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三章 密議（上）

    “的確有人盯著?！?/br>
    “再放一輛馬車出去試試?！崩钌七€是有點不放心，心想還好自己多留了個心眼，否則說不定還真讓裴世鉅那老狐貍抓住把柄了呢。

    看范十一出去，崔信眼神閃爍不定，他認(rèn)識范十一，親衛(wèi)隊中的斥候。

    李善笑著說：“看來今日要借宿這兒了……”

    崔信臉有點黑，還沒成親，未來女婿就要提前住進(jìn)家里……這種事說出去貽笑大方啊。

    李善也是無奈之舉，今日午后戰(zhàn)報傳來，兩儀殿還在議事，崔信來報，李善立即離開了皇城。

    崔信是不希望明年就要迎娶寶貝女兒的未來女婿再次出征，見李善離去松了口氣，結(jié)果放衙回家后發(fā)現(xiàn)這廝坐在自家書房里。

    “誰盯著你？”崔信將那些情緒丟在腦后，低聲問道：“裴弘大？”

    “除了他還能有誰？”李善嗤笑道：“讓人盯著府外，果然發(fā)現(xiàn)有暗哨。”

    崔信嘴唇動了動，想問些什么，但又遲疑著沒有開口……他也不傻，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為什么裴世鉅會派人盯梢？

    再聯(lián)想到今日李善突然離開皇城，而且沒有回莊子，而是悄無聲息的來了自己家……崔信覺得那個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李善也是沒轍啊，裴世鉅的舉薦他并不在意，但出任行軍總管這件事需要與李世民有些默契，自己并不知道李世民在這方面的謀劃，或者說之前的謀劃已經(jīng)因為天臺山一戰(zhàn)而廢棄……原本李世民都已經(jīng)被逼到了死角，就指望李神符大敗來翻身的，而現(xiàn)在短時間內(nèi)李世民沒有兵變的計劃，而且在奪嫡態(tài)勢中并不處于下風(fēng)。

    裴世鉅舉薦自己肯定沒什么好心思，如何應(yīng)付，那是需要與李世民溝通的。

    原本李善是躲到了平陽公主府，準(zhǔn)備等入夜時分，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出城回家，晚上與凌敬好好商量商量。

    但沒想到李世民決定今夜要見一面。

    李世民并不是每天都居住在皇城的承乾殿內(nèi)，也時常住在位于金城坊的天策府，但平陽公主府位于光德坊，距離兩三條街，而一旦入夜，長安是要行宵禁的，各坊都要閉門。

    所以，李善才不得不來了也位于金城坊的崔府。

    也察覺到崔信可能猜到了什么，李善并沒有解釋，看見范十一在外間點頭示意已經(jīng)清理干凈暗哨，輕笑道：“不管此次是否出戰(zhàn)，明歲必然迎親?！?/br>
    如果說幾年在山東，初出茅廬的李善還是個菜鳥，但經(jīng)歷的馬邑招撫、雁門大捷后，李善也展現(xiàn)了這方面的才能，而在三破突厥、天臺山一戰(zhàn)后，李善的指揮能力得到了公認(rèn)。

    李善從不自視甚高，但也從不妄自菲薄，如果能有良將輔佐，相信即使不能敗敵，但應(yīng)該能穩(wěn)住局勢。

    更何況，李善很清楚，裴世鉅的舉薦，幾乎是將自己逼到了死角……李淵很可能會選中自己為主將，若是退卻，使得李淵不得不啟用秦王，那裴世鉅雖然沒有證據(jù)，但也有了足夠的理由來點出自己與李世民之間的關(guān)系。

    看著李善邁步出門，崔信眼神復(fù)雜難言，突然想到，自己這位女婿雖然平日溫和，但真正陷入困境，從來是昂首直擊，不肯稍退。

    一處不大的宅院內(nèi)，除了孤燈閃爍，盡是夜幕，李善悄然推門而入，李世民、房玄齡、杜如晦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簾內(nèi)。

