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都是被竇建德俘虜?shù)詈笏突亻L安，甚至李世績逃竄，竇建德都沒殺了其父徐蓋，堪稱仁義……這事兒的確是李淵不地道。

    不過李善今天不是為李淵，而是為李世民，這些話也是說給郭樸聽的。

    “洛水大捷戰(zhàn)報入京，圣人立召秦王歸京，使齊王統(tǒng)率河北諸軍，搜捕劉黑闥余黨，手段酷烈?！?/br>
    李善嘆道：“淮陽王道玄兄時任洛洲總管，為此和原國公史萬寶起隙，最終東宮出手，太子嫡系廬江郡王接任洛洲總管?！?/br>
    “淮陽王與史萬寶不合？”凌敬眉頭一皺，轉(zhuǎn)頭看向蘇定方，“記得淮陽王乃河北道行軍總管，史萬寶副之?！?/br>
    李善苦笑道：“這也是小子為何急行南下的緣由啊?！?/br>
    凌敬年紀(jì)大，但心思真夠快的，立即指著馬車，“大郎去問問，若能支撐，速速啟程。”

    顯然，凌敬察覺到，接下來去魏洲的這一段路程，絕不會風(fēng)平浪靜。

    李善默默的爬上馬背，心想也不知道剛才郭樸記下了多少，回京后會不會稟報李客師或者李楷，最后這些信息會不會轉(zhuǎn)到李世民那兒。

    在知道凌敬的身份后，李善心里就有了個模糊的念頭，這老頭是很有用的。

    慚愧，慚愧，雖然朱氏始終要給兒子樹立以義為先的人設(shè)，可李善前世的坎坷經(jīng)歷讓他往往以有用，還是沒用來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

    第一百零二章 暈眩

    百多人經(jīng)過一日路程，抵達(dá)冀州和貝洲的交界處，棗強(qiáng)。

    劉黑闥兩次起兵，大致的路線都是由北而南，攻破定州、深州、冀州、刑洲，最終以攻占洛城為目的。

    德州、滄州一帶往往是舊部起兵響應(yīng)，并不是劉黑闥主力盤踞的區(qū)域。

    所以，棗強(qiáng)雖然還隸屬冀州，但卻在冀州的東南角，距離德州不遠(yuǎn)，少有戰(zhàn)事，還算安寧。

    在城外尋了個莊子落腳，蘇定方是本地人，自然有這種渠道，李善主動提出讓人去城內(nèi)請了個名氣不小的大夫。

    最終……蘇定方無語的看著那大夫鄭重其事的向李善行禮，口口聲聲言此為活死人醫(yī)白骨的神技，支支吾吾的露出口風(fēng)想拜李善為師。

    李善很滿意的送走了那大夫……多好的人啊，通過他，蘇定方會清楚這份人情到底有多重。

    一夜無話，第二日眾人繼續(xù)啟程南下，越過兩洲邊界，向西南方向行去。

    “你個皮猴小心點(diǎn)……”李善稀奇的指了指范十一，“咦，衣服補(bǔ)好了？”

    范十一是軍中斥候，這些日子一直在郭樸手下，昨日遭遇突厥，逃竄時候被射了兩箭，還好跑得快，距離遠(yuǎn)，只是略略入rou，不過衣衫被刺出個大口子。

    “昨晚有人替他補(bǔ)的。”一旁的朱八用羨慕嫉妒的口吻說：“心靈手巧呢……”

    李善嘿嘿笑道：“記得你個皮猴還沒成親……倒是好福氣?！?/br>
    一邊說著，李善一邊回頭張望，此次隨蘇定方南下八十多人中，有二十多個女眷，其中有八九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哪個？

    一旁在馬車上揮鞭的蘇定方笑問：“李兄，為何稱他皮猴，有何典故？”

    昨日大夫診治，母親再無性命之憂，只需靜養(yǎng)多日就能痊愈，蘇定方心情不錯，事實(shí)上他今年才二十三歲，雖性情穩(wěn)重，但并不沉默寡言。

    李善呃了聲，范十一特別好動，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動彈……有點(diǎn)像李善小時候，記得前世爺爺就是罵皮猴。

    想了想，李善一本正經(jīng)的說：“某生于嶺南，曾見過山中猿猴，中箭不倒，仍攀躍如飛，后以漁網(wǎng)捕之，其皮極厚，尋常箭頭難入，山人稱其皮猴?！?/br>
    “昨日見范十一中箭不倒，某這才脫口而出?！?/br>
    蘇定方總歸還是個年輕人，半信半疑，“世間還有此等奇物，難道是如《山海經(jīng)》描述的那等異獸？”

