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晨。

    晃晃悠悠騎在馬上的李善打了個哈欠，身子一歪，惹得一旁的朱瑋忍不住想去扶一把。

    但李善身板一挺，右手帶了下馬韁，立即坐穩(wěn)了……畢竟來代州再過兩個月就滿一年了，還歷經(jīng)數(shù)場戰(zhàn)事，即使是縱馬疾馳，如今李善也不會再丟臉的墜馬了。

    雖然天已經(jīng)亮了，但仰頭看看，隱隱可見的星辰依舊掛在空中，李善在心里換算一下，約莫是凌晨四點半到五點鐘。

    這是個李善前世也不會起來的時間點……呃，如果是夜班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不過昨晚李善忙到很遲，夜班不算夜班的，睡下還沒一個時辰就起來了，困得不行。

    “三萬人，大都已經(jīng)轉(zhuǎn)入塞內(nèi)了。”張士貴在一旁說：“留下五百青壯充為民夫，不過西河郡公侄兒崔邦留在了寨內(nèi)?！?/br>
    “嗯？”李善有些意外，笑道：“若是能立下功勛，自當(dāng)回朝沿襲清河郡公爵位，那在下就要慘了?！?/br>
    張士貴不明就里，一旁的薛萬徹笑個不停，他經(jīng)常和東宮通信，倒是知曉這件事，崔邦沿襲清河郡公，崔信就太尷尬了。

    “三萬人，約莫一半回了故土，剩下萬余安置在代州、忻州?！崩钌瀑澋溃骸白訕?gòu)兄和張弘慎實在辛苦，不過也配合默契……”

    說到這，李善瞪了眼薛萬徹，“不像你……待會兒到了顧集鎮(zhèn)，閉上嘴巴?！?/br>
    薛萬徹這段時日倒是乖巧，但嘴巴卻是閑不住的，和秦王府一脈以及蘇定方都合不來。

    朱瑋忍不住笑道：“薛將軍今日辛苦，暫且修閉口禪。”

    這話一出，張士貴都忍不住嘴角動了動，關(guān)于所謂東山寺高僧閉口禪……以及成了坊間流傳的笑話了。

    甚至對罵的時候，都會有人罵……你就該去東山寺修修閉口禪！

    朔州位于代州之西，云州位于朔州之北，但朔州在地圖上像是大雁伸出的左翼，翼尖斜向東北方向，導(dǎo)致雁門關(guān)距離云州、朔州邊界線其實并不遠(yuǎn)，這也是李善選擇在雁門關(guān)東北防線擇地建寨的關(guān)鍵原因。

    從雁門關(guān)啟程到顧集鎮(zhèn)，快馬疾馳兩個時辰，李善一行人倒是不趕時間，一直到午時才抵達(dá)。

    李善駐馬山丘之上，放眼望去，兩月未至，今日顧集鎮(zhèn)已然蔚然不同，厚厚的城墻雖然不高，但因為整體地勢微高，導(dǎo)致居高臨下，高聳的箭塔雖然是木制的，但頂上卻是用紅磚堆砌……李善一眼看過去，簡直就是個碉堡，什么樣的神箭手估摸都拿這箭塔沒戲。

    墻垛分立，城門卻不大，李善緩緩趨馬而入，發(fā)現(xiàn)這是個甕城。

    “邯鄲王所言，下官細(xì)細(xì)思量?！睆埵抠F解釋道：“若是突厥攻勢太猛，打開城門，容突厥騎兵入內(nèi)?！?/br>
    在張士貴的示意下，迎上來的溫邦行了一禮，指著正面的內(nèi)城門，“此城門其實只有其貌，實則是死地?！?/br>
    “三側(cè)城墻布置弓箭手，雜以擂石、巨木，左右兩側(cè)有偽裝起來的城門，容騎兵突襲。”