    “懷仁快坐。”李世民笑道：“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

    “有人盯梢。”李善一邊行禮，一邊道：“清理干凈了才來?！?/br>
    房玄齡與杜如晦對視了眼，都知道應(yīng)該是裴世鉅……如果被其跟蹤到這兒來，說不定還真會鬧出大亂子。

    不用做太多，只要在周圍點上一把火，猝不及防之下，來救火的百姓、巡夜的金吾衛(wèi)士卒以及坊正說不定就會看見李善、李世民或者房玄齡出現(xiàn)在同一地點。

    明日流言四起，再加上裴世鉅在幕后推動，很多事情都會失去控制。

    李世民顯然也想到了這點，點評道：“裴弘大少年便因心計過人而得文帝賞識，懷仁日后需提防一二?！?/br>
    “只要殿下成就大業(yè)?！崩钌菩Φ溃骸岸嗄昵氨阆露Q心相投殿下，其一為殿下風(fēng)采，他日必為一代明君，其二輔佐明君，以保自身?！?/br>
    李世民點點頭，他心里也很清楚，早在李善還在山東的時候，其與裴世鉅之間的勝負(fù)就必然與奪嫡的結(jié)局相關(guān)聯(lián)。

    略過這個話題，李世民低聲道：“此次突厥大敗管國公，與梁師都復(fù)三州之地，來勢洶洶，懷仁以為如何？”

    很意外李世民沒有直接提起正事，李善有些驚愕，沉思良久后才道：“頗有詭異之處。”

    “懷仁細(xì)細(xì)道來?！崩钍烂裾诡佉恍Γ伴L夜漫漫，盡可詳述?！?/br>
    “管國公亦是沙場老蔣，遭突厥偷襲伏擊，雖然不知細(xì)節(jié)，但實在……”李善搖搖頭，緩緩道：“胡人行軍，手段繁多，但多仗快馬利箭，或有突襲，但先銷聲匿跡，以敗退誘敵深入，再行伏擊敗敵，這不是突厥慣用的手段?！?/br>
    李善當(dāng)年在代州，生怕突厥來襲，所以特地詢問過當(dāng)?shù)貙⑿?，突厥人人騎馬攜弓，常常神出鬼沒，但這主要是因為良駒快馬帶來的速度，而不是銷聲匿跡的偷襲……一方面是因為騎兵來襲，有經(jīng)驗的老兵很遠(yuǎn)就能發(fā)現(xiàn)地面震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草原遼闊平坦，很難隱藏行蹤。

    而這次不同，顯然是一次成功的誘敵深入的全盤謀劃，這是違反常理的。

    李世民轉(zhuǎn)頭看看房玄齡、杜如晦，笑道：“孤未有料錯吧？”

    房玄齡拱手道：“還是殿下有眼光，懷仁果有將才?！?/br>
    “靈州戰(zhàn)事乃是九月四日?！倍湃缁尴蚶钌平忉尩溃骸暗袢拯S昏時分，錢九隴、楊則陸續(xù)送來戰(zhàn)報，阿史那·社爾早在八月十九日就已經(jīng)自號都布可汗，與突利可汗結(jié)盟?！?/br>
    “都布可汗……”李善輕輕吐了一口長氣，“看來頡利可汗已經(jīng)死在其手了?！?/br>
    其實原時空中的阿史那·社爾的確稱汗，也的確自號都布可汗，不過那是他攻占西突厥大半領(lǐng)地后的事情了，這一世阿史那·社爾卻在dtz稱汗。

    “八月十九日、九月四日……相隔近半個月?！崩钌茋@道：“阿史那·社爾此人的確有些韜略?！?/br>
    李善很確定，這種誘敵深入，伏兵四起的謀劃，一定出自于阿史那·社爾之手，自己的擔(dān)憂果然成為了事實，被李淵放回的那個阿史那子弟成了心腹大患。

    第八百三十四章 密議（下）

    房玄齡用欣賞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青年，今日黃昏戰(zhàn)報入京之前，天策府群議戰(zhàn)事，秦王就點出靈州兵敗頗為詭異，非往日蠻族手段。

