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日裴世鉅沒了，那廝會怎么對待自己？

    裴淑英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父子父子，就算你拋妻棄子，他也不會殺你，甚至?xí)Х禄羧ゲ　?/br>
    裴世鉅、李世民、崔信、凌敬這些人雖然嘴上不說，但都在心里覺得李善與霍去病實在太像，同樣年少統(tǒng)兵，揚威塞外，逐敵漠北，同樣被生父拋棄。

    不過霍去病后來還是認祖歸宗的，還帶出了個一代權(quán)臣霍光。

    李德武嘴角抽搐了下，我可沒做這樣的美夢……人家霍仲孺雖然很長時間不認霍去病這個兒子，但可沒有下手坑害過。

    不過正如裴淑英所言，李德武不覺得自己會出什么事，畢竟父子關(guān)系，至少崔信、平陽公主是知情的，子弒父，必為天下不容。

    看了看李德武臉上略為放松的神色，裴淑英冷笑道：“他不能殺，但別人能！”

    李德武沒聽懂這句話，腦子還在想著……不可能啊，李善能用的人多了，但只要自己死了，沒抓住兇手，誰都會懷疑他的，畢竟大舅子前車可鑒啊。

    頓了頓，裴淑英才說完接下來的話，“我能！”

    李德武先是呆了下，喉頭急速動了動，看裴淑英一臉狠絕的神色，不禁往后退了幾步……是了，如果是妻子下手，誰都怪不到李善頭上去??！

    知道內(nèi)情的人絕不會將這個鍋丟到李善身上，而會非常理解并且同情裴淑英。

    裴淑英有殺夫的理由嗎？

    當然有！

    就因為破鏡重圓，裴淑英年僅八旬的父親不得不親身上陣投入東宮門下參與奪嫡，再也不能獨善其身。

    就因為破鏡重圓，導(dǎo)致裴淑英唯一的嫡親兄長裴宣機死在了隴州，留下孤兒寡母。

    就因為破鏡重圓，導(dǎo)致聞喜裴氏西眷房年輕一代唯一有些名望的裴龍虔也死在了隴州……要知道天下名門望族中，就屬聞喜裴氏最喜歡內(nèi)斗，前隋盛唐兩朝就沒停過。

    殺夫的理由實在是太充分了，充分到誰都挑不出理來！

    心驚膽戰(zhàn)的李德武灰溜溜的離開了，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該盼著誰得勝……原本在裴世鉅與李善之間，其實李德武是盼著前者獲勝的，一方面是出于對裴世鉅、裴淑英對自己的鄙夷，另一方面也就想看著裴世鉅如何在兒子手里一次次吃癟。

    反正兒子得手，也不會對自己如何……頂多是仕途再也無望，好一點能平淡度日，差一點可能會被趕回嶺南。

    但現(xiàn)在呢？

    如果是李善獲勝，裴世鉅落敗……估摸著裴淑英是一定要弄死自己的，看看李善這次的手段，如果獲勝，裴家那肯定是家破人亡啊，裴淑英能不恨自己？

    如果是裴世鉅獲勝，李善敗了……李德武在心里琢磨，雖然裴世鉅那老狐貍剛才沒吭聲，肯定也會對李善趕盡殺絕，但畢竟獨子死了啊，能不恨自己嗎？

    到時候很可能是一杯毒酒了事。

    酷日之下的李德武打了個寒戰(zhàn)，左右自己都生機渺茫啊……不對，不對，如果李善勝了，而自己找個借口躲出長安，或者向平陽公主、崔信求援，甚至向兒子求援，裴淑英未必能弄死自己??！

    雖然去求援有些無恥，當年是自己拋妻棄子……但正因為拋妻棄子，自己的臉早就已經(jīng)不要了?。?/br>
    反而是如果裴世鉅獲勝，以聞喜裴氏的勢力，想弄死自己太簡單了，自己逃到嶺南去都未必躲得過去！

    李德武咬了咬牙，就這么定了！

    自己決不能坐以待斃！

    側(cè)屋的裴淑英還沒想到自己放的幾句狠話會起到這樣的作用，沉默良久后低聲問道：“真的是李懷仁下的手？”

