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在親衛(wèi)中地位很特殊，他是最早跟著李善的心腹，在蘇定方來投前，他是實際的親衛(wèi)頭領(lǐng)，而且還是朱氏族人……但朱十六、朱石頭、趙大等人看到這一幕，個個冷著臉都沒阻止，朱石頭還忍不住上去加了兩腳。

    “七叔是怎么交代的？”朱石頭揪著朱八的衣領(lǐng)將其拖起來，“蘇大郎是如何囑咐的？！”

    “郎君只帶了你一人在營外，你居然讓郎君親自追敵！”

    朱八苦著臉，耷拉著腦袋沒吭聲，他實在沒辦法辯解……總不能說郎君上去的太快，自己又必須盯著苑孝政，這在王君昊他們看來，壓根不是理由。

    半年前李善啟程北上赴任，臨行前朱瑋、凌敬多次叮囑這些親衛(wèi)，蘇定方未西征之前為親衛(wèi)頭領(lǐng)，定下無論何時，只要李善在外，身邊親衛(wèi)不得少于四人，若李善遇險，親衛(wèi)皆重責的條例。

    呃，凌敬還特地私下交代過王君昊……李善看似溫和，實則行事常劍走偏鋒，換句話說，很能惹事，一定要在他身邊安排足夠的人手。

    而今晚，李善在營外，數(shù)百騎兵的視線中，冒奇險擒下了郁射設(shè)……王君昊、杜曉、劉世讓都是一身冷汗。

    遠遠看見這一幕的李善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沒湊上去……王君昊、杜曉等人將自己和郁射設(shè)從包圍圈中搶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婉轉(zhuǎn)又激烈的問了又問，說了又說。

    李善也沒辯解什么，電光火石之間，只能自己上了……一方面逃出來的突厥人四五個，難道讓自己拉著朱八告訴他應(yīng)該追哪一個？

    另一方面，苑君璋麾下當時已經(jīng)逼近，自己只能拼死一搏，否則大事不成。

    呃，他也知道，這理由……王君昊是不認的，所以，只能委屈朱八了。

    “縣公，來了?！?/br>
    劉世讓的提醒讓李善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去，數(shù)百騎兵疾馳而來，在巨大的篝火的映射下，為首的苑君璋面色鐵青，身后的騎兵手持長槊，蓄勢待發(fā)。

    李善在心里冷笑，架勢倒是做的挺足的，他只點了劉世讓、元普二人上前，緩緩踱步出迎。

    面對數(shù)以百計寒光閃閃的槊尖，李善長笑一聲，行禮道：“芮國公何來之遲也?！?/br>
    馬邑十日，李善對苑君璋的稱呼從芮國公轉(zhuǎn)為苑公，此時，再一次轉(zhuǎn)回為芮國公……這是李淵賜予苑君璋的爵位。

    雖然心中憤恨，但也不得不佩服對面這青年的膽識，苑君璋翻身下馬，惡狠狠的盯著李善，“你到底想做什么？！”

    “芮國公難道不知？”李善輕松的一攤手。

    意思很明顯，我都稱呼你芮國公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苑君璋鐵青的臉色不再，揮了揮手，身后的騎兵退遠，才苦笑道：“館陶縣公不是回雁門了嗎？”

    “足下投唐，爵封國公，在下屢有功勛，但也不過縣公?！崩钌崎L嘆道：“在下有建功立業(yè)之心，欲圖謀大功，何能無功而返？”

    頓了頓，李善側(cè)頭笑道：“若能在突厥威逼之下，勸得芮國公來投……或能進爵郡公？”

    元普上前一步，笑道：“如此大功，圣人必然厚賜?！?/br>
    “你是……”苑君璋臉色微變，“元兄？”

    苑侃曾任代州長史，苑家長期定居代州，苑君璋當然認得雁門郡出身的元普，他知道此人早年就與太原留守李淵交好。

    “陛下先遣崔舍人，后又讓芮國公舊友來勸，如此心切?！崩钌茰睾偷膭竦溃骸败菄€要推卻嗎？”

    “為何要如此逼某……”

    “如此殷切，如何能說是逼迫？”

    苑君璋深吸了口氣，上前兩步，死死盯著李善的雙眼，“某愿投唐，交出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

    李善不禁失笑，緩步上前，附在苑君璋耳邊輕聲道：“芮國公年近五旬了，不是三歲稚子，怎么還如此天真？”

    “那你可知道，某未必……”

    “當然知道。”李善打斷苑君璋的話，他清晰的聽見對方磨牙的聲音，但臉上笑容不變，“芮國公可殺盡唐軍，再將某的頭顱獻至頡利可汗帳下嘛。”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別無選擇

