guān)中老卒難以立即征召，如今河北大亂，兵力吃緊，還請禪師盡快查驗?！?/br>
    雖然第一個寺廟碰到個釘子，但如果接下來順利的話，也不過只是丟了個面子而已。

    一個拉著臉，一個笑呵呵，目送兩人離開，玄奘和李善重新在屋內(nèi)坐定。

    “那位杜學(xué)士是天策府……”李善聲音有些嘶啞，學(xué)士一詞在隋唐是文學(xué)侍從之臣，但在武德年間，他不得不想起十八學(xué)士。

    玄奘微微點(diǎn)頭，“天策府從事中郎，文學(xué)館十八學(xué)士之首，京兆府杜氏杜如晦?！?/br>
    李善咽了口唾沫，“那位開陽縣男？”

    “東宮檢校太子左衛(wèi)率，京兆府韋氏韋挺，據(jù)聞乃太子少時密友?！?/br>
    李善兩眼呆滯，摻和到這種事里，自己是不是在作死？

    更作死的是，雖然人家可能不在意，但自己居然是站在東宮那邊，而丟開了秦王府這條大腿……

    第十章 長者賜不敢辭

    “和尚好不厚道！”

    李善黑著臉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過去，“嶺南路廣州都督府，波斯海船，路線圖已經(jīng)畫好，若是順利，一個月內(nèi)可抵天竺?！?/br>
    這件事李善記得很清楚，小學(xué)時候有次看西游記，虔誠的佛教徒爺爺說起唐三藏西行取經(jīng)，雖然值得敬佩但不夠聰明，因為同樣在唐朝，另一位僧人從廣州坐海船出發(fā)，二十天就到了印度！

    交易完成后，李善拉著臉離開，帶著朱八在街上閑逛。

    “大郎，今天真的不能再去平康坊了！”

    李善無語的看了眼這廝，你管的倒是寬！

    朱八低聲說：“七伯說了，過些天買兩個丫鬟侍候你。”

    那是舊社會的風(fēng)氣，我可是長在紅旗下的三好學(xué)生……李善琢磨買丫鬟的時候，自己能不能挑貨，找不到小蠻那種小妖精，但也不能找個歪瓜裂棗吧？

    不過平康坊是的確不能去了，那天自己可是自稱李白，字太白……

    想了想，李善索性回了朱家溝，路上還在想今日之事……誰想得到昨日杜如晦居然會去東山寺呢。

    好像杜如晦昨日臉色就不太好看……李善苦笑兩聲，自己說手段陰詭，不會正巧說到杜如晦頭上了吧？

    回了村子，李善臉上還帶著愁苦，一直在等消息的朱瑋一看這模樣，先嘆了口氣，然后上來勸解……應(yīng)召府兵，村中青壯踴躍，補(bǔ)繳稅賦，明日就開始售賣瓊瑤漿。

    李善魂不守舍的聽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干笑道：“那和尚應(yīng)諾下來，若無意外，東山寺當(dāng)不在裁撤名單內(nèi)?！?/br>
    朱瑋怔了好一會兒，一拍大腿喜道：“果真如此？明日就入城打探打探！”

    疑惑在李善心頭漸漸放大，朱家溝到底是什么來歷，族長朱瑋居然能提前那么多天就打探到是玄奘查驗，而且好像還很有把握明日能確定實情。

    朱瑋發(fā)現(xiàn)了李善的異樣，“大郎，怎么如此不開心？”

    “今日在大主持寺見了兩人?！崩钌撇[著眼打量著朱瑋，試探問道：“一位是東宮檢校太子左衛(wèi)率，京兆府韋氏韋挺，另一位是天策府從事中郎，京兆府杜氏杜如晦?！?/br>
    朱瑋神色一變，細(xì)細(xì)追問，李善含含糊糊，半真半假的敷衍著。

    畢竟是穿越者，而且是對唐朝歷史還算熟悉的穿越者，李善在回朱家溝的路上已經(jīng)想通了全盤。

    如今河北諸將無一是劉黑闥的對手，連李世績都慘敗，接下來秦王李世民必然出征，說的陰暗點(diǎn)，李建成巴不得他弟弟在劉黑闥那吃幾個敗仗。

    而李世民身為次子，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都是靠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zhàn)功博來的，他無法接受可能的失敗。

