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性情剛烈的陳叔達慨然道：“下博大敗，史萬寶坐視淮陽王陷陣，首當其罪，若不追責，日后法令何存？”

    隨后蕭瑀也附和道：“原國公本無大功，嫉賢妒能，致使三萬府兵埋骨山東，縱然自盡，也必當追責?！?/br>
    頓了下，蕭瑀補充道：“劉黑闥已敗，徐元朗授首，杜伏威已然啟程北上，天下近乎一統(tǒng)，當令出一門?！?/br>
    李淵怔了下，抬頭瞥了眼，看陳叔達也默然無語，反應(yīng)過來了……這兩位從不涉奪嫡之爭，所言出于公心。

    唐初政令并不是出于一門，李淵身為君王，李建成身為太子，李世民身為天策上將組建天策府，都是有權(quán)力發(fā)號施令的……這種特殊的情況是李淵本人造成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淵這個開國君主是不合格的。

    現(xiàn)在蕭瑀和陳叔達建議李淵收攏大權(quán)……一方面這是一個統(tǒng)一國家應(yīng)有之義，另一方面，這兩位是在和稀泥呢。

    史萬寶聲稱身懷圣人手詔，無非是因為東宮太子……若是以矯擬圣人手詔定罪，那等于是給李建成一巴掌。

    但這幾天，李建成的臉都腫了……雖然陳叔達、蕭瑀對李建成沒太多好感，但也知道，真的不能再扇了！

    裴寂、裴世矩、封德彝都不吭聲，只能這兩位站出來和稀泥。

    而且以矯擬圣人手詔定罪，在有心人眼里，不僅是扇了李建成巴掌，就連李淵本人都帶上了……所以蕭瑀和陳叔達都建議以下博大敗定罪史萬寶。

    李淵精神略微振奮，反復(fù)在心里盤算了下，才看向李世民，“二郎以為如何？”

    “但憑父親做主?！崩钍烂癫⒉辉诤踹@些，第二封戰(zhàn)報早就在長安城內(nèi)傳開，對東宮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負面影響。

    李世民之所以在軍中擁有不做二人之想的崇高聲望，并不僅僅在于他百戰(zhàn)百戰(zhàn)，而是在他從不坐視友軍覆滅。

    雖然有著種種因素，雖然實在不想被卷入漩渦，但如今李世績已然投入秦王麾下，為什么？

    因為去年洛水大戰(zhàn)，劉黑闥使騎兵夜襲李世績。

    李世績本就曾大敗于劉黑闥之手，一時間軍營大亂，如此危局，李世民都來不及發(fā)號施令，親率百十騎兵相援。

    夜間混戰(zhàn)，還是騎戰(zhàn)，這是極為危險的，而且李世績是東宮太子洗馬魏征親召投唐的。

    但李世民卻沒有坐視，而且還被劉黑闥數(shù)千騎兵重重包圍，要不是尉遲恭、秦瓊，幾乎要戰(zhàn)死陣中。

    李建成為了奪嫡，不惜求取圣人手詔，命史萬寶頓足不前，數(shù)萬府兵埋骨山東，魂魄難以返鄉(xiāng)……如此鮮明的對比！

    李世民聽著李淵對史萬寶的處置，心里在想，如果大哥最終還是親征河北，說不定能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但現(xiàn)在……只能唾面自干了。

    第一份報捷文書卡死了李建成親征的企圖，第二封戰(zhàn)報毫不留情的一捶砸在李建成的頭頂……如果次序調(diào)換一下，效果就沒這么好了。

    “父親，是不是過重了？”李建成面色鐵青，“史萬歲當年……”

    “豈能以前朝之功，抵此朝之罪？”蕭瑀揚聲道：“史萬歲功高遭猜忌下獄而死，實是冤案，但史萬寶有何功勞？”

    “迎大軍入長安，首功在于平陽公主、淮安郡王，史萬寶不過率數(shù)百盜匪攀附，后隨軍攻打東都，兩度敗北，若不是陛下念及史萬歲，何能爵封國公？”

    陳叔達也說：“只罷爵除名，追責家人，未殃及其族，已是圣人寬宏?！?/br>
    “但妻女發(fā)配教坊司，實在是……”

    “不論其族，史萬寶身居高位，榮華富貴，妻女盡享，如今定罪，難道還能脫身？”陳叔達嗤笑道：“論功，史萬寶比劉文靜如何？”

    這句話一出，眾人都神情微動。

    李淵起兵入關(guān)中，不論宗室子弟，首功兩人，裴寂、劉文靜，后來兩人內(nèi)斗，劉文靜落敗下獄而死，妻女發(fā)配教坊司，族人也多受牽連。

    李世民坐在那只管看笑話，反正誰都知道蕭瑀和陳叔達是秉公直言，和孤無關(guān)啊……史萬寶被處置的越重，暗地里對太子不滿的人就越多。

    李建成也是沒辦法，他也知道，以戰(zhàn)敗論罪已是幸事，至少明面上能糊弄過去，但若是被處置的太慘，自己的臉實在掛不住……要知道史萬寶是他從秦王府一脈拉來的第一個重要將領(lǐng)。