    李善對這個不太在行，畢竟前世也不是什么軍事愛好者，在心里估量了下，城門大開，甕城內(nèi)估摸著至少能容七八百突厥騎兵，這么明顯的正面城門顯然一時半會兒沒轍。

    這時候，內(nèi)城墻上的唐軍投擲擂石、巨木，兩側(cè)的城門打開，滿腹武裝的騎兵突襲……如此沖陣，本就是唐騎的優(yōu)勢，必然能擊潰突厥。

    “皆由武安兄?！崩钌埔膊欢嗾f什么，入了內(nèi)城，巡視了士卒、馬欄、食宿、糧倉等地。

    周二郎、齊老三等人一直在顧集鎮(zhèn)，還在忙著燒制紅磚，這玩意不僅能修補城墻，甚至能直接當(dāng)做擂石使用。

    馬欄兩側(cè)用紅磚、泥漿鋪就，可以直通東西兩側(cè)，那兩側(cè)張士貴都留了側(cè)城門，專門用以騎兵出入的通道。

    “此來，一為安士卒之心，二為安武安兄之心?！崩钌莆兆埵抠F的手，鄭重其事道：“某非史萬寶之輩?！?/br>
    畢竟駐扎塞外，唐軍士卒不可能心中一絲惶恐都沒有，畢竟，在李唐建國之后，顧集鎮(zhèn)是唐軍主動在塞外建立的第一個據(jù)點，馬邑那畢竟是歸降的。

    而李善的現(xiàn)身，是能鼓舞士氣的，畢竟李唐塞外對陣突厥的第一勝戰(zhàn)也出自其手，而且李善還攜帶了百余護(hù)兵，帶了不少藥材，在顧集鎮(zhèn)建了個傷兵營。

    安士卒之心是肯定的，安張士貴之心更有必要，李善相信，張士貴不會像李高遷那么廢材棄軍而逃，但有沒有援軍，那是決定性的因素。

    李高遷之所以棄軍而逃，很大程度就是因為知道，身后的劉世讓十成十是不肯出塞相援的。

    李善今日至此，就是在安張士貴之心，雁門關(guān)不會不管你，我不是史萬寶那等坐視友軍被殲的人。

    沉吟片刻后，李善吩咐朱十六等人找地方建傷兵營，回頭道：“歇一夜，明日回塞。”

    幾乎是與此同時，五原郡內(nèi)，閃爍著幾絲金光的偌大王帳內(nèi)，傳出幾聲憤怒的嘶吼聲。

    王帳外，數(shù)十人都神色微變，互相使著眼色，可汗這是出了什么事？

    這些要么是阿史那族的部落首領(lǐng)，要么是依附突厥的鐵勒、回紇、拔野古、同羅、奚族的首領(lǐng)。

    不少人的視線都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那位青年的背影上，那是最近一年多和頡利可汗鬧的不可開交的突利可汗。

    突利可汗心中也惴惴不安，這是出了什么事……十日前，頡利可汗召集各部落首領(lǐng)，這是慣例，準(zhǔn)備侵襲唐土，劫掠糧草、人口。

    突利可汗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出兵了，自從與李唐結(jié)盟以來，商路通暢，代州甚至送了一批糧草過來，他還特地讓結(jié)社率送了口信去代州，按時日計算，突厥應(yīng)該在五月末出兵。

    這時候，王帳的帳門被猛地扯下，身材雄壯的中年大漢雙目赤紅的大步而出，拔出腰間匕首，反手刺在臉頰上，一劃之下，鮮血直流。

    眾人無不大驚，跟著頡利可汗出來的阿史那·社爾走到突利可汗、結(jié)社率身邊，面無表情的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欲谷設(shè)自殺了?！?/br>
    結(jié)社率還沒想到什么，而突利可汗臉色大變，后面的部落首領(lǐng)中也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李善！”

    “李善??！”

    頡利可汗狠狠瞪著突利可汗，“李善先殺郁射設(shè)，后羞辱吾兒以至自殺，此仇不報，阿史那一族皆受羞辱！”

    突利可汗渾身僵硬，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如果只是侵襲唐朝，自己能找得到十條八條拒絕的理由……但如今欲谷設(shè)自殺，而依附自己的處羅可汗幼子郁射設(shè)同樣也是死在李善手中的，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出兵呢？

