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并沒有出苑孝政的預(yù)料，他緩緩跪下，磕了三個頭。

    “你要作甚？”

    “孩兒不孝，請父親許孩兒隨侍李師?！?/br>
    片刻寂靜之后，書房里響起苑君璋暴烈的喝罵聲。

    第四百章 苑君璋的選擇（下）

    苑孝政性情柔弱，面對父親的責(zé)罵，往日只唯唯諾諾，今日卻激言相抗，惹得苑君璋更是大怒。

    一般來說，人的性格很難發(fā)生改變。

    但在特殊的情況下，或面對絕境，或面對誘惑，或在偶像的召喚下，卻能做出與往常截然相反的舉動。

    如果解釋一下，如今的苑家已入絕境……這是李善在信中的詳盡分析。

    苑孝政也受到了無窮的誘惑……李善在信中信誓旦旦的保證。

    至于偶像召喚……在苑孝政心目中，揮毫寫下《陋室銘》的李善那絕對是超級偶像。

    于是，當(dāng)苑君璋將兒子痛斥一頓自顧自走開之后，苑孝政平心靜氣，在書房里寫下了一封信后起身離去。

    兩刻鐘后，苑君璋疾步而來，黑著臉拿起了那封信，片刻后一腳將桌案踢翻，怒吼道：“李懷仁，安敢如此？！”

    一把扯爛信紙，怒容滿面的苑君璋徑直出府，率親衛(wèi)迅速出城，向東疾馳而去。

    “不能侍奉父親，實是不孝?！?/br>
    “但孝有大小之分，小孝難比大孝?！?/br>
    “延綿香火，子嗣傳承，方為大孝?！?/br>
    “當(dāng)今局勢，突厥內(nèi)亂，李唐屢屢招撫，長兄橫遭不測，數(shù)弟年幼，孩兒此行不為己身，而為朔州苑家?！?/br>
    這些話語逐一從苑君璋腦海中閃現(xiàn)，他沒有想到，向來愚鈍的次子居然敢棄之而去……而且還搬出了這樣合情合理的理由。

    快馬疾馳，只半個時辰，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百多騎，苑君璋先是松了口氣，但隨即暗罵了聲……這么短時間，二郎怎么可能逃到雁門關(guān)去，此舉不外乎堅其心志，擺明立場罷了。

    用屁股都想得到，從頭到尾應(yīng)該都是李懷仁的手段！

    三四百騎道左相逢，苑孝政甚至已經(jīng)下馬，在路旁躬身相迎，苑君璋將親衛(wèi)遣遠(yuǎn)，毫不客氣的一鞭子抽在兒子的肩膀上。

    “自小文不成武不就，心思淺薄，又無城府?！痹肪袄湫Φ溃骸敖袢账裕袢账鶠椤俸?，你倒是找了個好師傅！”

    “孩兒雖然愚鈍，但也知李師欲有所圖?！痹沸⒄届o的說：“但李師所言，難道有假？”

    “劉武周足為殷鑒，突厥內(nèi)亂，朔、云兩州糧儲已盡，人情悉離，士卒逃亡，若無李師，尚能勉強(qiáng)支撐，但如今李師出手，父親當(dāng)知，再無余地?！?/br>
    “此時此刻，父親遲疑不定，變生肘腋……”

    “閉嘴！”臉色鐵青的苑君璋又是一鞭子抽過去，但這次力道小了不少。

    來回踱步許久，苑君璋拉著臉低聲問：“李懷仁如何說？”

    苑孝政聽得有些懵懂，“父親意思是……”

    “李懷仁百般手段，以商路聚財，以授田吸納人口，又收了你這個好弟子?！痹肪袄湫Φ溃骸八鶊D，無外乎兩者?！?/br>
    “一為某，一為馬邑?！?/br>
    此時此刻的苑君璋在心里嘆息，此次大舉南下，耗時月余攻克馬邑，幾乎耗盡了朔州、云州兩地一切，但也不見得完全沒有好處……至少自己和馬邑為一體，談判時終究有些分量。

    所以，苑君璋是在問價……李懷仁收你這個徒弟，折騰了這么久，使了那么多的手段，總不會到現(xiàn)在還沒出價吧？

    看兒子還懵懂模樣，苑君璋不得不把話掰開說個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苑孝政猶豫道：“李師提過一次，唐皇仁慈……”

