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一個上來打招呼的楊思誼大笑道：“懷仁回京半月，居然都緣吝一面，要不是今日在隔壁聚宴，險些就要錯過了！”

    房遺直、陳玄德也連連點頭，后者對前年那首吟梅記憶猶新，“聽聞懷仁為畫作賦詩，真是便宜了這女娘！”

    高履行瞄了幾眼，“懷仁兄所作，無不可傳世，的確不配，不配！”

    李善掃了眼過去，大部分都是秦王府子弟啊，馬周這是要混淆視聽，眼角余光瞄了眼桌邊的那位中年女娘，嗯，姿色平平，馬周倒是沒說謊。

    但下一刻，李善臉色有點變了，你畫什么不好，居然又是梅花。

    陳玄德?lián)嵴拼笮Γ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今日懷仁不可弱之?！?/br>
    李善實在是頭痛，吟梅的名作自然記得不少，但不能亂用啊，甚至其中一半以上都是不能用的，難不成“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細細看了幾眼畫作，梅樹蜿蜒，朵朵花開，樹下一張書案，少年郎仰望梅花，右手持筆，李善在庫存中翻了又翻，才吟道：“小郎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br>
    眾人品頭論足，都覺得相比起來，比李善之前的作品稍有遜色，不過大家都知道李懷仁需推敲，無捷思，有這么一首已經(jīng)不錯了。

    李善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認，雖然這首《墨梅》的作者也不是無名之輩，但與李白、杜甫、王安石、賀知章自然無法相提并論的。

    前院如此熱鬧的時候，王仁表悄然推門走進隔壁的小院中。

    “賓王，好久未見了?！?/br>
    “年前不是才在東山酒樓外見過嗎？”馬周有些意外，但隨即就明白了，看著王仁表將門關(guān)上，才笑道：“今日是足下為他做幌子？”

    “嗯，隔壁是趙慈皓與張復(fù)之?！蓖跞时砩钗丝跉猓爸霸谇霸壕鸵娺^賓王了?！?/br>
    “所以才挑了隔壁？”馬周輕笑了聲，搖頭道：“不會是懷仁讓你來尋某的?！?/br>
    “不錯，懷仁不肯讓某卷入，這是為友之誼?！蓖跞时砭o緊皺眉，壓低聲音道：“某王孝卿難以襄助懷仁，卻可襄助賓王?！?/br>
    馬周這種聰明人一聽就懂了，王仁表自身沒什么分量，不管是在宗室外戚中還是在太原王氏中地位都不高，所以對李善沒什么幫助，但居然可以幫得上自己的忙……顯然，這是在指玄武門。

    “還請孝卿兄細述?！?/br>
    第一千零七章 長進了??！

    “無恥之尤！”

    憤怒的呵斥聲在屋內(nèi)回蕩，李善嘴巴張得大大的，目瞪口呆的看著怒發(fā)沖冠的崔信，朱氏、張氏都面帶寒霜，就連長孫氏都沒什么話說，向李善投去責(zé)備的眼神。

    “你李懷仁得圣人信重，冊封嗣王，名揚天下，就膽敢如此欺辱清河崔氏嗎？！”

    “岳父大人……”

    “住嘴！”崔信的手指都快戳到李善的鼻子了，“吾女非才俊不可配之，難道天下只有你李懷仁才算是才俊嗎？！”

    張氏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李善這事兒做得實在是……不干人事，但罵幾句也就罷了，定親兩年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請期了，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迎親，難道還能換個女婿？

    朱氏卻冷然道：“但可訓(xùn)責(zé)，亦可鞭撻?！?/br>
    “母親……”

    “住嘴！”朱氏都懶得看兒子了，迎親前跑到平康坊去眠花醉柳，還吟詩作賦，你有將妻家放在眼里嗎？

    更別說那是海內(nèi)第一流的望族清河崔氏！

    長孫氏倒是想勸和幾句，但實在找不到話說……你身邊不是有美妾俏婢嘛，還跑到平康坊去作甚？

    難不成是真的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下一刻，李善瞳孔微縮，因為崔信突然從袖子里取出一團什么東西，展開抖了抖，居然是一根馬鞭！

    李善用嶄新的視線打量著岳父大人，真是學(xué)精了啊，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今日算是栽了！

    在平康坊那日與馬周見了一面，李善被逼著抄了一首《墨梅》，本想著趕緊溜走，沒想到那幫家伙喝多了酒居然敢堵著，聚集過來的世家子弟越來越多，李善不得不又丟出幾首……都是后視膾炙人口的名作。

    很快事情就傳開了，就連家里都知道了，朱氏為此帶著兒子親自登門請罪……其實李善是有計劃的，也是準(zhǔn)備好了的，在書房里與崔信侃侃而談，畢竟如今這位岳父大人也是知情人，沒必要隱瞞馬周這顆棋子。

