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苦笑道：“倒是安插了兩個人進去，都是仆役之流，就算裴世矩有所動作，也難以察覺?！?/br>
    最早被李善策反的吳忠早就被蹤影全無了，這兩個人手還是通過范十一族人繞著彎塞進去的。

    現(xiàn)在只能等著了，不管是與突利可汗結(jié)盟，還是代州總管的歸屬，以及李善能不能回代州，都要等著李淵處置。

    凌敬吃了幾口菜，突然問：“對了，聽說今日平陽公主府送了兩車花種來？”

    “花種？”李善呃了聲，“算是花種吧，準備帶到代州去的?！?/br>
    棉花也勉強算是花吧，早在去年赴任代州之前，李善就拜托了平陽公主這件事，正好對方執(zhí)掌宮禁，將皇宮、禁苑各地的棉花全都找了出來，并收集棉籽。

    李善準備在代州試種棉花，如果能成功……李善懷念軟綿綿的棉被、暖烘烘的棉衣棉褲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第五百一十章 齊王（上）

    屈指一算，李善自正月末啟程回京，二月初抵達長安，到如今已經(jīng)離開代州半個月了，一直沒有封賞的詭異，讓朝中議論紛紛。

    李善憂心忡忡的默默等待，還在琢磨自己會等來什么樣的結(jié)果，但沒想到，一件事的發(fā)生讓他措手不及。

    “你便是范豐？”李善放下書卷，饒有興致打量著面前的中年人。

    這是個非常普通的中年人，從衣著打扮到相貌身高，再到言行舉止都很普通，丟進人堆一點都不起眼。

    “小人拜見館陶縣公?！?/br>
    “起來吧?！崩钌坡砸怀烈鳎耙院髶Q個稱呼?！?/br>
    范豐一怔，眼角余光瞄了眼一旁的范十一，隨即深深拜下，“小人拜見郎君?！?/br>
    稱呼的更換，意味著投入李家門下。

    早在去年初，李善有意召善于追蹤之術(shù)的人手，范十一舉薦族兄范豐，此人是河東絳州夏縣人氏，前隋被募為驍果，為軍中精銳斥候。

    說起此人的坎坷經(jīng)歷，李善也心生不忍。

    武德二年，劉武周侵襲河東，幾乎打穿了河東道，裴寂率軍出征，連連大敗，宋金剛兵壓絳州……這時候裴寂玩了個很sao的cao作。

    當時絳州已經(jīng)沒有兵力阻攔攻勢極猛的宋金剛了，裴寂命翼城、絳縣、曲沃等城池的百姓都南撤……南撤到哪兒呢？

    夏縣。

    然后裴寂還命士卒將南撤的百姓攜帶的積蓄全都燒毀，直接導(dǎo)致了一片大亂，宋金剛勢如破竹的殺入絳州后，銜尾追擊，先后攻破翼城、絳縣，而同時夏縣的呂崇茂殺縣令，舉兵響應(yīng)。

    算起來，那是李唐一朝最為危險的時刻。

    絳州西側(cè)就是蒲州，再往西就是京兆府了，若是宋金剛沒有往南而是往西南放心……當時駐守蒲州的總管王行本起兵反唐，唐軍久攻不克。

    換句話說，如果宋金剛沒有去吃裴寂送到他嘴邊的肥rou，而是徑直殺入蒲州，里應(yīng)外合，就能迅速攻入京兆府，也不會再有李世民出兵河東上演逆襲的戲碼了。

    雖然屢屢大敗，還鬧出了個夏縣之叛，但就因為這件事，導(dǎo)致裴寂下獄后很快被李淵起復(fù)，官復(fù)原職。

    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裴寂的種種行為并不是從軍事上來考慮，甚至也不是為才建立兩年的李唐王朝考慮，他所想的只是聞喜裴氏而已。

    如果宋金剛沒有向南追擊一片混亂的唐軍以及百姓，很可能會向西南一側(cè)進軍，試圖攻入蒲州與王行本合兵一處，繼而攻入京兆府……事實上，當時李淵已經(jīng)打算放棄河東，只固守關(guān)中了。

    正是因為裴寂的saocao作，導(dǎo)致宋金剛的行軍路線發(fā)生了改變……那是因為聞喜縣就是在絳州的西南，若宋金剛欲攻關(guān)中，聞喜就是一顆不得不拔掉的棋子。

    最終呢，李世民盡率關(guān)中之兵，遣派大將秦武通率偏師攻破王行本，主力渡過黃河，進駐絳州，與宋金剛在柏壁對峙……隨后就是那場著名的柏壁之戰(zhàn)，宋金剛?cè)姖?，李世民親率八百騎，四日五夜不下馬，銜尾追擊，盡復(fù)河東之土。