    馬車另一側(cè)的凌伯是個人精，瞄了眼忍笑的李善，放聲道：“猶記得虎牢關(guān)一戰(zhàn)，玄甲軍騎兵破陣，淮陽王身披百箭，那當(dāng)是皮猴之王了？”

    麻痹這老頭真討厭，自從昨日言語吃癟之后，總想方設(shè)法給老子添堵……李善斜了一眼過去，心里卻不禁惦記起李道玄。

    此時此刻。

    冀州、深州交界處，身著明光鎧的李道玄手持馬槊催馬緩緩出陣，在他身后是五千蓄勢待發(fā)的精銳騎兵。

    以李世民為偶像，為榜樣的李道玄從來沒有想過讓其他人領(lǐng)騎兵沖陣，他回頭看了眼后方，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行軍長吏薛忠應(yīng)該就在史萬寶身側(cè)。

    深深吸了口氣，李道玄不再回顧。

    對面看不到劉黑闥的大旗，前陣盡皆突厥騎兵，陣列松散，但李道玄相信，擊破前陣，必能見劉黑闥主力，突厥騎兵不會死戰(zhàn)。

    李道玄高高舉起馬槊，陣后有人高聲傳令，赤裸上身的大漢雙手擊鼓，唐軍精騎緩緩向前。

    是逆風(fēng)，李道玄心里無來由的如此想，而且昨日有雨，地上處處可見泥濘。

    天時，地利，人和……

    李道玄拼命將那些念頭丟出腦?！?/br>
    雖然年輕，但李道玄沖陣經(jīng)驗(yàn)豐富，估算距離后低下頭，放下面罩，雙腿用力夾了夾馬腹。

    對面突厥人毫不意外的灑出一蓬箭雨，但唐軍精騎前陣的騎兵都身穿如明光鎧、山文甲的鐵甲，騎士頭頂都有鐵制頭盔遮掩。

    李道玄默默在心里計(jì)算，偶爾抬頭看一眼確認(rèn)距離，耳邊傳來雜亂的各種擊打聲。

    清脆的，那是鐵制箭頭；沉鈍的，那是骨制箭頭。

    聲音略響的，那是箭支射中了頭盔；聲音短促的，那是射在了明光鎧的甲板上。

    加速，加速！

    快了，再加速！

    一聲霹靂大喝猛然炸響，李道玄胯下健馬再次加速，迅如閃電的竄出，馬槊如毒龍一般的猛然探出，戳入一名突厥騎兵的胸膛。

    馬速不減，李道玄雙手持槊加力，槊頭頂著一具尸體將后方幾個突厥騎兵撞下馬來，這才將尸體高高挑起。

    周圍一片大嘩，只聽得弓如霹靂聲響，數(shù)十支羽箭射來，李道玄凜然不懼，只以帶有護(hù)臂的手臂略略擋開，另一只手放平馬槊，雙腿用力，趨馬狂沖。

    似乎只一瞬間，淮陽王李道玄已然破陣，身后的親衛(wèi)放聲大呼，加速趕上護(hù)住兩翼。

    第一波騎兵分為兩支，一支跟著李道玄縱向穿刺，另一只保持大致的方向，將不大的缺口橫向撕裂。

    第二波騎兵是由護(hù)軍柳濬統(tǒng)率，順著第一波騎兵撕開的口子順利的殺入陣中。

    遠(yuǎn)遠(yuǎn)站在山丘上劉黑闥冷笑一聲，心里不無得意，三戰(zhàn)三敗，果然引出了唐軍主力，只要一舉敗敵，山東之地盡在手中。

    劉黑闥慣以狡詐聞名，此番設(shè)計(jì)也是費(fèi)了好大工夫才說服了那些一心要去劫掠的突厥人，才能成功的誘出唐軍主力。

    而且劉黑闥此次排兵布陣也吸取了洛水、虎牢關(guān)兩戰(zhàn)的教訓(xùn)，雖然兵力雄厚，卻沒有將兵力橫向展開，而是在中路布置了重兵，只要唐軍無法透陣而出，必然被鎖死陣中。

    “娘的！”劉黑闥身材魁梧，眼力也好，看見前方突厥騎兵四散避讓。

    突厥騎兵肯打前陣，那是因?yàn)閯⒑陉Y答應(yīng)了很苛刻的條件，但誰想得到，這幫突厥人不肯賣死力。

    李道玄也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當(dāng)他連續(xù)殺透兩陣之后，突厥騎兵已經(jīng)不正面相抗，而是向兩邊散開，動作迅速，讓李道玄追之不及。

    這是個好征兆，這意味著突厥兵的確不會竭盡全力相幫劉黑闥。

    當(dāng)前方百余突厥騎兵四散之后，顯露在李道玄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大批士卒，有騎兵，有步兵，陣中高高飄揚(yáng)著“劉”字大旗。