    裴世鉅沉吟片刻后還沒開口，外間有仆人來報，唯一坐鎮(zhèn)長安的宰輔裴寂來了。

    裴寂臉上帶上哀色，“三兄節(jié)哀?！?/br>
    看裴世鉅坐在那一聲不吭，裴寂有些擔(dān)心，低聲道：“宣機已去，尚有子嗣，還請三兄勿棄?！?/br>
    裴世鉅灰白的雙眉動了動，露出一個苦笑，他無論是心思口才還是謀略都比這位族弟強太多，自然聽得出裴寂的言外之意。

    裴寂是生怕裴世鉅在遭受喪子之痛后一蹶不振，甚至心傷而致仕……畢竟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啊。

    要知道死的不僅僅只是裴宣機，而且還有裴龍虔，后者是裴寂一手安插在東宮，也是他平日與太子李建成之間的紐帶。

    裴龍虔如今戰(zhàn)死，如果裴世鉅致仕，那么強橫一時的聞喜裴氏西眷房的勢力將大幅度下滑，不管對東宮來說，還是對家族來說，都不是好事。

    “七弟放心便是?！迸崾棱犐裆詾檎駣^，都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自己不會不能也不可能退！

    第八百一十二章 裴世鉅的選擇（下）

    夜已經(jīng)深了，裴世鉅久久跪坐在屋內(nèi)的蒲團上，身邊只有一盞孤燈相伴，他沒有去管心傷欲絕以至于暈厥的女兒，也沒有去理會在靈堂守夜的兩個孫子，只在這兒默默坐著，默默想著。

    即使是裴世鉅這樣名垂青史的人物，在遇上這種事后，也長時間陷入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這是可以理解的。

    腦海中不停閃過那些畫面，幼年喪父對裴世鉅來說其實印象并不深刻，那時候他才一歲，由伯父裴讓之撫養(yǎng)，但裴世鉅八歲的時候，裴讓之因為得罪了北齊宗室清河王高岳被賜死，裴世鉅才實實在在感受到喪父之痛。

    為此，裴世鉅與依附秦王府的長孫家、高家一直不合……高士廉就是清河王高岳的孫子。

    之后似乎一切都很順利，少時便有才名，得定州總管楊堅器重，但不久之后，裴世鉅再次遭受重挫，母親也病逝了。

    跳動的燭火越來越微小，光線已經(jīng)不足以照亮周圍，裴世鉅長長嘆息，自己這一生，歷經(jīng)四朝，堪稱功成名就，但家事卻讓他常有心力交瘁之感。

    妻子病逝，女兒婚嫁不幸，也就獨子安穩(wěn)度日……卻不料剛剛出仕不過兩三年就死在了隴州，讓自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丟開往事，裴世鉅艱難的起身，活動著膝蓋，踱步在窗邊，看著被月光照的微亮的屋外，在心里反復(fù)盤算這次華亭之行。

    裴世鉅仔細詢問了常達、楊則、張文瓘，甚至親自去問了參與華亭一戰(zhàn)的幾個軍頭，基本上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關(guān)鍵問題在于，李善當時是從北城門突圍，而兒子、侄兒為了安全卻從南城門逃遁，裴世鉅問了不少人，知道當時南城門外是有李善親衛(wèi)隊在外接應(yīng)的，但就在兒子出城的時候，那數(shù)百騎兵突然向西而去，這是導(dǎo)致裴宣機、裴龍虔被梁軍擊殺的直接原因。

    裴世鉅甚至都問清楚了，當時領(lǐng)隊的就是張仲堅……沒辦法，長得太丑，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底是意外還是刻意，這很難說，但可以肯定，張仲堅是李善的親衛(wèi)頭領(lǐng)之一，向西而去肯定是得到李善授意的。

    而李善授意張仲堅向西，到底是在遇上裴宣機、裴龍虔之前還是之后……這是個關(guān)鍵，同樣，這也很難說。

    裴世鉅清晰的記得，自己盤問多時，常達、楊則、張文禧也就罷了，張文瓘卻頗有不滿，他是一直跟在李善身邊的，直截了當是說邯鄲王從亂軍中搶出裴宣機、裴龍虔，結(jié)果這兩人不跟著殿下突圍，自作主張自作自受，裴公難道還能以此相責(zé)嗎？