    “除卻糧草，但凡金銀、人口，皆許之！”頡利可汗抽出腰間彎刀，指向南方，“即刻出兵，必要以李善頭顱以祭吾兒！”

    幾十個大小部落頭目面面相覷，片刻后齊齊彎腰。

    第五百八十三章 首戰(zhàn)（上）

    站在營寨最高處，遠(yuǎn)遠(yuǎn)眺望黑壓壓鋪天蓋地?fù)鋪淼尿T兵，李善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還說過一夜再走，還沒過夜呢，突厥就在黃昏前已經(jīng)殺到眼前了。

    王君昊緊緊抿著嘴，偷眼瞄了瞄身邊的朱瑋……而朱瑋眼角余光掃了掃還在呆滯中的李善。

    雖然早就聽說了，但沒想到大郎還真有這能耐啊……朱瑋咽了口唾沫，他之前還私下訓(xùn)斥了王君昊幾句，什么叫懷仁斷定突厥不會提前來襲，所以……

    算算時日，今日才五月十四日，比前些年要提前將近十日到半個月來襲。

    “可是云州……”

    杜曉的話剛說出口，張士貴、薛萬徹異口同聲，“決計不是！”

    “常有突厥游騎南下探查，但從無數(shù)千之眾?！睆埵抠F低聲解釋道：“更何況是阿史那·結(jié)社率駐守云州?！?/br>
    “突厥騎兵在邊界常有襲擾之舉，但一般不會選在黃昏時分來襲，更何況是如此大隊?！毖θf徹補充道：“突厥人大都夜盲，夜間難以行軍，又不擅安營扎寨。”

    朱瑋贊同的點點頭，胳膊肘撞了撞還在發(fā)蒙中的李善。

    李善終于回過神來，現(xiàn)在不是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事的時候，突厥來襲，自己十成十會被困在顧集鎮(zhèn)，不可能再返回雁門關(guān)了，不然一旦被追上，突厥騎兵能輕而易舉的將自己撕裂。

    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要確立主將，自己沒有其他的選擇，只可能支持張士貴……希望這位初唐名將，天策府不多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人杰，歷史上著名的白臉jian臣，能撐得住局面。

    想到這兒，李善歷喝一聲，“張士貴！”

    “下官聽令?！?/br>
    “營寨之中，你全權(quán)處置?！崩钌茝耐蹙皇种薪舆^長刀遞去，“若有違抗軍令者，無論何人，許你斬其首級，以懾軍中！”

    張士貴單膝跪地，雙手接過長刀，“是?！?/br>
    李善又從身邊親衛(wèi)手中接過單筒望遠(yuǎn)鏡遞給張士貴，“來敵多少？”

    張士貴神色平靜，拿過望遠(yuǎn)鏡看了幾眼，道：“來敵約莫三千騎兵，應(yīng)該非云州出兵？”

    張士貴語氣存疑，顯然是在問李善，后者沉吟片刻點頭道：“理應(yīng)非云州結(jié)社率?！?/br>
    如果突利可汗沒有撕毀盟約的打算，就算是結(jié)社率出兵，也應(yīng)該不會一舉數(shù)千騎兵南下，而是應(yīng)該小股游騎來襲用以示警……這方面的細(xì)節(jié)，李善和突利可汗、結(jié)社率當(dāng)日是有過約定的，而這兩個月也有過類似的世間，張士貴可能也是從此窺探一二。

    “不過云州西北部，駐守的是頡利可汗嫡系。”李善低聲道：“武安兄可有良策？”

    “云州西北部？”張士貴思索片刻，拿起望遠(yuǎn)鏡又看了看，“雖非長途跋涉，但也馬力耗盡，可先挫敵銳氣?！?/br>
    說到這，張士貴突然住了嘴。

    李善毫不遲疑側(cè)頭看向薛萬徹，喝道：“杜曉、王君昊何在？”

    不等杜曉、王君昊出列，薛萬徹冷哼一聲，“蘇定方不在此地，斬將奪旗，沖鋒陷陣，舍某其誰？！”