    苑君璋嗤笑一聲，當(dāng)年都是河?xùn)|人氏，代州距離太原府并不遠(yuǎn)，他早年就認(rèn)識李淵……這是個仁慈的人，別開玩笑了！

    前隋時期，李淵長期不得志，還曾經(jīng)被隋煬帝楊廣取笑，人稱“阿婆”，但苑君璋知道，李淵之手段酷烈。

    大業(yè)年間，李淵剿滅民亂，筑尸京觀，聞?wù)邌誓?，后登基為帝，屠夏縣之舉可止河?xùn)|小兒夜啼，更重要的是，投唐勢力的首腦大都被其斬殺，這份名單并不短……這也是苑君璋最為猶豫不定的地方。

    “繼續(xù)說?！?/br>
    “約莫爵封國公，拜一州刺史?！痹沸⒄人詢陕?，“或能朔州……但也能另擇他地。”

    對于苑君璋本人來說，他依舊沒有放棄……從理性分析，他自己也知道沒有什么希望，但從感性出發(fā)，或者說他的選擇很大程度來自于他對于權(quán)力的欲望，他依舊希望能掌控朔州。

    換個地方，或能平安度日，但大丈夫在世，決不能手無權(quán)柄！

    苑君璋陰著臉，抬頭眺望東方，“聽聞太原元謀功臣，均賜鐵券。”

    “什么？”

    “你聽不懂，但李懷仁肯定懂?！痹肪爸噶酥笘|方，“喬裝打扮，入雁門關(guān)，若是李懷仁許之，你徑直入長安覲見唐皇。”

    苑孝政大是吃驚，就這么輕易的決定了？

    我只是按照李師的囑咐，演了一出東奔的戲而已，結(jié)果還真的要去長安覲見唐皇？

    苑君璋可能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蠢，直截了當(dāng)?shù)姆愿赖溃骸凹词固苹什辉S，你也不用再回朔州了?！?/br>
    頓了頓，苑君璋嘆道：“其實你說的不錯……不，是李懷仁說的不錯?！?/br>
    “馬邑苑家，總要留個傳承香火?！?/br>
    目送兒子依依惜別離去的背影，苑君璋想到的是半個月前被自己幾乎滅門的高滿政……早在上次馬邑一戰(zhàn)之后，高滿政就將長子次子都送去了長安，自己也不得不準(zhǔn)備這一手。

    次日，雁門關(guān)內(nèi)，李善嘖嘖作聲，笑著搖頭道：“苑公可不是讓你向圣人求鐵劵?！?/br>
    苑孝政遲疑問：“父親說的太遠(yuǎn)元謀功臣鐵劵……”

    “免死鐵劵?！崩钌平忉尩溃骸肮灿嬍呷?，除卻謀逆大罪外，許免死一次到三次?！?/br>
    “但免死鐵劵，只能圣人賜予，臣子如何有資格討要？”

    “更別說以此談條件。”

    “李師，那父親……”苑孝政有些急了，“但父親只怕不會……”

    “別急?！崩钌戚p描淡寫道：“苑公知曉為師得圣人看重，其意是讓為師暗中密奏?！?/br>
    “這事你就不用管了，明日為師遣派親衛(wèi)回京，你夾雜其中一同啟程?！?/br>
    “此外，還有幾件事囑咐。”

    苑孝政一喜，拜伏在地，“學(xué)生聆聽李師訓(xùn)導(dǎo)?！?/br>
    李善笑著說：“其一，不涉朝爭，如今長安城內(nèi)，太子、秦王奪嫡?！?/br>
    “其二，入京后，諸事聽從蘇定方安排?！?/br>
    “其三，圣人相詢，可以提一提為師，不必歌功頌德，只需實話實說?！?/br>
    苑孝政一一應(yīng)下，輕聲問：“李師，可需拜訪譙國公？”

    李善微微搖頭，沉默了會兒補(bǔ)充道：“攜幾匹好馬入京，挑一匹送給郕國公?！?/br>
    郕國公即郭子和，得李淵賜姓李，應(yīng)該稱為李子和，他是投唐勢力首腦中混的最好的一個。

    苑孝政代表著苑君璋的態(tài)度，想擺明立場，仿造李子和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早年李子和占據(jù)的就是云州。