    李世民的判斷基本上與李善差不多，他們都通過任瑰先勝后敗的事實判定突厥是刻意的誘敵深入，而不是突厥那么巧及時來援。

    黃昏時分錢九隴送來的戰(zhàn)報證明了這一點，早在半個月前，阿史那·社爾就已經(jīng)稱汗，而且與突利可汗結(jié)盟，五原郡的內(nèi)亂已經(jīng)停歇。

    足足半個月的時間，突厥坐視梁師都一次又一次被唐軍擊敗，一直被驅(qū)趕出靈州，甚至逃往朔方，才在關(guān)鍵時刻將唐軍主力一舉擊潰。

    杜如晦輕聲道：“今日兩儀殿內(nèi)，裴弘大舉薦懷仁出任靈州道行軍總管?！?/br>
    李善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但憑殿下指派?！?/br>
    其實李善已經(jīng)知道李世民會做什么樣的選擇，雖然還不知道原因……如果李世民有意讓自己推辭，準(zhǔn)備上陣領(lǐng)軍，那么不會問剛才那個問題。

    李世民顯然是在試探自己，試探自己有沒有看穿此戰(zhàn)的內(nèi)幕，以此來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來主持這場戰(zhàn)事。

    房玄齡微微嘆了口氣，“若是殿下出征，當(dāng)能擊退突厥，收復(fù)三州，或還能斬梁賊頭顱，那時回朝，東宮必然不穩(wěn)?！?/br>
    李善想了想點頭贊同道：“的確如此，雖然陛下未有明言，但舉朝上下皆知，太子失德。”

    “殿下軍功蓋世，卻始終難以入主東宮，無非在于太子并無過錯，但天臺山一戰(zhàn)，太子失德，此番突厥聯(lián)手梁師都南侵，若殿下重返戰(zhàn)場……”

    說到這兒，李善的話戛然而止，沉默了會兒才道：“陛下？”

    “懷仁詩才蓋世，但每每吟詩，均需推敲，不料心思如此快捷?！崩钍烂襁€有心思開玩笑，“父親的確暫時未有易儲之意?！?/br>
    “所以……”李善深吸了口氣，“殿下是要某明日請戰(zhàn)嗎？”

    李世民微微頷首，“懷仁身負(fù)奇才，數(shù)敗突厥，為當(dāng)世名將，更是少有獨當(dāng)一面的方面之將，李藥師遠(yuǎn)在代地，既然父親暫時未有易儲之意，那只能拜托懷仁了?！?/br>
    最終選擇讓李善請戰(zhàn)，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李淵的心意。

    返回長安后，長孫無忌曾經(jīng)建議李世民加快步伐，乘勝追擊，盡快的入主東宮，但房玄齡、杜如晦、凌敬都勸誡李世民稍緩，暫時觀望局勢……所謂的局勢，其實指的就是李淵。

    通過種種跡象，李世民很快察覺到了李淵的心意，父親對李建成極為失望，但同時也沒有立即易儲的念頭，畢竟廢太子實在是事關(guān)重大，這種決定不是那么隨隨便便就能做出的。

    一旦李世民真的領(lǐng)軍上陣，最終擊敗突厥……李淵對這個兒子的軍事能力非常有信心，那時候就不得不廢太子改立秦王了。

    而李建成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即使真的不懂，裴世鉅也會將事情掰開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建成會接受這個結(jié)果嗎？

    東宮會做什么？

    有可能會發(fā)動一場兵變，殺父奪位，有可能會在糧草后勤中做手腳，甚至有可能暗通突厥竭力使大軍再次慘敗……李世民不覺得自己那位長兄做不出這些。

    李建成難道會忘記前朝開國太子楊勇的結(jié)局嗎？

    楊廣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迫楊勇自盡……李建成不覺得自己那位二弟會心慈手軟。

    所以說，一旦李世民領(lǐng)兵出征，李建成會使盡一切手段，就算李善能掌控北衙禁軍，就算李世民在軍中在朝中威望實力都極為雄厚，或能使糧草供應(yīng)無虞，但外有強(qiáng)敵，內(nèi)有隱憂的情況下，李世民也難言能擊敗突厥。