    距離營門不遠處，崔信緊張的看著李善與苑君璋密語，馬邑十日，他幾乎每日都和李善在一起，但總覺得這個青年周圍環(huán)繞著團團迷霧。

    而在這一夜，迷霧終于散開，但能不能功成，卻很難說……崔信不傻，前朝就已經(jīng)出仕，他也看得出來，苑君璋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只要將自己、元普、劉世讓和李善全都送到五原郡，即使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均身死，頡利可汗很可能會諒解苑君璋。

    想到這兒，崔信忍不住低聲啐罵了幾句老而不死的裴世矩，若不是這老賊，李善何必冒此奇險……但轉(zhuǎn)念一想，崔信又罵了幾句李善，有圣人青眼，有平陽公主為靠，何必冒此奇險！

    在心里琢磨了下，崔信踱步上前，還沒走兩步，旁邊的王君昊伸手攔了攔，低聲道：“崔公，郎君自有打算?！?/br>
    “自有打算？”

    “是?！蓖蹙幌騺沓聊蜒?，并沒有解釋什么，但對崔信極為恭敬，“還請崔公稍候?！?/br>
    親衛(wèi)都知道崔信很可能是李善日后的泰山大人，馬邑十日，崔信對李善的態(tài)度實在說不上多好……沒辦法，李善和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稱兄道弟，崔信實在是看不下去。

    但今夜回程之前，李善準備遣派兩名親衛(wèi)連夜送崔信往雁門關(guān)，只留下元普……這位是李淵近人，必須在場。

    但崔信思慮再三，最終拒絕李善的好意。

    一旁的朱石頭從馬上取下一個包裹，“郎君吩咐，還請崔公易服。”

    崔信愣了下，這個包裹很眼熟，是自己的官服……現(xiàn)在易服，難道李善就這么有信心？

    營門處，李善侃侃而談，畢竟草稿已經(jīng)打了好幾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考慮周全，苑君璋聽得臉色一變再變。

    “劉世讓夜襲破營，高呼苑公投唐，盡殺突厥?！崩钌普\懇的說：“但只要將某頭顱獻上，必再無后患！”

    “某項上頭顱，還算有些分量呢，若是足下獻上，頡利可汗必有厚賜，欲谷設(shè)更是大喜，就算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都死在馬邑城外，那又如何？”

    “足下此舉，必得頡利可汗信重，更何況，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一死，頡利可汗只怕有額外封賞呢！”

    苑君璋面沉如水，在心里嘀咕，這是肯定的，但同時也算是將李唐得罪死了……就算他日自己再受唐皇招撫，曾受李善大恩的淮陽王、平陽公主會如何對自己？

    更何況淮陽王李道玄如今就駐守雁門關(guān)，一日就能殺到馬邑。

    “但處羅可汗幼子郁射設(shè)、始畢可汗幼子結(jié)社率，在馬邑城外，近萬大軍環(huán)繞之中，被數(shù)百唐軍襲殺?！崩钌莆⑽⑿χf：“突利可汗會如何想？”

    苑君璋臉色大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抬頭重新打量面前的這位青年……不過十日，對方居然將突厥內(nèi)部打探的如此清楚！

    呃，郁射設(shè)也不傻，一方面是因為結(jié)盟，另一方面嘛……雙方情報互換，對于李唐內(nèi)部的奪嫡之爭，郁射設(shè)也打探的很清楚呢。

    李善悠然道：“郁射設(shè)乃突利可汗左膀右臂，結(jié)社率乃突利可汗胞弟，兩人死于馬邑，且傳言苑公投唐……不論真假，但萬余大軍之中，坐視此二人被唐軍襲殺，這可是千真萬確的?！?/br>
    “為逢迎頡利可汗，苑公何其忍心！”

    苑君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你特娘的也太不要臉了！

    “親眼目睹，乃你李懷仁生擒郁射設(shè)，與某何……”

    “就算是某親手擒殺郁射設(shè)，親手斬下結(jié)社率頭顱，突利可汗就會心中無怨？”李善嗤笑道：“他只會知曉，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南下阻你投唐，最終身死馬邑，而你將唐使獻給了頡利可汗?！?/br>
    “結(jié)果是，頡利可汗、欲谷設(shè)大喜，而突利可汗勢力大衰?！崩钌泼榱搜墼肪暗纳裆?，笑道：“如果苑公將某獻給突利可汗……不知道頡利可汗會怎么想？”

    李善長嘆道：“數(shù)月前突利可汗返五原郡，與頡利可汗相爭，難道苑公想被卷入其中嗎？”

    苑君璋僵立在那兒，只覺得額頭一片潮濕。

    “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在突厥部落中聲望頗高，畢竟是始畢可汗、處羅可汗子嗣……”李善低聲提醒，“只怕突利可汗不會那么輕易放過苑公啊?！?/br>
    “若是突利可汗問罪苑公，頡利可汗必然庇護……”

