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擺手止住百泉令李玄德的訓(xùn)斥，輕笑道：“如此激將，實在粗淺了些?！?/br>
    皇甫忠一時啞然，頓了頓才情真意切道：“梁軍兩月前數(shù)次大敗，后卷土重來，不過仗突厥而已，如今都布可汗、突利可汗均被殿下大敗，北竄草原，梁軍今已無膽。”

    “有理有據(jù)，仁儉兄可謂后繼有人?！标愂暹_(dá)捋須贊道。

    仁儉是皇甫無逸的字。

    陳叔達(dá)與皇甫無逸沒什么交情，甚至沒見過幾面，不過也有些淵源，兩家都與王珪那一支有仇，王珪的三叔王頍力勸前隋漢王楊諒謀反，就是他處死了不肯附和的長史皇甫誕，后者就是皇甫無逸的父親。

    李善也有些意外，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而是從實際情況出發(fā)來勸誡，此人倒非尋常人物。

    一旁的張文瓘低聲道：“當(dāng)日百泉陷落，此人不肯附賊，被投入獄中，直到突厥敗北才被釋放。”

    李善隨口問道：“如今固原境內(nèi)駐軍幾何，領(lǐng)兵者何人？”

    “梁師都堂弟梁洛仁領(lǐng)兵，大將索周副之。”皇甫忠沉聲道：“駐兵約莫萬余，不過數(shù)千兵力散于西南側(cè)的木峽關(guān)、石門關(guān)，東側(cè)三鎮(zhèn)各有數(shù)百士卒，主力屯于固原縣以東五里處。”

    李善微微點頭，這與之前斥候以及隴州郭孝恪那邊的信息是相吻合的。

    “其實邯鄲王已數(shù)遣將校領(lǐng)兵進(jìn)擊，但固原依六盤山而立，雖東側(cè)略為平坦，但道路崎嶇，實在難以速勝。”崔信勸道：“更何況涇州一戰(zhàn)，雖大敗突厥，但也折損不小?！?/br>
    李善瞥了眼陳叔達(dá)，點頭道：“軍中少鎧甲、軍械，甚至少羽箭，如何能即刻北上？”

    陳叔達(dá)咳嗽兩聲，“還要告知殿下，已接京中來信，陛下責(zé)少府監(jiān)廬江郡王，軍械、羽箭、鎧甲不日即補(bǔ)足。”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崩钌齐Skoujiao代了一句，就要起身告辭。

    自己沒有即刻進(jìn)軍的必要性，在出兵之前自己就與李淵、李世民都說過，此戰(zhàn)難以速勝，畢竟原州地勢太過險要，不可能那么快就攻下，能在短時間內(nèi)大敗突厥，斬首數(shù)萬……就算接下來的戰(zhàn)事不順利，李善也不會受到什么責(zé)罰。

    說的難聽點，李善巴不得李淵將自己調(diào)回去呢……到時候就算不放蘇定方、張仲堅回來，但李善也能將侯洪濤、何方、曲四郎、王君昊以及基層將校帶回去，這些人大部分的本職都是在北衙禁軍內(nèi)，到時候朝中局勢就能穩(wěn)定下來了，不信羅藝還能卷起什么風(fēng)浪！

    而從軍事角度考慮，李善也不愿意全力攻打固原縣。

    如果說去年朔州大戰(zhàn)，特別是顧集鎮(zhèn)一戰(zhàn)的死傷慘重讓李善心傷，自認(rèn)難以縱橫十九道，將人命視為棋子，而今年的涇州一戰(zhàn)，李善已經(jīng)能冷靜下來……畢竟不再是那些日日夜夜陪伴自己的人的死亡。

    總的來說，李善還是希望以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這也是他一再企圖設(shè)計誘阿史那·社爾引兵后撤的原因。

    但攻打固原以及石門關(guān)、木峽關(guān)，這樣的戰(zhàn)是李善不愿意去打的，太難攻了，沒有用計的余地，只能用重兵一點點的推進(jìn)，將一條條人命填進(jìn)去，還要提防簫關(guān)那邊隨時可能的來援。

    皇甫忠失望的看著李善起身，這位青年也料到了對方的拒絕，突然再次開口道：“父親居固原縣數(shù)十載，族內(nèi)頗多青壯，廣有人脈，若邯鄲王以大軍壓境，內(nèi)外相通，父親必能助殿下收復(fù)固原。”

    李善意外的回過身，凝視著皇甫忠，“若事泄，或事敗……”

    一旁崔信若有所思的也盯住了皇甫忠，如果事情泄露，唐軍沒能收復(fù)固原，那皇甫黎很可能會被殺。

    說白了，如果這個主意不是皇甫黎本人出的，那么皇甫忠這個計策很可能會出現(xiàn)兩極分化，要么建功立業(yè)，要么父親慘死刀下，說不定還要賠上皇甫一族尚在固原縣內(nèi)的族人的性命。

    李善心思急轉(zhuǎn)，瞇著眼打量，皇甫忠看似鎮(zhèn)定，但袖子卻在微微顫抖……這里面應(yīng)該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即使皇甫忠下定決心，但也不應(yīng)該在這種公開場合說出口，畢竟是很可能導(dǎo)致父親慘死的。