    劉黑闥席卷河北，連戰(zhàn)連勝，兵鋒銳利，而關(guān)中兵力不足，李世民決計不會拿自己的根基左右六護(hù)軍、玄甲騎兵去正面迎敵。

    所以，天策府試圖盡快推動裁撤寺廟一事以彌補(bǔ)兵源不足，這對天策府本身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反正這事兒是圣人李淵下的令。

    但天策府想做的事，東宮肯定會反其道而行之，李世民銳意進(jìn)取，那李建成就要顯示雍容大度，這次只是一次小小碰撞……但問題是東山寺悲催的成為了目標(biāo)，而李善悲催的主動跳進(jìn)了這個漩渦。

    “秦王不僅是天策上將，還是尚書令，位列宰相，哪里會管這等小事。”朱瑋笑著搖頭，“大郎想的太多了。”

    看了眼目光閃爍不定的朱瑋，又看了眼不知何時從內(nèi)室走出來的母親朱氏，李善沒有去反駁，他能確定面前這位七伯絕不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戶。

    普通的村民不會聽得懂這復(fù)雜難言的朝局，更不會清楚李世民兼任尚書令……當(dāng)然，普通人更不會打聽出玄奘負(fù)責(zé)查驗寺廟這等事。

    七伯不是個普通農(nóng)戶，而顯然，朱氏也不會是個普通嶺南女子，李善不禁浮想聯(lián)翩……嶺南，這是隋朝流放犯官及家眷的主要地點(diǎn)。

    而李德武本人就是被流放嶺南的，找個同病相憐的組成家庭……似乎也很符合邏輯。

    “大郎無需憂心，若那和尚不搗鬼，總有其他寺廟被裁撤，秦王那等大人物哪里會看得見東山寺。”

    李善微微點(diǎn)頭，大人物如李世民、李建成，就算是杜如晦也應(yīng)該不會小氣到來尋朱家溝的晦氣。

    將這些煩心事都丟開，李善笑著說：“今日之后，得玄奘之贊，東山寺必然名聲大噪……烏巢禪師攜真經(jīng)東來嘛，七伯別笑，別笑?！?/br>
    朱瑋還是忍不住一陣笑，“你個促狹鬼，以啞仆充數(shù)，若是被拆穿了……”

    “啞叔反正不能說話，若有客來訪，只需閉目養(yǎng)神，我和玄奘說好了的，東山寺有新譯《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城中必有人來求經(jīng)……”

    朱瑋收住笑聲，接道：“難怪之前你一直不讓瓊瑤漿在東西市販賣，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br>
    “高僧?dāng)y經(jīng)書東來，掛單東山寺，秘制瓊瑤漿，如何能賤賣了！”

    朱瑋看向朱氏，拱手道：“如此心思，以小見大，日后絕非俗品?！?/br>
    李善一臉正經(jīng)，豆腐腦這玩意放在東西市販賣，能得幾個錢，僅僅是補(bǔ)繳稅賦都不夠。

    附在東山寺高僧、經(jīng)書的名頭上，要么能打響名氣，要么能利益最大化。

    更何況，若是東山寺不被裁撤，村民無需補(bǔ)繳稅賦，那販賣豆腐腦的銀錢……

    李善剛想到這，朱瑋就拍板道：“此事均聽你調(diào)配，瓊瑤漿得利，均是你一人的?！?/br>
    真想答應(yīng)下來啊，可惜以義為先的母親就在身邊，李善細(xì)細(xì)打量朱瑋的神情，心里懷疑這老頭是不是故意挑母親在的時候說這事。

    “七伯說笑了，《史記》云：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崩钌茝?qiáng)顏歡笑道：“所謂千金一諾，當(dāng)日議定，小子如何能反悔？”

    朱瑋捋須大贊，轉(zhuǎn)頭看向朱氏，“雖說如此，但若明日探查，東山寺不被裁撤……日后你二人落戶、建房、置地，均需銀錢，這樣吧，無論多寡，大郎分五成利。”