    對此，裴世鉅絕不相信，畢竟李善兩次將張文瓘從絕境中救出……即使后者不知內(nèi)情，也有可能為李善遮掩。

    喪子之痛啊，刻骨銘心，裴世鉅怎么敢相信？

    正如李善之前猜測的那樣，當日在殿內(nèi)聽聞噩耗，裴世鉅的確第一時間就有揭露李善身世的念頭，甚至還有直接點出李善投入秦王麾下的想法。

    但裴世鉅很快就自我否決了，原因很簡單，天臺山一戰(zhàn)，李善立下的功勞太大了，這樣的救駕之功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動搖的，更何況自己沒有任何證據(jù)。

    最重要的是，在整件事中，聞喜裴氏與李德武是完全不占理的，捅出這些事，李淵有可能疏遠李善，甚至因為李善有可能投入秦王麾下對其有所提防，還有可能使蘇定方調(diào)任不再執(zhí)掌宮禁，但這么一來，就算他日太子登基，自己也難以對李善做什么了。

    不占理是實實在在的，李德武拋妻棄子是事實，李德武與裴世鉅幾度將李善送入絕境也是事實，而裴宣機、裴龍虔死在華亭……卻是沒有證據(jù)的。

    即使李建成登基為帝，裴世鉅也難以達到目的。

    什么目的？

    當然是，趕盡殺絕！

    不過裴世鉅也心里清楚，那位青年雖然年紀不大，但心思卻深，小小年紀在朝中幾股勢力間左右逢源，誰都挑不出錯來，與大量世家門閥子弟也都交好，在謀略一道也不比自己遜色。

    他不可能不知道雙方的勝負關(guān)鍵在于奪嫡，在這時候出手……如果當日自己也在華亭，這是說得通的，如果自己已經(jīng)病臥床榻，想氣死自己也有可能，但像這樣的隨隨便便出手，很容易讓事情失控。

    一夜已經(jīng)過去了，油燈早已滅，天邊隱隱可見魚肚白，神色平靜的裴世鉅囑咐下人備車，徑直去了東宮。

    裴世鉅做出了自己的判斷，整件事情或許有偶然因素，但其中李善也是動過手腳的，如果能順水推舟，難道那個青年會手軟嗎？

    李建成以及東宮幕僚還在仁壽宮呢，裴世鉅與留守的幾位東宮屬官打了個招呼后召來了一個宮人，低聲問了幾句。

    那宮人常年貼身服侍李建成，在東宮雖然沒什么正式職務(wù)，但地位卻不低，此刻卻有些兩腿發(fā)軟，戰(zhàn)戰(zhàn)兢兢。

    原本裴世鉅已經(jīng)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有所揣測，此刻終于確定下來……或者說，是獨子的死讓他下定了決心。

    你李善能順水推舟，他日事成，我也能順水推舟，如果有盜匪襲日月潭，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此刻肯定不行，裴世鉅知道那個青年雖然常劍走偏鋒，但實際上卻是個謹慎的人……的確如此，天臺山一戰(zhàn)后，在李善向李淵提及裴宣機戰(zhàn)死之前，他就已經(jīng)囑咐朱八、曲四郎帶著三十個親衛(wèi)回了日月潭。

    在經(jīng)過數(shù)年經(jīng)營后，現(xiàn)在的日月潭簡直堪稱一座小小堡壘，南側(cè)有河流隔斷，西側(cè)是無路可行的密林，北側(cè)是高大的東山，西側(cè)道路有青壯常年把守，沒有數(shù)百甲士，不可能攻破莊子。