    第四百零一章 路遇

    七八匹快馬在官道上奔馳，為首的粗壯漢子是杜曉，他有些無奈的看著路旁已經(jīng)非常眼熟的景況，心里實在哭笑不得。

    杜曉早年就是唐國公府的家仆，平陽公主下嫁柴家，杜曉隨之而去，后來關(guān)中起兵，也一度立功，雖不能與馬三寶相比，但也小有名氣，后來隨平陽公主駐守晉陽，多立戰(zhàn)功。

    雖然沒有出仕，但杜曉這個名字并不默默無聞，被平陽公主遣派到李善身邊，他還以為有施展抱負(fù)的機(jī)會……沒想到卻成了專用的信使。

    李善赴任代縣至今不過三個月，而從代縣到長安這條路，杜曉已經(jīng)來來回回跑了十多趟了……算算時日，就沒幾天能安生的。

    不過杜曉也能理解，李善遠(yuǎn)在邊塞，朝中以平陽公主為后盾，自己這個平陽公主親衛(wèi)是最合適的信使。

    清晨出發(fā)，快馬加鞭，已經(jīng)入了忻州。

    此次赴長安共計十人，但卻帶了將近二十匹馬，杜曉回頭看了眼，李三郎趨馬在左側(cè)，是不是探出身子，將無人騎的空馬撥回去，若論騎術(shù)，杜曉覺得自己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

    此次李三郎是得李善推薦入朝，已經(jīng)定下入十二衛(wèi)，就在蘇定方手下任執(zhí)戟，正九品。

    叔父被王君昊斬下頭顱，李善以此安定民心，對此，李三郎心情復(fù)雜難言，怨恨，或許重了點，但也并不是不在意，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叔父。

    此次赴京，李三郎心事重重，甚至都是其父強(qiáng)行將他趕出來的，按他本心，還是想留在李善身邊做個親衛(wèi)……但好不容易得以出仕，族中如何容忍他輕易放棄。

    “老杜，歇息片刻吧。”后頭傳來朱八的吼聲。

    杜曉看看日頭，高呼一聲，舉起右手，放緩了馬速，“歇息一刻鐘?！?/br>
    朱八翻身下馬，取下水囊，灌了幾口，看了眼苑孝政，心想這位娘們似的，沒想到騎術(shù)也不賴……至少比郎君要強(qiáng)一線。

    呃，其實現(xiàn)在李善騎術(shù)也不算太差了，即使縱馬狂奔，也不會落馬，甚至還能手持馬槊來上幾個回合呢。

    苑孝政赴京，這是秘事，李善肯定是要和蘇定方、凌敬通氣的……說到底，是要和李世民通氣。

    這等事情必須讓最信任的人去辦，朱八是李善最早結(jié)識的朱氏族人，去年山東戰(zhàn)事一直在李善身邊，極得信任。

    “聽聞李師祖籍隴西成紀(jì)，與隴西李氏子弟相善？”苑孝政小心翼翼的探問。

    “不錯?！敝彀诉肿煨Φ溃骸瓣P(guān)系最好的是隴西李氏丹陽房，姑臧房也來往頗多。”

    “丹陽房李靖攻滅蕭梁，安撫嶺南，一時名將，其弟李客師視郎君如侄，姑臧房李義琰與郎君是同科進(jìn)士，交情甚篤?！?/br>
    姑臧房李義琰年初赴考，也選的是進(jìn)士科，此人精于詩賦，對李善那幾首詩佩服的五體投地，再加上其出生在魏州，長于館陶，所以屢屢來日月潭登門拜訪……就算李善赴任代縣，李義琰還經(jīng)常寫信來，請李善為其點評詩文，李善一度為此頭痛。

    正閑聊間，一陣馬蹄聲傳來，朱八轉(zhuǎn)頭掃了眼，臉色微變，低聲喝道：“低頭?！?/br>
    苑孝政趕緊低下頭，“那是……”

    “似是江夏郡公?！?/br>
    “李高遷……”苑孝政其實對雁門關(guān)局勢不太清楚，但也知道李高遷之前慘敗于突厥，是父親的老對手了。

    其實來人不止是李高遷，百多騎風(fēng)卷殘云而來，放緩馬速，為首中年將領(lǐng)笑道指了指出來迎接的杜曉，“這是回長安？”

    “小人拜見襄邑王，拜見江夏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