    史萬寶隨李世民攻打洛陽，戰(zhàn)后爵封國公，官至陜東道大行臺民部尚書……李建成施恩籠絡(luò)后，李世民察覺立即將史萬寶調(diào)出了陜東道。

    從那之后，誰都知道史萬寶攀附東宮。

    如果史萬寶被處置的太慘，李建成想繼續(xù)從秦王一脈拉攏將領(lǐng)，難度就大了。

    李淵也沒想到，和大郎頂牛的不是二郎，而是兩位持身公正的宰相，不禁頭更痛了。

    最終，李淵也只能和稀泥，史萬寶罷爵，妻女發(fā)配教坊司，但其子不論死，只發(fā)配流放，算是給史家留了香火。

    這時候，突然外間傳信，河北戰(zhàn)報。

    李世民和李建成對視了一眼，后者惴惴不安，前者也心有狐疑……按時日推算，李楷親衛(wèi)應(yīng)該是后日才遞上第三份斬殺劉黑闥的捷報。

    雖然劉黑闥已死如今必然在河北傳揚開，但短時間內(nèi)長安這邊應(yīng)該沒人知曉……畢竟李楷是三日換馬不換人，日夜兼程趕回長安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無懼忌憚

    看著信使快步入殿，眾人神色都有點緊張，只是原因不一……說起來也就蕭瑀和陳叔達最為單純，他們只是唯恐河北戰(zhàn)事再起波瀾。

    李淵接過戰(zhàn)報看了眼，眉頭一挑笑道：“道玄率軍北上收復(fù)貝洲，側(cè)擊洛洲，齊善行并衛(wèi)洲總管程名振合軍北上，于洛水擊潰劉黑闥殘部，斬首三千。”

    噢噢，是戰(zhàn)報弄混了……李世民神色不動，心里哭笑不得，這應(yīng)該是斬殺劉黑闥之后的戰(zhàn)報。

    蕭瑀笑道：“恭喜陛下，至此山東已定?！?/br>
    李淵連連點頭大笑，河北戰(zhàn)事已經(jīng)落幕，剩下的就是收復(fù)州府，安撫百姓了。

    “如此看來，魏縣大捷后又是洛洲大捷，倒是不缺兵力?！崩钍烂裆裆案赣H，三胡也該回京了?！?/br>
    李淵瞄了眼李建成，后者不吭聲……史萬寶都“慚愧自盡”了，三弟這時候北上，實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

    “三胡頓足五十余日……令其回京吧。”李淵話題一轉(zhuǎn)，“貝洲東面，德州、博州均非劉黑闥攻占，理應(yīng)相附……大郎，當去信幽州，使燕王南下。”

    李建成臉上的晦暗神色一掃而空，揚聲道：“昨日已然去信，一收復(fù)淪陷諸州，二斷劉黑闥北竄之路?！?/br>
    “不錯，若能擒殺劉黑闥，朕當召燕王入京，論功行賞?！?/br>
    李建成神色更是振奮，他知道，至少父親是站在自己這邊的，繼續(xù)道：“衛(wèi)洲總管程名振驍勇善戰(zhàn)，文武雙全，又是山東人氏，深得河北民眾信重，此番破敵有功，可使其為淮陽王弟之副?！?/br>
    李淵猶豫了下，看向李世民……不過心里已經(jīng)定下，只是做做模樣而已。

    李道玄和二郎親厚，此番又遭大郎算計，險些身死，日后必然和秦王府同氣連枝，而齊善行、田留安都是秦王府護軍出身。

    在這種情況下，李淵自然是要安排東宮一脈為副手制衡，雖然應(yīng)下，但他也怕再出事，加重語氣道：“需聽命行事，不可妄為?！?/br>
    這是在提醒李建成，別再鬧出史萬寶頓足坐視這種破事了，老老實實分一杯羹。

    李世民心里好笑，真不想反對，但不反對幾句，說不定對方要起疑心呢……大哥這兩年疑心病愈發(fā)重了。

    “淮陽王弟并田留安、齊善行大敗劉黑闥，北上追擊，收復(fù)州府?！崩钍烂耦D了頓，看向了李淵，“父親，年初孩兒征伐河北，程名振斷洛水糧道，立下大功，劉黑闥殺其老母妻兒泄憤，因此結(jié)下深仇?！?/br>
    “只恐程名振急于復(fù)仇，因怒興兵，貿(mào)然率輕騎北上……劉黑闥乃騎將出身，率千余騎兵北竄，非無還手之力?！?/br>
    “且劉黑闥此僚，慣以狡詐聞名?！?/br>
    下面五位宰相都不吭聲，人家李世民雖然年輕，但軍功冠蓋本朝，就算前朝名將也頗有不及，這番話分量很重，而且也很有道理。

    但李建成有為程名振爭取的理由，這是他插手河北的唯一機會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程名振替東宮安撫河北，結(jié)交山東豪杰。