    這時候，突然外間傳來急促腳步聲，張仲堅大步走來，“殿下，梁賊遣派使者?！?/br>
    李善轉(zhuǎn)過身，眼角余光掃了掃臉色微變的皇甫忠，揮手道：“阿史那·思摩尚可稱使，梁師都遣派麾下而來，豈可亦稱使者？”

    “就在這兒吧?！?/br>
    李善指了指皇甫忠，“你隨廣陵縣公去接人。”

    看著皇甫忠腳步遲疑的出了門，李善回到主位坐下，伸手摁著眉心，眼簾微垂，一旁的陳叔達(dá)、崔信、張文瓘、李玄德等人都抿嘴不語，氣氛稍顯凝滯。

    崔信知道自己這個未來女婿心思深，看得遠(yuǎn)，自己是沒這份能耐的，轉(zhuǎn)頭看了眼陳叔達(dá)。

    陳叔達(dá)微微搖頭，他之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但李懷仁突然指派皇甫忠，而皇甫忠的舉止顯然是有問題的，這一點陳叔達(dá)也看得出來。

    過了會兒，溫彥博先行趕來，“來的是陸季覽?！?/br>
    “嗯？”李善完全沒聽過這個名字。

    “搖落依空井，生死尚馀心。不辭先入爨，惟恨少知音?！贝扌艊@道：“陸季覽少時便以詩才揚(yáng)名，惜誤入歧途，以至今日。”

    “陸季覽本為朔方人，與梁師都是同鄉(xiāng)。”陳叔達(dá)介紹道：“梁師都的叔父梁毗乃前隋名臣，剛正清廉，為人傳誦，任寧州刺史時，陸季覽為錄事參軍事?！?/br>
    “后梁師都自號天子，以陸季覽為禮部尚書?！睖貜┎┙涌诘溃骸拔涞露?，平原郡公敗梁師都，后者遣陸季覽游說處羅可汗大舉南下，入主中原?！?/br>
    這下子串起來了，后面的事李善也知道，處羅可汗心動了，也行動了，還將竇建德送來的楊廣孫子楊政道立為隋王……可惜剛剛出兵，就暴斃而亡。

    第九百一十一章 使者（下）

    一刻鐘后，聽著下面面白長須的老者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李善無聊的打了個哈欠，揮手道：“不就是換俘嗎？”

    “也不是第一次了?！?/br>
    “爾等將襄邑王、平原郡公放回，孤放歸……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張文瓘嘴角抽了抽，這裝模作樣的，“李正寶、辛獠兒?！?/br>
    “對，就是這二人?！崩钌凄托Φ溃骸爸劣谀切┩贡曛惖膹U話，就不用再說了?！?/br>
    “殿下此言差矣?！标懠居[拱手道：“兩國攻伐不休，民間凋零，死傷慘重，殿下字為懷仁，何忍見百姓困頓？”

    “哈哈哈！”李善放聲長笑，“此言大繆！”

    “此非兩國交戰(zhàn)，梁師都占朔方一郡，便自號天子，如今占據(jù)關(guān)內(nèi)兩三州府，自以為能與大唐爭一時長短，豈不荒謬？”

    “未讓你跪著回話，已是孤王仁慈了?！?/br>
    “梁師都其人，兇人也，無王者氣，小則鼠竊狗偷，大則鯨吞虎踞，卻不明大勢，正所謂夜郎自大?！?/br>
    太不給面子了，都說梁師都是鼠狗了，看陸季覽面紅耳赤要反駁，李善冷笑道：“難道不是？”

    “都布、突利兩位可汗攜手，領(lǐng)十余萬大軍南下，孤一擊則破，斬首近五萬，如今突利可汗勢大，而梁師都先前依附都布可汗，難道指望他們再度盡棄前嫌，二度攜手，助梁師都以抗天兵嗎？”

    陸季覽額頭微微見汗，當(dāng)日戰(zhàn)報傳至靈州，梁師都臉色慘白，麾下將校無不膽裂，若不是因為簫關(guān)還在手中，唐軍又沒有北上，只怕都要撤兵了。

    李善不屑的看著這位老人，轉(zhuǎn)頭道：“其實要驅(qū)逐梁師都并不難，還請江國公回朝稟明陛下，遣延州總管梁禮沿秦直道襲統(tǒng)萬城，再命淮安王選一員大將率軍自涼州繞道襲靈州，梁師都何能抵擋？”

    陳叔達(dá)微微點頭，“殿下之策，必然稟明，請陛下決斷?！?/br>
    陸季覽前隋以詩才揚(yáng)名，實際上本身沒什么能力，在軍事上更是一竅不通，其實李善只是恐嚇?biāo)T了。

    延州總管梁禮出兵朔方郡還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其實如今延州兵力不足，因為延州常年有戰(zhàn)事，士卒敢戰(zhàn)，所以抽調(diào)了大量兵力，如今都在李善麾下呢。