    而柏壁，就在聞喜縣不遠處。

    這場戰(zhàn)事，凌敬、蘇定方、馬周和李善復(fù)盤過，不得不承認，裴寂為保全聞喜裴氏而做的這些saocao作為李世民出兵河東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但與此同時，整個絳州，除了西南的聞喜縣以及靠近龍門的河津縣之外，盡是一片焦土……特別是叛唐的夏縣，是李淵親自下的屠城令。

    范豐的家族就是這樣毀滅的，全族上下七十三口，只有范豐背著母親逃出城，父親、叔父、爺爺、妻子、子女都死在了夏縣。

    將此人收入門下，范十一的舉薦是個原因，但范豐對裴寂的恨意，也是一個原因……李善仔仔細細的向范豐講解了這場戰(zhàn)事。

    “你我均奉養(yǎng)寡母，此為孝道。”李善輕聲道：“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若是有意，可在莊子里……范十一，這事兒就交給你了?！?/br>
    范十一笑嘻嘻的應(yīng)是，拍著胸脯保證挑個好生養(yǎng)的，兩年抱三，子女雙全。

    李善笑罵道：“你這皮猴到現(xiàn)在還沒成親，就一起辦了吧。”

    “多謝郎君?！狈妒粵_范豐擠擠眼。

    范十一也擅追蹤之術(shù)，但畢竟年輕，而范豐早年就入軍，又遭受如此劫難，頗有城府，很清楚面前的青年在想什么……奉命追蹤朝中官員行蹤，這是何等機密的事，如何能輕易的信任自己？

    李家出宅出錢出人替范豐奉養(yǎng)寡母，還為其娶妻生子，延續(xù)血脈，這是施恩……若是范豐有所不軌，這就是人質(zhì)。

    這些年來，本應(yīng)該是個死人的范豐帶著母親東躲西藏，甚至還做過盜賊。

    后來其母患了風寒，漸漸病重，范豐才入關(guān)在寧州落腳，范十一、范老三那一支就是寧州彭原人氏。

    不過范氏也是普通農(nóng)戶人家，范十一將范豐請來，是以李善神醫(yī)妙手的理由……呃，為這事李善踹了這皮猴好幾腳。

    但李善不行，而太醫(yī)署那邊的名醫(yī)多的是，一張名帖就足夠了，如今范母早已經(jīng)痊愈，也是這個原因，范豐才會投入李家門下。

    李善又隨口問了幾句，前戲做的全全的，他才問起正事，“查到誰頭上了？”

    范豐沒有開口，保持著垂首肅立的姿勢。

    而范十一湊到李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什么？”李善眉頭一揚，“居然是……”

    深吸了口氣，李善起身踱了幾步，面色陰沉，他沒想到，查來查去，最后居然查到了齊王李元吉的頭上，這是個出乎預(yù)料的答案。

    按道理來說，理應(yīng)是和東宮有關(guān)，怎么會牽扯到李元吉的？

    李善目光幽深，猶記得赴任代縣之前登門拜會李乾佑，李元吉恰巧在場，還開口做媒，許弘農(nóng)楊氏女，顯然有招攬籠絡(luò)之意。

    李善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張文瓘說起東山寺一事，齊王妃楊氏對自己的態(tài)度似乎非常排斥……難道是受了李元吉的影響？

    “從頭到尾，細細說來?！?/br>
    第五百一十一章 齊王（下）

    一切的源頭在去年的玉壺春。

    弄出玉壺春是一次意外，而用玉壺春做生意，那只是李善想賺一筆錢而已，但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讓一切脫離了他的控制。

    愚蠢的王仁佑不過是個引子，之后杜淹暗中請了東宮的太子家令韋慶嗣出手封了玉壺春酒肆，這件事李善最終是直接捅到了杜如晦面前才得以勉強解決。

    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正巧是李善赴考前后，那篇《春江花月夜》若不是陳叔達出面，必被時任吏部尚書的封倫落榜。

    這兩件事看似毫無關(guān)系，李善也并沒有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不久后發(fā)生的另一件事。

    圣人李淵下禁酒詔，李善意外的發(fā)現(xiàn)，杜淹接手的那間玉壺春酒肆不僅沒有關(guān)門大吉，而且還一直運營……只是多繳納稅而已。

    對此，李善非常的詫異，下禁酒令，本身就是因為關(guān)中糧食不足，就算京兆杜氏是本地門閥世家，也不可能始終提供那么多糧食。

    更何況，糧食不足導(dǎo)致米價升騰，用來釀酒，其實利潤已經(jīng)大大降低，杜淹何必如此呢？

    杜淹是天策府屬官中，明確對凌敬表示出敵意的人，同時又和自己結(jié)怨……出身京兆杜氏，雖然是杜如晦的叔父，但叔侄結(jié)下了這輩子都解不開的仇怨，李善沒有客氣，遣派人手盯住了這廝，主持這件事的就是范十一。