    在陜東道成為秦王府的基本盤之后，李建成和手下的謀士日思夜想的就是需要制衡秦王府……而河北山東是他們長期的謀劃。

    所以剛才李建成在提到程名振的時候，專門提到程名振在山東頗受擁戴，很有人望。

    察覺到父親投來的視線，李建成笑道：“父親，淮陽王弟此番立下大功，不過之前下博也受了驚嚇，待戰(zhàn)事一歇，當召回京中加恩?！?/br>
    李淵嘆了口氣，都懶得說話了，只下巴朝著李世民揚揚……你們撕掰吧，老子不管！

    在現(xiàn)在這種局勢下，李淵也沒臉拉偏架……不過倒是對李建成不應(yīng)招，反而要釜底抽薪的手段頗為欣賞。

    二弟，你不許程名振上位……信不信過段時日我勸父親將李道玄調(diào)回京？

    這種手段明擺著說出來，就是在告誡李世民，安撫山東……你秦王府別想一把全摟過去！

    在唐軍于洛洲擊潰劉黑闥殘部之后，李建成、李世民的戰(zhàn)場已經(jīng)變了，變成誰來主導(dǎo)戰(zhàn)后安撫山東。

    李建成心知肚明，自己是不可能獨占的，所以他的目的在于，不能讓李世民獨占……他相信，這是能得到父親乃至群臣贊同的。

    李世民同樣心知肚明，這也是凌敬、李善分出第三份捷報的原因……除了程名振，東宮在河北已經(jīng)沒有可以用的人了。

    “大哥，此戰(zhàn)之后，整頓河北，以懷柔為主？”李世民輕描淡寫的問。

    李建成立即回答：“自是以懷柔為主，淮陽王弟雖沖鋒陷陣，有二弟之風，但理政非其所長，而程名振文武雙全，久譽盛名?！?/br>
    李世民無所謂的打個哈哈，轉(zhuǎn)頭看向尚書左仆射裴寂，“河北道不設(shè)行臺，諸州府中以洛洲為首，如今的洛洲總管是？”

    裴寂的臉有點黑，但吏部是他直屬麾下，“洛洲總管廬江郡王，棄城而逃，已竄回長安?！?/br>
    李建成心里大恨，你自幼強聞博記，而且還兼任尚書令，難道不知道洛洲總管李瑗是東宮一脈？

    “父親明見，三月洛水大捷后，淮陽王弟任洛洲總管，安撫山東，頗為得力。”李世民輕聲道：“史萬寶于洛洲搜捕劉黑闥余黨，壘起京觀，使民眾驚懼，后廬江郡王繼任……”

    李世民沒繼續(xù)往下說，但所有人都聽得懂……李道玄曾經(jīng)擔任過洛洲總管安撫山東，但史萬寶、李瑗兩位東宮嫡系非要大動干戈，一度鬧出糾紛。

    在這種情況下，東宮以和劉黑闥有深仇大恨的程名振安撫山東，確有不妥。

    李建成臉色鐵青，是他做主將李道玄趕走，讓李瑗上位，結(jié)果后者都逃回長安了。

    議事一直持續(xù)到午后才停下，李世民面色平靜的回到承乾殿，換上輕便的衣衫，坐在火盆邊，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三人早就在這兒等著了。

    “殿下，如何？”

    李世民忍笑道：“道玄升河北道行軍元帥，總領(lǐng)大軍，程名振轉(zhuǎn)任洛洲總管，兼行軍元帥府長史?！?/br>
    聽到這個結(jié)果，別說房玄齡、長孫無忌了，就連平日里板著臉的杜如晦都忍不住好笑，洛洲不僅僅只是河北道最重要的府洲，而且洛洲總管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能指揮河北道其他府洲總管的。

    具體到此次事務(wù)上，安撫山東，以洛洲總管為首……這也是為什么大半年前李建成非要搶走這個位置的原因。

    可惜一腳將李道玄踢走，廬江郡王李瑗剛剛上位，劉黑闥就復(fù)起了。

    “只怕過猶不及。”房玄齡有點擔憂，“待得第三份捷報遞上……”

    李道玄為行軍元帥，程名振為洛洲總管……也就是說秦王府攬盡好處，房玄齡這是擔心會不會引起圣人李淵的忌憚……東宮那邊倒是無所謂，反正是死對頭。

    長孫無忌試探道：“反正河北道不設(shè)行臺，淮陽王遲早要歸京，安撫山東之后，洛洲總管與其他府洲總管也不過是平級。”

    “無礙！”李世民揮舞袖袍，嗤笑道：“如今的天策府，還擔心他人忌憚嗎？”

    三人沉默良久后陸續(xù)點頭。

    的確如此，年未弱冠，橫掃大半個天下，軍功蓋世，以天策上將兼任尚書令、領(lǐng)司徒、領(lǐng)十二衛(wèi)大將軍、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益州道尚書令。

    這樣的李世民，早就惹人忌憚，再加個河北道，虱子多了不怕……

    第一百六十四章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