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短短片刻間，為李善找到這種幾乎是貼身打造的職位，裴世矩實是能臣……當然了，李世民心里有數(shù)，絕不是剛剛才想到的，那老狐貍八成已經(jīng)考慮了很久了。

    而且看似是針對李善，實際上卻針對的是我……李世民心生警惕，如今朝中裴氏勢力尾大不掉，若不是裴世矩、裴寂都年歲頗高，只怕父親、太子也不能容忍。

    李淵沉吟片刻后，瞥見殿外平陽公主的身影，笑道：“此事不急，等懷仁回京再議……如此大功，任其擇之。”

    平陽公主入殿稟告北衙禁軍調(diào)動，主要是兩個月前起復的江夏郡公李高遷的任職……李高遷致仕數(shù)月，得太子李建成舉薦，出任左監(jiān)門將軍，歸屬平陽公主麾下。

    “宗正少卿？”平陽公主看了一眼裴世矩，目光冰冷，都不用猜她就知道肯定是這老東西出的招。

    “等懷仁回朝再說吧?！崩顪Y打了個哈欠，今天是例行早朝，又議事許久，有些疲了。

    目送父親離開，身著戎裝的平陽公主盯著裴世矩，“懷仁北赴代州，數(shù)度上陣，回朝后只怕要休養(yǎng)些時日……”

    “三妹說的也是?！碧永罱ǔ呻S口道：“不過宗正少卿也挺合適，說起來幾位表兄、舅舅都和懷仁有些來往，酂國公曾數(shù)度贊譽懷仁手段?！?/br>
    李建成突然提起竇家族人是有其用意的，因為如今出任宗正卿的正是扶風竇氏的竇琮。

    諸人散開，太子李建成、裴寂往東宮，秦王李世民回了承乾殿，只有裴世矩緩緩朝著承天門的方向行去……平陽公主沉思良久，突然轉(zhuǎn)頭看向了李世民的背影。

    為什么裴世矩想將李善放到宗正寺中？

    原因很簡單，他需要驗證一個猜測，或者說他需要向太子李建成驗證一個猜測，至少要影響太子的判斷。

    李善已然投入秦王麾下，或者，李善有意投入秦王麾下。

    關鍵就在于如今的宗正卿竇琮。

    竇琮，扶風竇氏族人，是隨李淵晉陽起兵的老人，但在此之前他在前隋以門蔭入仕，后因犯法而亡命逃至太原托庇李淵，期間與李世民不和，雖后在李世民麾下參與洛陽大戰(zhàn)，但從來不被視為秦王一脈。

    相反，在武德四年東宮、秦王奪嫡拉開序幕之后，太子李建成招攬，竇琮很快就投入東宮。

    而宗正卿這個職位并不是什么虛職，手上是有著實實在在的權(quán)力的，就目前而言，竇琮能管轄的范圍……皇室內(nèi)，他也就管不著皇帝李淵。

    除了李淵本人之外，即使是東宮太子、天策上將也要給竇琮幾分面子，至于其他的親王、郡王、公主、駙馬都尉更是不在話下。

    甚至于宮中妃嬪以及外戚都在宗正寺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而竇琮依附東宮的事實，導致了李世民在這方面的被動。

    比如去年燕郡王羅藝打傷了房玄齡，除了圣人的責罰之外，其實宗正寺也是有資格做出責罰的，至少有資格向李淵上書請求責罰。

    再比如武德四年，尹德妃的父親尹阿鼠毆傷杜如晦，如何處置這完全是宗正卿的權(quán)利范圍之內(nèi)……只是當時的宗正卿陳國公竇抗裝聾作啞。

    如今，秦王李世民在各個方面都壓倒了東宮，而太子所依仗的就是圣人李淵，借宗正卿竇琮施恩宮中嬪妃……古往今來，枕頭風總是很有用的。

    但竇琮出任宗正卿是兼職，他本職是十六衛(wèi)中的右領軍大將軍，如果李善出任宗正少卿……憑借李淵的信重，平陽公主的支持，不說和竇琮平分秋色，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再弄出個什么風波……李世民難道忍得住不讓李善出手？

    如果李善真的投入秦王麾下，能忍得住不出手？

    到那時候，一切都清楚了……裴世矩打的這個算盤，李世民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他第一時間判斷，這次針對的不是李善，而是他自己。

    當然了，說到底還是針對李善……讓李善露出真面目，讓李善不能再左右逢源，讓李善陷入奪嫡之中，最后再找到機會……

    而平陽公主對這方面雖然沒有敏銳的嗅覺，但稍后也猜到了一些什么……自從裴世矩投入東宮門下，她心里也一直狐疑，或者李善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平陽公主還陷入深思之中，耳旁傳來腳步聲。

    “拜見殿下。”