    裴世鉅揮手讓宮人退下，心里已經(jīng)給其判了死刑，默默的對自己說……李懷仁，我不會將一切都揭開的。

    只有一切都在水底下，太子登基，自己才有亂中取利的可能。

    什么是利？

    你讓我品嘗喪子之痛，那我就要讓你家破人亡！

    第八百一十三章 封賞（上）

    殘破的仁壽宮內(nèi)，李善有些無聊的四處亂轉(zhuǎn)，時不時與幾個將校打個招呼，人人都對其很是尊崇……當日要不是李善來援，只怕會有很多人都得死在這兒。

    當然還有其他原因。

    天臺山一戰(zhàn)后，很快就有大量府兵來援，但都在宮外或者外城，宮禁內(nèi)的衛(wèi)士大部分還是老人或者從京中北衙禁軍調(diào)來的，之前蘇定方從代州、朔州調(diào)來不少舊部，每一個都曾經(jīng)跟著李善逐敵漠北，絕大部分都親眼目睹李善單騎端槊沖陣。

    更何況在李善剛剛抵達仁壽宮的時候，因為將校士卒要么帶傷要么疲憊，李淵授命李善接手防務(wù)，不少親衛(wèi)被其塞到了各處關(guān)隘……換句話說，李善如果想查些什么，基本上沒有事能逃過他的眼睛。

    不過李善其實基本上每日除了給李淵親自換藥，以及日夜巡視傷兵營之外，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外圍防務(wù)交給了張瑾，內(nèi)城防務(wù)是由張仲堅負責(zé)。

    距離任瑰、錢九隴率兵北上也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戰(zhàn)報每日傳遞，基本上穩(wěn)住了防線，梁師都親自率軍南下隴州，被任瑰拒之華亭以北，另一支梁軍比較倒霉，南下涇州，遭到了寧州刺史胡演與涇州刺史錢九隴的夾擊，大敗而歸。

    不過唐軍也沒有追擊……已經(jīng)是七月底了，包括突厥在內(nèi)的草原部落隨時都可能南下侵擾，只是不知道五原郡那邊情形如何。

    看見正在巡視的張仲堅，李善停下腳步招呼了聲，“三郎沒心急吧？”

    “郎君說笑了?！睆堉賵月冻鲆粋€自以為謙和的笑容，“戰(zhàn)后月余，不宜論功。”

    “也差不多到時日了?！崩钌齐S口道：“昨日聽江國公提了幾句，只是不知道三郎能不能封爵?！?/br>
    按道理來說，張仲堅等人雖有大功，但都不是在冊軍士，只是以李善親衛(wèi)身份隨軍，理應(yīng)不會封爵，但一方面李善本人封無可封，已經(jīng)是郡王了，親衛(wèi)是有資格分潤的，去年王君昊就是以此封爵縣男，另一方面張仲堅其人去年顧集鎮(zhèn)、蒼頭河兩戰(zhàn)均有大功，其他人不好說，他應(yīng)該是能封爵的。

    只不過這一次天臺山一戰(zhàn)，李淵實在太丟臉了，雖然梁洛仁奇兵偷襲是主要原因，但李淵處事不當，導(dǎo)致朝臣、將校甚至宗室后宮都有損傷……又不是什么平亂敗敵的大捷，封賞自然是拖一拖的。

    來回轉(zhuǎn)悠了一遍，李善一邊想著已經(jīng)會汧源縣準備摘采棉花的親衛(wèi)，一邊踱步去了傷兵營，如今全天下，就數(shù)這兒匯集的李唐顯宦最多，光是三省正副長官就有中書令楊恭仁、中書侍郎宇文士及、溫彥博、黃門侍郎唐儉。

    “懷仁來了?！碧稍谔僖紊系臈罟誓樕?，笑著招手道：“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

    李善笑著查體，點頭道：“楊公修養(yǎng)的不錯，再過十天就能恢復(fù)如初?！?/br>
    楊恭仁嘆道：“此次若非懷仁……大郎勿忘?！?/br>
    不等一旁的楊思誼開口，李善就笑道：“小侄與思誼兄既是同年，又是好友，日后當相互扶持?！?/br>
    “大郎資質(zhì)中庸，又秉性忠厚。”楊恭仁搖頭道：“只望懷仁日后提點一二?！?/br>
    李善熟練的先是謙虛，然后拍著胸脯保證……類似的話他已經(jīng)聽了很多很多了，不夸張的說，要知道這次救駕救的可不僅僅是李淵、李世民，還有大量的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