    如今營寨內(nèi)，李善名位最高，但不實際掌軍，張士貴為主將，其下便是薛萬徹……其實若論沖陣，曾經(jīng)數(shù)千騎擊敗王世充五萬大軍的張士貴也堪稱翹楚，但對陣突厥，薛萬徹經(jīng)驗更為豐富。

    示意杜曉、王君昊跟上，李善在心里嘆息，也不知只是突厥小股騎兵還是大軍先驅(qū)，但無論如何，戰(zhàn)幕已經(jīng)拉開，而且是以最讓自己意外，最讓自己難受的方式拉開序幕。

    突利可汗讓結(jié)社率傳來口信，十日后方會出兵……他沒有必要騙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善心里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自己昨日還信誓旦旦，今天就被扇了一巴掌……還好馬周那廝不在，不然必然大加嘲諷。

    雁門關(guān)那邊以蘇定方為主將，小半年過去了，蘇定方早就牢牢掌控住了代州軍，代州司馬爾朱義琛……呃，朱瑋已經(jīng)提醒過李善，你應(yīng)該稱為二表舅。

    這位便宜表舅自然不會礙事，馬三寶也不會，張公瑾伸不進(jìn)手來……想到這兒，李善遠(yuǎn)遠(yuǎn)看了眼甕城內(nèi)趨馬揮舞長槊的薛萬徹，還好將這貨帶到了顧集鎮(zhèn)，不然說不準(zhǔn)會鬧出什么幺蛾子。

    張士貴等人早就已經(jīng)離開，敵軍這么快來襲，需要準(zhǔn)備的事務(wù)太多了，只留下李善帶著幾個親衛(wèi)站在高處遙遙眺望。

    李善苦中作樂的想，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現(xiàn)在，不管是張士貴還是普通士卒，應(yīng)該都不會懷疑會外無援軍，陷入絕境。

    視線茫無目的的掃視著遠(yuǎn)處，李善并不太關(guān)心已經(jīng)率軍殺出寨堡的薛萬徹所部，只要這廝腦子沒有壞，被突厥引到遠(yuǎn)處，以其的能力以及唐軍騎兵的沖擊力，三千突厥騎兵，是不可能擊敗薛萬徹的……甚至沒有直面的資格。

    更別說，顧集鎮(zhèn)建寨略高，一覽無遺，朔州地勢平坦，少有丘陵，再加上薛萬徹還借走了一支望遠(yuǎn)鏡，很難被突厥伏擊。

    如今李善更關(guān)心的是如今顧集鎮(zhèn)內(nèi)，戰(zhàn)幕拉開，糧草是肯定送不過來了，軍械倒是充足，兵力也足夠，但問題是糧草未必夠。

    原本寨堡內(nèi)是一千步卒，六百騎兵，再加上五百民夫，約莫兩千出頭，糧草儲備僅供半月之用。

    但此次李善出塞巡視顧集鎮(zhèn)，身邊的親衛(wèi)全都帶過來了，朱瑋、王君昊、杜曉三人為首的親衛(wèi)營將近六百人，再加上薛萬徹身邊的近百親衛(wèi)，一共七百人。

    說起來也就七百人，但這七百人全都是騎兵……人吃馬嚼，比尋常士卒耗費要大的多。

    李善心中隱隱有不好的猜測，突利可汗事前傳信，沒有必要扯謊，對方不可能知曉自己會出塞巡視顧集鎮(zhèn)，所以肯定是出了意外。

    那么，頡利可汗大舉來襲，到底會有多少兵力呢？

    很可能不會只是突利可汗之前所說的五萬左右……若是來敵太多，不說馬邑、雁門關(guān)、顧集鎮(zhèn)能不能順利的互相支援，僅僅是顧集鎮(zhèn)的糧草都難以支撐太久。

    其他的自己幫不上太多忙，困于寨堡之內(nèi)，消息斷絕，難以掌控大局，但有的事情自己能做，比如糧草分配，比如傷兵營……

    正在想著這些，身邊朱石頭突然低呼一聲，“七叔！”

    李善猛地低頭看去，正率數(shù)百精騎出城迎敵的薛萬徹身后，正是身穿明光鎧，手持長槊的朱瑋。

    第五百八十四章 首戰(zhàn)（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