    事實上，崔信也不是傻子，在知道李善的政治立場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馬周與李善決裂的詭異之處，李善回京之后崔信也私下隱隱提及。

    李善一再強調(diào)，馬周這廝除了上衙之外，多在平康坊、東西兩市中混跡，但東西兩市人多眼雜，只能選在平康坊……總而言之，李善的意思是，這個鍋我不背，是馬周搗的鬼。

    書房里的崔信雖然臉色不太好看，但也能理解女婿的難處，結(jié)果到了后院就翻了臉，大發(fā)雷霆，嚴加訓(xùn)斥，現(xiàn)在都要動手了……看看，馬鞭都早就準(zhǔn)備好了。

    李善覺得自己好委屈啊，咱們剛才不是這樣的啊！

    再定睛細看，李善都無語了，那根馬鞭居然是半個多月前平陽公主抽自己的那根……老丈人這真的是長進了啊，早就打定主意要抽一頓出出氣，先前在書房演的跟真的似的，硬生生吧自己誑進來挨鞭子。

    現(xiàn)在也沒辦法辯解，至少張氏是不知內(nèi)情的，長孫氏更是不知道馬周，李善只能委屈的挨了三鞭，張氏這才上來拉住丈夫。

    李善還準(zhǔn)備親自向十一娘解釋，剛問出口……崔信又去搶妻子手里的鞭子了。

    哎，沒轍了的李善只能跟著母親回家，看看母親的臉色，估摸著回家后還要被罵一頓。

    回了日月潭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正巧碰見了放衙的凌敬，這老頭很是幸災(zāi)樂禍，與朱氏打了個招呼，與李善沿著小道漫步，“馬賓王倒是有些手段。”

    李善冷笑了聲，一臉不在意的模樣。

    凌敬瞄了幾眼李善身上還算明顯的鞭痕，“能讓你李懷仁如此狼狽的……實在不多見，秦王殿下聞之，亦贊賓王有機變之能?！?/br>
    那是當(dāng)然了，那么多世家子弟中有不少秦王府子弟，房遺直、長孫沖、高履行一干舊友起哄，將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就算裴世矩注意到了，也只會注意到有那么多秦王府子弟，或者注意到王仁表、張永，而不會注意到并非世家子弟出身的馬周。

    “待得日后……”李善嘴上發(fā)狠，“他馬賓王總有落到某手里的時候！”

    凌敬也是聽聽就算，他哪里不知道李善的心性，隨口道：“回京大半個月了，也該與殿下見一面了。”

    “嗯，朝中局勢如此，的確要見一面。”李善點點頭，畢竟有的話是不能通過凌敬來傳達的，“讓殿下那邊安排吧?！?/br>
    “明里相見，還是暗中密見？”凌敬反問了句。

    以現(xiàn)在秦王的地位的日常活動軌跡，明里相見也是有可能的，畢竟李世民如今實際執(zhí)掌尚書省，李善找個由頭去六部一趟……類似的由頭多了。

    只不過與秦王匆匆見一面，時間未必夠，而且事后就得與太子那邊碰一碰……李善敏銳的察覺到，此次自請回京，雖然李淵依舊信重，但也不乏試探之意，試探自己是否與太子、秦王有所關(guān)聯(lián)。

    不過讓李善好笑的是，李淵的試探主要是針對太子的……想想也是，其實李世民就目前的局勢是不需要李善錦上添花的，反而是太子需要李善來雪中送炭，這也是在定奪靈州道行軍總管時候，李世民舉薦竇軌，而太子舉薦蘇定方的原因。

    “暗中密見吧?！崩钌谱聊チ藭海安贿^如今殿下每日都在尚書省視事，行蹤難定，少在天策府安歇，而且還有裴世矩在旁窺探。”

    凌敬點點頭，“倒是有些麻煩，長孫輔機或許幫得上忙?！?/br>
    頓了頓，凌敬補充道：“前幾日已然與殿下提及，懷仁密事不可泄?！?/br>
    李善提著的心放下了，之前他聽凌敬說起過，房玄齡、杜如晦、凌敬入朝后，封倫如今在天策府中地位非同尋常，就連杜淹也權(quán)柄日重。

    李善真怕自己的身份以及政治立場被封倫、杜淹知道，那就cao蛋了……雖然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轉(zhuǎn)了一個圈，凌敬回家后，李善順著小道往前走，路過了蘇定方、張仲堅、侯洪濤幾家，才回到李宅……現(xiàn)在的莊子實在有點大，差不多比最初的朱家溝大了四五倍。