    “拜見殿下。”

    對于曾經(jīng)棄軍而逃的江夏郡公李高遷，平陽公主頗為不屑，但畢竟是東宮心腹，又是當年太原元謀功臣之一，她微微頷首算了打了個招呼，隨后視線落在了李高遷身后將領身上。

    李高遷介紹道：“這位是左武衛(wèi)中郎將常何。”

    平陽公主之前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她如今知道，因為這個名字在一個多月前和段志玄齊名，成為長安坊間談資。

    第五百七十三章 博弈（下）

    出了承天門，李高遷指了指左側(cè)，帶著常何去兜了一圈，那兒正是他的地盤，左監(jiān)門衛(wèi)的駐地，就在承天門大街的西側(cè)，臨近門下省。

    “平陽公主執(zhí)掌北衙禁軍，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均歸其轄制。”李高遷低聲道：“懷仁與其最是交好，以姐弟相稱……”

    常何苦笑了聲，“下官哪里敢得罪邯鄲王。”

    李高遷這兩日也仔仔細細的問過常何為什么被趕回長安，心里猜測，李善只怕是要用人……當日為什么要留下其實他自己也看不順眼的劉世讓，無非就是要用人罷了。

    常何也算是沙場宿將，但就能力而言，并沒有太過出眾的地方……與張士貴、張公瑾、薛萬徹相差甚遠。

    不過李高遷也知道，雖然李善將常何攆回長安，但卻將薛萬徹調(diào)入軍中，讓東宮這邊另外舉薦盧承基出任錄事參軍事……就東宮在代州的勢力，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有所增強。

    一方面正是這個原因，另一方面畢竟常何是東宮從秦王大本營陜東道籠絡來的，所以太子李建成不僅沒有任何怨言，反而屢屢撫慰，并且在李高遷出任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的時候，將常何塞了過來，而且還提了一級。

    “明日正式上任?！崩罡哌w交代道：“不可懈怠，平陽公主日夜巡視甚嚴。”

    “謝郡公指點。”

    李高遷笑了笑，“其實懷仁……待得回京再說吧，據(jù)說懷仁可能會出任宗正少卿?！?/br>
    李高遷還覺得自己在李善面前挺有面子的，能替常何講和……完全不知道他幾個月前落到那般境地到底是拜誰所賜。

    常何沉默的出了皇城，一路往南，繞過兩三坊，在一處新建的宅子外停下。

    “三郎君回來了?！庇H衛(wèi)上前勒住韁繩。

    “賓王呢？”

    親衛(wèi)努努嘴，“又喝醉了?！?/br>
    常何木訥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大步入內(nèi)，一眼就看見在小榻上呼呼大睡的馬周，“賓王，賓王！”

    “噢噢，大來兄回來了?！瘪R周揉了揉朦朧睡眼，打了個哈欠，“這一覺又是兩個多時辰……該吃晚飯了吧？”

    常何無語了，半響后挽起馬周，“今日得太子召見，轉(zhuǎn)入左監(jiān)門衛(wèi)?！?/br>
    “左監(jiān)門衛(wèi)管入，右監(jiān)門衛(wèi)管出?！瘪R周懶洋洋的說：“此為守護皇城之重，太子頗有氣量?！?/br>
    常何嘆了口氣，“但北衙禁軍由平陽公主執(zhí)掌……”

    “無礙?！瘪R周揮揮手，嗤笑道：“說句不好聽的，大來兄只怕難入平陽公主之眼?！?/br>
    常何苦笑點頭，想了想又說：“據(jù)說邯鄲王即將回京，可能出任宗正少卿?！?/br>
    “宗正少卿？”馬周面不改色，想了想說：“李懷仁其人，刻薄寡恩，看似懷仁舉義，但行事向來以利為先，看似劍走偏鋒，實則步步為營，謹慎小心?！?/br>
    頓了頓，馬周解釋道：“去歲赴任代州，開拓商路，籌建霞市，即為明證?！?/br>
    常何點頭贊同，說到底，李善如今在代州的地位，很大程度在于霞市和商路，他是以代州勢族為棋子，出關重建商路，以河東世家為棋子，才能讓霞市繁華，他自身其實并沒有付出什么。

    “去歲外放……小弟有所揣測，應該是為了避開奪嫡。”馬周大大咧咧的說：“宗正少卿……必然被卷入奪嫡，李懷仁此人雖刻薄寡恩，但知進退，明得失，未必會承接此職。”

    聽馬周連續(xù)兩次提及“刻薄寡恩”，常何也是嘆息，這位故友看來對那位邯鄲王怨恨頗深。

    這也是難免的，李靖到任之前，代州總管府內(nèi)多少職位空缺，李善寧可讓代州勢族子弟以檢校之名擔任，也沒有替馬周籌劃一二。

    “不過那些都不管咱們的事?！瘪R周手撐著榻起身，“今日大來兄終脫樊籠，可喜可賀，不如……”