    范十一沒有辜負李善的期望，長時間蹲守之后，意外的發(fā)現(xiàn)，杜淹和封倫同住在延康坊，而且經(jīng)常在夜間宵禁之后還有來往。

    按理來說，杜淹出任天策府記室參軍，封倫是天策府的司馬，兩人是同僚，又是近鄰，私下來往也算常事……但李善敏感的從中窺探到了一絲詭異。

    因為凌敬告訴李善，杜淹和封倫明面上少有來往，而且也沒聽說兩人曾有交情。

    短暫的權(quán)衡后，李善決定從糧食來源入手，這不是最可能發(fā)現(xiàn)內(nèi)情的線索，但卻是能看得見，最可能出問題的線索。

    不過之后李善就赴任代縣，范十一是軍中斥候，不可能留在長安，臨走前舉薦了范豐，一直盯著杜淹，一直追蹤糧食這條線。

    此次回到長安后，李善次日入長安城，在東山酒樓、平康坊都飲了玉壺春，婉轉(zhuǎn)打聽后得知，這大半年來，杜淹這門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光是酒坊、酒肆就開了七八間。

    李善更加生疑了，關(guān)內(nèi)不能和河東比，后者是能直接與洛陽、河北相聯(lián)系的，而關(guān)內(nèi)，特別是京兆左右還是缺糧的。

    聽范豐大略講解了一遍，李善遲疑道：“前漢武帝以豪族遷于茂陵，后杜延年再遷杜陵，遂有京兆杜氏，莊子大約都在長安東南，但糧食都是從京兆府北面的坊州送來的?！?/br>
    “必是官糧?！狈敦S低聲道：“前隋于關(guān)中置糧倉，京兆附近只有兩處，一是華州，二即坊州。”

    這個答案并沒有出乎李善的預(yù)料之外，如今春耕已過，冬小麥還沒有開始收割，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糧價開始漸漸上漲……若沒有低價的糧食，玉壺春這門生意別說賺大錢了，算上人力物力的成本，說不定還得賠本。

    想在市面上大批量購買低價的糧食，縱是京兆杜氏的名頭也不好使……唯一的可能就是官糧。

    整頓吏治，那是李淵的事，以后那是李世民的事，李善沒有那個閑情雅致，他聽了范豐用簡短的話語來解釋自己在坊州的打探，心想若不是范豐，還真很難查的出來。

    “坊州司倉參軍，主管倉庫事?！崩钌剖种讣庥泄?jié)奏的輕輕敲著膝蓋，“渤海封氏的女婿……”

    “不錯?！狈敦S點頭道：“此事知曉的人不少，小人冒充糧商行賄……但此人堅拒?！?/br>
    李善眉頭一揚，拒賄……那就意味著大批的官糧出倉，送入京兆杜氏的酒坊，那就不是為了錢財，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此人之子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來一次長安，登門拜訪封倫?！?/br>
    “這也正常，畢竟姻親?！?/br>
    “次日，齊王府記室參軍榮九思拜訪封倫?！狈妒唤忉尩馈?/br>
    “這還是正常。”李善搖頭道：“榮九思乃北平無終榮氏，其堂兄榮建緒乃前隋文帝舊交，理政頗有聲名，與渤海封氏乃是姻親?！?/br>
    前年李善被李乾佑攜帶出京，路上與榮九思來往頗多……雖然如今朝中奪嫡，但門閥世家之間的來往并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這不是將封倫甚至杜淹和齊王掛鉤的理由。

    “非一日?！狈敦S繼續(xù)道：“每一次此人拜訪封倫，次日榮九思就登門來拜，當日入宮……應(yīng)該是去了武德殿。”

    “自去歲八月開始，至今年正月，一共八次，每次均是如此?！?/br>
    武德殿就是齊王李元吉的寢宮。

    李善沒有再發(fā)問，這個理由是說得過去的，不可能那么巧……連續(xù)八次，平均每月一次，顯然是安排好的。

    具體的細節(jié)，李善一無所知，但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一件事，李元吉絕不甘心于一個親王爵位。

    歷史上，李元吉顯然是可以躲過兒子被斬盡殺絕，老婆被霸占的下場的，他手上沒什么戰(zhàn)功，也沒有什么理政之能，不會遭到太子、秦王的忌憚，只要兩不相幫，必然能安穩(wěn)度日。

    李善并不相信史書中李建成許諾的什么皇太弟的狗屁說法，但如果李元吉對太子之位沒有興趣的，又怎么會在玄武門之變中被殺呢？

    這一世，李建成沒了擒斬劉黑闥平定山東的戰(zhàn)功，李世民雖然局勢比原時空中好得多，但終究被李淵、李建成隱隱聯(lián)手壓制。

    關(guān)鍵在于，如今東宮威望不著，所以，李元吉開始蠢蠢欲動。

    “封倫……”李善喃喃道：“如今是工部尚書……”

    “咳咳?！狈妒恍÷曊f：“今日入城聽聞……陛下召見封倫，大喜，進位道國公，升中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