    進了家門，李善乖巧的待在前院，用了晚飯也沒去后院，一直到入夜后，才估算著時辰回去……可惜，一進門，就看見母親朱氏正在等著呢。

    第一千零八章 朱氏的選擇

    “母親?！?/br>
    李善眨眨眼，其實他也知道母親想問什么，指著小蠻笑罵道：“也不知道斟杯茶來?！?/br>
    “免了吧?！敝焓下曇粲行┣謇洌澳闩鰜淼哪遣鑼嵲陔y以入口?！?/br>
    李善干笑了幾聲，他前世是個土包子，不習(xí)慣喝咖啡，倒是習(xí)慣喝茶……反正老家產(chǎn)茶，一般的綠茶，價格也不貴。

    來到這個時代，品味了好些次五味雜陳的茶湯之后，李善幾年前就試著弄綠茶了，最后弄出來的……說是綠茶也不像，說是茶餅也不算，有點碎，直接開水泡開之后枝葉都不舒展，喝起來有點苦，還有點澀。

    “你們都下去?！崩钌茡]手讓小蠻、周氏退下，這些天一直連床夜話。

    朱氏深吸了口氣，看兒子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坐下，才問道：“那日在平康坊，你是去見了馬周？”

    “嗯?！崩钌茟?yīng)了聲，心想也不知道母親是剛猜到還是之前就猜到了，如果是前者的話……心思轉(zhuǎn)的可真算慢的，因為那日李善是托母親將馬周那封信送給馬母的。

    早在幾年前，朱氏就知道了馬周母親的存在，為此還問過李善，只不過后者含糊過去而已。

    短暫的沉默后，朱氏輕聲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李善輕笑道：“母親不是拜托了三姐嗎？”

    “平陽公主能管束你，但有的事她卻不能管?！敝焓洗蚱鹁瘢氨热缒憔烁??！?/br>
    李善眉頭一揚，他很早就打探清楚了，早在前年初從代州回京被冊封邯鄲郡王的時候，他就探得東宮有位很得太子信任的郎將爾朱煥。

    “你舅父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太原王堂弟爾朱仲遠在韓陵之戰(zhàn)后投奔南梁，流落江南，后人遭侯景之亂零落，子嗣或沒于戰(zhàn)火，或病逝亡故，至今唯有……”

    “母親是最后一人了？”李善想了會兒低聲問：“母親是有意恢復(fù)爾朱姓氏？”

    朱氏搖搖頭，“只不過是為了一旦被人窺破……畢竟你舅父、兩個表舅年歲都不算大，難道此生不再往來嗎？”

    李善目光閃爍，沉默了會兒后伸出食指，“其一，陛下在位，裴世矩尚在，決計不可泄露。”

    “那是自然?！敝焓宵c頭道：“畢竟天下如今以爾朱為姓氏的少之又少，朝中也只有你舅父與爾朱義琛，一旦泄露，裴世矩肯定會注意到他們?！?/br>
    頓了頓，朱氏補充道：“更何況他們二人均為東宮太子門下，而你卻選了秦王。”

    李善笑了笑并沒有否認，其實這么久了，母親再傻也看得出點，也就一層窗戶紙，捅破就捅破了。

    朱氏有些好奇，低聲問：“什么時候？”

    李善并不打算撒謊，但也沒辦法說實話……總不能說我穿越來在搞清楚是武德四年洛陽虎牢大戰(zhàn)之后，知道打天下稱帝沒戲了，馬上就選了秦王吧？

    想了想，李善才說：“山東戰(zhàn)事期間，一方面太子拖延出兵，孩兒既恨且鄙，另一方面德謀告知，那人已經(jīng)投入東宮?！?/br>
    “那么早？”朱氏有些吃驚，“那為什么還以科舉入仕？”

    李善不想解釋那么多，只笑道：“河?xùn)|裴氏，一門雙相，秦王也未必會留用啊?！?/br>
    朱氏心里有點狐疑，她現(xiàn)在對兒子的話總有點半信半疑，“那后來？”

    “執(zhí)掌代州總管府，天下封疆大吏中能排進前三，更兼三破突厥，秦王殿下自然不會舍棄?！崩钌埔宦泛?，其實那時候他早就投入秦王府了，而裴世矩也是那時候看穿后才下定決心輔佐太子。

    實在不想再解釋這些了，李善豎起中指，“其二，嶺南那邊完備嗎？”

    “絕無差漏?！敝焓辖忉尩溃骸捌鋵嵵按笮志蜏?zhǔn)備補上，只不過那是武德四年，嶺南尚未歸附……直到去年末才補上?！?/br>
    李善并不太清楚爾朱煥的手段和能力，但也只能相信了，曲起無名指，“其三，今日母親提及舅父，所為何事？”

    朱氏一時啞然，想說什么但似乎又在顧忌什么。

    李善笑了，“母親所慮，無非是孩兒與舅父各有立場，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他日登基，總有一人會被連累，對嗎？”

    朱氏默默點頭，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自己的兄長，都是獨一無二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