    常何連連擺手，“明日赴任，不敢飲酒?！?/br>
    頓了頓，常何補充道：“得太子信重，轉(zhuǎn)入右監(jiān)門衛(wèi)，任中郎將。”

    馬周眼里透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嫉妒，這廝在代州丟了兩次人，被攆回長安，居然還能從右郎將升任中郎將……八成是因為其秦王舊部的身份。

    “既然晉職……”馬周突然抓起一旁桌案上的酒壺搖了搖。

    “賓王，待得休沐，必一醉方休?！背：慰扌Σ坏茫胺蠲v守玄武門，平陽公主日夜巡視，不敢怠慢?！?/br>
    “玄武門？”馬周呆了呆，勉強擠出了個笑容，“那就饒過大來兄這次……”

    兩人敘談良久，常何這才回了正屋，而馬周在客舍久久僵坐無語，居然是玄武門，居然是玄武門！

    馬周沒進過皇城，但曾經(jīng)見李善私下提及……他至今還記得李善用一種莫測的口吻提起玄武門，提起玄武門如何重要。

    的確很重要。

    如果想攻打皇城，玄武門是最為快捷，也最為直接的通道，進了玄武門，能一路暢通無阻的直抵太極宮！

    而玄武門外是禁苑，東宮的長林軍正是駐守在禁苑臨近東宮的長林門……難道東宮太子有篡位之心？

    當然了，攻打皇城并不是只有玄武門一條路，大軍也能從玄武門西側(cè)的芳林門入長安，繞道西側(cè)，從嘉酞門入皇城，然后再轉(zhuǎn)入承天門大街，攻破承天門，才能抵達太極宮。

    相比起來，玄武門卻近的多，也方便的多。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屋內(nèi)，映射得馬周臉上陰晴不定，最讓他難以理解的是，就算李善猜到了常何可能回長安得太子重用，但守衛(wèi)玄武門……李善猜到了嗎？

    如果不是玄武門，李善將自己塞到常何身邊那就意義不大了……馬周并不自我菲薄，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以及李善對自己的重視程度。

    晃了晃手邊的酒壺，高高舉起倒仰，幾滴酒水墜入口中，馬周不滿意的抿抿嘴，心想李善到底會讓我做什么？

    但不管做什么，肯定會用在刀刃上。

    上了這條船，再也不可能離開了，不說自己和李善的交情，不說自己知曉李善那么多隱秘，僅僅是已經(jīng)住入日月潭的老母，就決定了自己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

    第五百七十四章 這次真不是我的錯（上）

    五月初三，天策府。

    不大的屋子內(nèi)，凌敬手持一封信正在吟誦，李世民、杜如晦、房玄齡聚精會神的聽著。

    好一會兒后，凌敬才住了嘴，房玄齡端了一杯熱湯遞過來，向來端謹?shù)亩湃缁揶垌毿Φ溃骸安涣先绱酥?，正如殿下所言，邯鄲王實是國之干城。?/br>
    從三月中旬開始動工，到現(xiàn)在也不過兩個月不到，顧集鎮(zhèn)已然大致成型，張士貴在信中提及紅磚、泥漿對工程助益頗大，而且堅固耐用，只要不缺糧草，水源不絕，僅憑突厥很難攻破這種寨堡。

    “克明……”凌敬將信遞給李世民，眉頭微蹙，“雖得陛下、殿下信重，但小兒輩……克明直呼即可。”

    房玄齡忍笑道：“難道克明兄還記當年懷仁壞東山寺一事？”

    李世民大笑道：“房公說笑了，克明公是那等心胸狹窄的人嗎？”

    杜如晦瞥了眼房玄齡，也忍不住露出個笑容，兩人早在入秦王府之前就是至交，杜如晦更是得房玄齡贊譽“王佐之才”才得以名聲大盛，自然不會在意。

    “糧草不缺，水源不缺。”李世民再次看了看李善的這封信，“欲以八百騎兵，一千步卒駐守，與馬邑成掎角之勢。”

    “代州兵力充足，糧草充盈，永康縣公已在路上，還攜帶五千江淮精兵。”杜如晦分析道：“除非頡利可汗舉國來攻……”

    “絕不可能。”凌敬搖頭道：“即使頡利可汗率大軍來攻，朔州馬邑顧集鎮(zhèn)兩地，劉世讓、張士貴均非平庸之輩，突厥一時難以破城，糧草不濟，傷亡慘重，只會便宜了突利可汗。”

    “也正是因為突利可汗一事，懷仁才會在顧集鎮(zhèn)建寨?！倍湃缁撄c頭道：“前后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