    一聲厲喝，身上密密麻麻插著數(shù)十支羽箭的李道玄毫無畏懼躍馬入陣，手中馬槊早已染滿血跡，身后的數(shù)千唐軍精騎齊齊加速，如悶雷一般的馬蹄聲令人心驚膽戰(zhàn)。

    但很快，很快，李道玄就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勁，馬速漸漸慢了下來，鋒銳的沖勢漸漸鈍了下來。

    面前的敵軍士卒太過密集，殺不勝殺，而且地上泥濘太厚，非常影響馬速，最重要的是敵軍一個個小陣間，擺設(shè)著巨木、簡易柵欄各式阻攔物。

    在百余親衛(wèi)環(huán)繞中，李道玄稍稍勒馬，環(huán)顧四周，兩支騎兵正從兩翼包抄而來，后方的突厥騎兵漸漸聚攏，如果不能迅速破陣，必然被對方包圍。

    李道玄一個激靈，回頭怒視，理應(yīng)早已出發(fā)的兩萬唐軍步卒呢？

    如若步卒順勢入陣，不愿死戰(zhàn)的突厥兵必然不會沖陣，劉黑闥麾下的兩支騎兵也不敢如此毫無顧忌的從兩翼包抄。

    難道真如李善所言，他史萬寶敢讓一個親王亡于陣中？

    “殿下，殿下！”

    聽見右邊柳濬焦急的呼喊聲，李道玄側(cè)頭看去，卻被陽光晃了眼。

    明明是令人覺得溫暖冬日，卻如酷夏烈日一般，讓李道玄頓生暈眩感。

    第一百零三章 沖動和愚蠢

    當(dāng)年僅十九歲的淮陽王李道玄躍馬沖陣……不，事實(shí)上，李道玄還沒破陣，只在激昂鼓聲中趨馬加速的時候，后方唐軍大陣中，已經(jīng)出了幺蛾子。

    行軍長吏薛忠不安的看著聚攏而來的諸多將校，忍不住高聲問道：“原國公，主帥沖陣，當(dāng)使將校歸位，督軍向前?！?/br>
    這是說給史萬寶聽的，也是說給那些將校聽的，史萬寶是副帥，淮陽王才是主帥。

    主帥冒死沖陣，副帥卻召集眾將，顯然是有異動。

    但史萬寶像是沒聽見似的，瞇著眼看著正在沖鋒的唐軍精騎，似乎試圖看清最前方那個讓自己忍氣吞聲許久的青年郎。

    這口氣已經(jīng)憋了好幾個月，終于到了解的時刻了。

    在激蕩的鼓聲中，前方傳來隱隱的歡呼聲，諸人均向北眺望，在場的都久歷戰(zhàn)陣，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自領(lǐng)精騎的主帥淮陽王已然破陣而入。

    史萬寶輕笑一聲，笑聲中頗有些鄙夷意味，“霸王之勇，也不過自刎烏江。”

    “原國公，當(dāng)督軍向前！”薛忠猛地?fù)湓谑啡f寶身側(cè)，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高吼道：“突厥四散，不愿死戰(zhàn)，主帥破陣而入，步卒補(bǔ)之，必能大勝！”

    周圍將校頗為蠢蠢欲動，如今天下大抵平定，中原、北部，劉黑闥是僅有的幾個還在蹦跶的叛軍中最強(qiáng)的一個。

    開國軍功的機(jī)會不多了，誰不想要？

    向來縮著身子的史萬寶突然在馬上長身而起，像是長了一截似的，一腳將薛忠踢開，右手從懷里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絲帛，厲喝道：“圣人手詔在此！”

    萬軍從中，人呼馬嘶，猛然聽見這石破天驚的厲喝聲，登時寂靜非常，似乎連鼓聲都聽不見了。

    “老夫奉圣人手詔，淮陽小兒雖名為主將，而大軍之進(jìn)止皆委于老夫！”

    被踢開的薛忠如墜冰窟，不可置信的看著史萬寶，他奉命留守，就是為了督史萬寶率步卒前行，沒想到對方居然拿出了圣人手詔。

    “不，不……”

    史萬寶的視線帶著得意、狠辣，但更多是快意，“不信？”

    “是圣人手詔抵不過天策府之令？”

    “此乃河北道，非陜東道！”

    周圍一陣沉默，史萬寶向北戟指，“淮陽小兒自持勇武，卻不知兵法，不知進(jìn)退，視軍國大事為兒戲！”

    薛忠喘了幾口粗氣，高聲道：“敢問原國公，何時得圣人手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