    在李善統(tǒng)大軍駐守原州的時候，梁禮應(yīng)該嚴(yán)守防線，提防梁師都繞道來襲……輕兵襲擊統(tǒng)萬城，這等于是最薄弱的腹部袒露出來，此為兵家大忌。

    所以李善說的也只是理論上的可能性。

    而涼州那邊更不可能了，此地早年為李軌割據(jù)，武德二年歸唐，因為少漢多胡，去年草原大雪，多有部落南下，境內(nèi)有吐谷渾、契苾、思結(jié)、回紇諸多部落，這使得大唐對涼州的控制力度相當(dāng)?shù)谋∪酢?/br>
    唐軍想借道涼州去攻打靈州的梁師都，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各個部落都讓開，李神通也不敢去啊。

    “孤有仁心，亦憫百姓，但這不是休戰(zhàn)的理由。”李善朗聲道：“此戰(zhàn)由梁師都而起，但絕非梁師都而止！”

    “殿下……”陸季覽還想垂死掙扎一番，雖然局勢越來越不利，但畢竟占據(jù)了靈州、會州和大半個原州，以此休戰(zhàn)談判還是有些本錢的。

    李善高聲打斷道：“圣人曾言，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陸季覽終于閉上了嘴巴，這個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他無言以對，站在角落處的皇甫忠心中激蕩，邯鄲王英武豪氣，必能收復(fù)三州，若是自己能有所助益，或還能保門楣不墜。

    “江國公?！崩钌苽?cè)身道：“若是梁師都降唐，陛下可會許？”

    “許?！标愂暹_(dá)的回答干脆利索。

    “陛下可會責(zé)罰？”

    “當(dāng)仿芮國公苑君璋前例，爵封國公，安享富貴?！?/br>
    李善繼續(xù)問道：“若是有梁軍將校擒之來降，朝中可有封賞？”

    “必有封賞，當(dāng)封爵賜職。”

    李善微微點頭，再看向陸季覽，“都聽到了？”

    陸季覽陰著臉沒吭聲，心想這位邯鄲王還真不愧其擾亂突厥的名聲，如今梁軍內(nèi)部不穩(wěn)，這等話傳到靈州去，只怕人心浮動。

    李善懶得再廢話了，揮手道：“換俘可行，不過除卻襄邑王、平原郡公外，尚要皇甫黎?！?/br>
    “皇甫黎？”陸季覽有些意外，“難道殿下與其有舊？”

    “確實如此，華亭曾有一面之緣，相談甚歡?！崩钌菩σ饕鞯溃骸按送饨瓏c其也有交情?！?/br>
    陸季覽猶豫了下，“此事尚要回稟……不過皇甫公如今出任固原縣尉，得夏王器重?！?/br>
    夏王指的是梁師都的堂弟梁洛仁。

    “那就告知梁洛仁，送歸皇甫黎?！崩钌坪吡寺?，“否則他日破固原，休道孤王不留情面！”

    崔信忍不住偏頭去看向角落處，面無表情的皇甫忠低著頭躲避著眾多投來的視線。

    “難怪了！”張文瓘低低念叨了聲。

    這下子都串起來了，就連崔信也看懂了，難怪之前皇甫忠一再催促唐軍出兵，甚至不惜將父親皇甫黎置于險地，原來皇甫黎投敵了。

    同樣是投敵，但皇甫黎與李玄德是完全不同的。

    李玄德本是百泉縣令，敵軍圍城，難以抗衡，不得不降，而皇甫黎卻是在梁軍攻下固原縣后才出仕的，說白了，皇甫黎這個固原縣尉是梁國的固原縣尉，這期間的意味大不一樣。

    雖然梁師都數(shù)月內(nèi)兩度搶占關(guān)中西北數(shù)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必將被大唐剿滅，更何況此次突厥大敗北竄，梁師都更是沒有底氣。

    在這種情況下，接受梁師都招攬而出仕的皇甫黎很可能成為一個典型，更要命的是，即使類似的例子不止皇甫黎一人，但靈州、會州、原州找不出一個能與皇甫相提并論的望族。

    這也意味著，他日梁師都被驅(qū)逐后，皇甫黎必被問責(zé)，朝中會有什么樣的問責(zé)現(xiàn)在還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皇甫一族的名望必然大跌。

    李善揮手斥退了陸季覽，招手讓皇甫忠近前，良久后嘆道：“你也不容易啊?！?/br>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皇甫忠淚如雨下。

    第九百一十二章 臨行

    中軍營地。

    晨。

    今日就要啟程的陳叔達(dá)、崔信正在與李善、溫彥博商量最后一些事務(wù)，主要還是關(guān)于后勤軍械的相關(guān)補(bǔ)給，以及部分將校、官員的調(diào)任。

    在短時間內(nèi)兩度遭突厥、梁軍大掠全境，直接摧毀了原州、會州、靈州三地上至州府，下至縣城的官吏體系，不說其他的，百泉縣令李玄德是肯定會被罷職的，還有早在兩個月前就戰(zhàn)死的平?jīng)隹h令等等。

    “真的好稟明陛下，建言延州、涼州兩地發(fā)兵？”竇軌最后笑著如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