    李善躲在一邊，看那兩人來回推辭，心想若是要新建宅子，要不要建個四合院……

    最后在李善的勸解后才定下來，李家得利三成，其余七成日后另作他用。

    朱瑋嘆息道：“活人性命，解寺廟危機(jī)，又……如此大恩，大郎等著，那日你說納妾納色，必給你挑兩個千嬌百媚的女娃！”

    李善愣了下，鄭重其事的行了一禮，“長者賜不敢辭?！?/br>
    第十一章 李氏英杰

    長安宮城之西，有一座算不上宏偉，但滿城文士都羨慕嫉妒的建筑，這就是秦王李世民半年前才設(shè)立的“文學(xué)館”。

    為什么羨慕？

    李世民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搜羅二十萬卷書置于此地，即使是五姓七家的嫡系子弟，哪個能不動心呢？

    十八學(xué)士之名已然響徹京中，學(xué)士入館，時人稱之為登瀛洲。

    文學(xué)館中，講經(jīng)論文，吟詩作賦，引禮度而成典則，暢文辭而詠風(fēng)雅，李世民每日引見，從不懈怠，甚至部分秦王府的事務(wù)都轉(zhuǎn)移到文學(xué)館來處理，畢竟文學(xué)館的學(xué)士都兼秦王府的署官。

    今年才二十三歲的李世民攻伐天下，血戰(zhàn)沙場，銳氣逼人，但如今盤腿坐在上首，溫文儒雅，當(dāng)下首學(xué)士開口時，他總凝神靜聽，很是專注。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br>
    “此詩的確不讓薛司隸。”

    說話的是秦王府記室參軍虞世南，十八學(xué)士中，論詩文，以此人為最。

    “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薛收笑道：“聽聞此詩乃一少年郎在平康坊所吟，如今已傳遍長安，叔父實不能及也?！?/br>
    薛收是薛道衡幼子，但自小出繼從父薛孺，只能以叔父稱呼生父薛道衡。

    身材微胖的房玄齡點(diǎn)頭道：“少年才子，據(jù)說姓李……不知是隴西李還是趙郡李？”

    “玄齡這是又想向殿下舉才？”

    房玄齡大笑道：“哈哈，殿下虛懷若谷，只盼文武俊杰相伴，在下自然是竭盡全力。”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沒有開口，但也微笑頷首。

    秦王府署官中，房玄齡品級不高，只是記室參軍，但深得李世民信重，因為房玄齡最喜舉薦俊杰，杜如晦、薛收、李大亮都是由他舉薦入秦王府的。

    “據(jù)說單名白，字太白?！?/br>
    “李白？”

    “李太白？”

    找不到答案，眾人的視線落在一位面容枯瘦的老者身上，此人是趙郡李氏的李守素。

    倒不是眾人懷疑這位李白是趙郡李氏，而是因為這位李守素是天下最擅譜牒學(xué)的人物，對天下士族及各種功臣權(quán)貴的流傳、親屬、姻親關(guān)系了如指掌，堪稱“人rou譜牒”。

    “李白……”李守素?fù)u搖頭，“從未聽過?！?/br>
    一旁的李玄道也搖頭道：“有此詩名，絕非凡品，但之前的確未聞。”

    李玄道是隴西李氏出身，也是房玄齡舉薦入秦王府的，事實上他是房玄齡的外甥。

    上首的李世民開口道：“罷了，少年才子，有此詩才，卻縱意花叢，豈能與諸位相提并論?！?/br>
    聲音略微沙啞，但吐聲咬字很有節(jié)奏感，一句話說完，下首諸人均行禮相謝。

    房玄齡正要開口，卻見外間人影晃動，呼道：“克明總算回來了，如何？”

    已經(jīng)跟著玄奘跑了半個月的杜如晦向李世民行禮，疲憊的坐下后接過房玄齡遞來的熱茶，“除卻東山寺，其余寺廟均應(yīng)裁撤，玄奘禪師已向十大德遞交名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