    “一旦被卷入其中，他日生死再也不在苑公手中了?！崩钌埔笄械奶鎸Ψ椒治銮熬埃案螞r，頡利可汗、突利可汗相爭，日后誰勝誰負……苑公可看得清？”

    苑君璋已經(jīng)是汗如雨下，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速的轉(zhuǎn)動，他想的比李善描繪的更深，畢竟他是親涉其中，類似的局勢……其實不止一次，自己親眼目睹的就有。

    武德二年，秦王李世民出征，劉武周敗北逃竄草原，被頡利可汗鞭責，當時突利可汗年輕氣盛，籠絡(luò)劉武周。

    很快，頡利可汗以劉武周叛逃的罪名將其斬殺，將劉武周的舊部交給苑君璋，加意籠絡(luò)……之后不久，突利可汗就被頡利可汗驅(qū)逐，不得不遠離五原郡多年。

    兩個月前，郁射設(shè)、欲谷設(shè)領(lǐng)兵南下，助苑君璋攻打馬邑，后者曾經(jīng)聽聞，突利可汗有籠絡(luò)梁師都的企圖……而讓郁射設(shè)、欲谷設(shè)同時領(lǐng)兵，只怕頡利可汗也有提防突利可汗的緣故。

    苑君璋很確定，只要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死在馬邑，突利可汗必然以此發(fā)難，而頡利可汗必然回護，自己就不得不被卷入其中漩渦，再難脫身。

    自己能輕而易舉的取下對面青年的頭顱，但對方也能輕而易舉的斬殺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

    苑君璋不得不承認，有一句話李善說的很對……一旦自己被卷入這個漩渦，生死再也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苑君璋之所以占據(jù)云州、朔州多年，拒絕李淵多次招撫，為的不就是掌握自己的命運嗎？

    李善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徑直道：“投突厥，受人驅(qū)使，生死難料?！?/br>
    “受李唐招撫，高官厚祿，余生無憂?！?/br>
    “苑公可一言而決！”

    苑君璋長長嘆了口氣，“足下舌利如刀，在下還有其他選擇嗎？”

    李善握住苑君璋的雙手，笑道：“日后同殿為臣，還請芮國公勿怪?！?/br>
    苑君璋臉上滿是苦澀的笑容，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決意投唐，不也是受握著自己雙手的這位青年的逼迫嗎？

    他從來就沒有給自己其他的選擇。

    第四百二十七章 塵埃落定

    夜色猶黑，明月早被烏云遮蔽，狂風席卷著雪花猛撲而來，將巨大的篝火掛的忽大忽小，將周圍的一切映射的忽明忽暗。

    萬眾矚目之下，身著官服的崔信手捧木盤緩緩走出營門，身后跟隨者元普、李善。

    雖然場所簡陋，但崔信神色肅穆，按部就班的宣讀詔書，十日的反復之后，此刻的苑君璋雙膝跪在雪地上，身后將校、數(shù)千大軍盡皆俯首。

    授于爵服、鐵劵，授朔州都督，鎮(zhèn)守馬邑，一系列流程很快走完，苑君璋手捧木盤，叩謝天恩，耳邊卻傳來陣陣嗚咽聲。

    抬頭看去，苑君璋慘然一笑，身著明光鎧的劉世讓大步而來，手中拖著一個在雪地上扭曲身軀的突厥人。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李善溫和笑了笑，挽起苑君璋，朗聲道：“今夜招撫，需以血祭，當以頭顱為賀?！?/br>
    “足下看似劍走偏鋒，實則謹慎之極。”苑君璋臉上滿是苦澀，今夜事變，他到現(xiàn)在還沒能親眼看一看兒子苑孝政，面前這位青年太過謹慎。

    的確如此，李善這十日用了種種手段瓦解郁射設(shè)、結(jié)社率的敵意，用了種種手段去判斷劉世讓到底有沒有投向突厥，更用了種種手段來確保今夜一戰(zhàn)的勝利。

    沒有把握，李善不敢行此險招。

    劉世讓手上用力，將人摔在李善、苑君璋身邊，此人正是肩部中箭的郁射設(shè)，嘴巴被一塊破布堵住，雙目噴火，臉色慘白，看向李善的視線中帶著傾盡江海也難以平復的恨意，看向苑君璋的眼神中帶著許諾、求饒各種復雜的情緒。

    “今夜之后，突厥震怒，明歲必將大舉來犯，即使寒冬臘月，也未必不會出兵?！崩钌莆兆≡肪暗氖郑肮?，在下遣宜陽縣侯助守馬邑?！?/br>
    “淮陽王領(lǐng)大軍駐守代州，在下坐鎮(zhèn)雁門，若戰(zhàn)事一起，必有援軍，月余前高滿政孤守無援，必不重演?！?/br>
    嘴里說著，李善引著苑君璋的手在腰間，握住了那柄長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