    在這樣的局勢下，李世民才會選擇李善。

    “淮安王已經(jīng)退回隴西，燕郡王羅藝退至隴州，錢九隴、胡演正在涇州?！崩钍烂窦?xì)細(xì)講述戰(zhàn)局，“不可貿(mào)然浪戰(zhàn)，先設(shè)立大營，突厥雖快馬利箭，但不會繞過大軍直取長安?！?/br>
    李世民如今并不擔(dān)心奪嫡，他很清楚現(xiàn)在的局勢，越往后，局勢只會越對自己有利，他反而擔(dān)心的是這場戰(zhàn)事，如果讓突厥攻入京兆，甚至飲馬渭河，那就是大麻煩。

    “殿下說的是?！崩钌凭従忺c頭，“如今秋收結(jié)束不久，糧草充足，而靈州、原州、會州三地數(shù)月來兵禍連連，突厥劫掠不到太多糧食，也不可能翻山越嶺攻入慶州、寧州。”

    “不錯。”李世民笑著說：“先行固守，或也能先挫敵銳氣，但不可突起大戰(zhàn)?！?/br>
    杜如晦補(bǔ)充道：“突厥兵鋒正盛，便如當(dāng)年席卷河?xùn)|道的宋金剛。”

    李善接口道：“后殿下率關(guān)中大軍從龍門渡過黃河，在柏壁屯軍，堅守不出，直到宋金剛糧盡，軍心不穩(wěn)，試圖撤兵，殿下才以精騎突襲，大敗宋金剛，更連夜追擊，一日八戰(zhàn)，盡復(fù)河?xùn)|?！?/br>
    “以逸待勞，疲敵制勝，后發(fā)制人，此為致勝之道?！?/br>
    這是李世民最常用，也是效果最好的作戰(zhàn)方式，淺水原、柏壁、虎牢關(guān)、洛水幾場大捷無不如此，先行固守以疲敵，同時遣派偏師斷敵軍糧道，最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捷破敵。

    李世民笑道：“懷仁回朝后常言難為名將，不擅兵戈事，今夜一談，可見又是略懂略懂?！?/br>
    “殿下可放心了?！狈啃g湊趣道：“懷仁當(dāng)日言略懂詩文，《春江花月夜》、《愛蓮說》、《馬說》無不可青史留名?！?/br>
    李世民放聲大笑，“此戰(zhàn)若得勝歸朝，父親都不知道如何嘉獎了?！?/br>
    “數(shù)月前，懷仁神兵天降，力挽狂瀾，但因為已冊封郡王……”杜如晦想想這也是麻煩事，苦笑搖頭道：“陛下也實在難以加恩?！?/br>
    李善看向李世民，“歷朝歷代，君主常忌大將，所謂功高難賞，不得不賜死，南陳開國君主陳霸先便是明證?！?/br>
    房玄齡、杜如晦臉色微變，李世民也收起笑容，目光炯炯盯著李善。

    李善加重了語氣，“但本朝不同，殿下本為當(dāng)世名將，威望一時無二，他日登基，無論何人膽敢叛亂，均難擋一擊。”

    “故本朝大將，盡可征戰(zhàn)沙場，不用擔(dān)心為君王所忌?！?/br>
    李世民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笑意，的確如此，若論將才，自己足以與孫吳衛(wèi)霍相提并論，也有足夠的信心駕馭麾下諸多大將。

    歷史上也的確如此，秦瓊、尉遲恭、程咬金、張公瑾、張士貴、段志玄、李世績都在貞觀一朝還能建功立業(yè)，躍馬揚(yáng)鞭，與唐太宗的君臣之情流傳后世。

    即使是攻滅dtz的李靖，也在選擇深居簡出后安然無恙……至于侯君集，那是自己作死。

    李善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想想漢初的韓信，想想宋初的杯酒釋兵權(quán)，想想明初朱元璋的殘酷手段，李世民在這方面的的確確是做的最好的那個。

    不過一旁的房玄齡、杜如晦并不這么想，他們都回憶起凌敬的一句話，懷仁不擅媚上。

    這還叫不擅媚上？

    不會也是略懂略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