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雙方勝負(fù)未定，難道裴世矩會選擇同歸于盡嗎？

    裴世矩低低的感慨道：“當(dāng)年前隋初建，李家一族持象笏者百多人，聲望之隆無與倫比，可惜除卻申國公之外，卓越者寥寥……”

    李善笑著打斷道：“那裴公何以許女？”

    “申國公病逝后，其幼子李金才承爵，此人與宇文述乃是姻親?！迸崾谰睾吡寺暎罢l料得到居然反目為仇……更未能料到如今你與宇文仁人相交莫逆?！?/br>
    李善隨口道：“世事之奇，莫過于此。”

    “是啊?！迸崾谰貒K嘖道：“不意李德武那等廢物，居然有如此麒麟兒……”

    “老夫自北齊而起，后歷經(jīng)周、隋、唐三朝，足跡遍及天下，如許人物，此生未見，薛司隸無你之能，秦王亦少你幾分文氣?！?/br>
    薛司隸指的是隋朝名望最高的詩人，出身河?xùn)|薛氏的薛道衡。

    李善笑吟吟道：“晚輩對裴公也敬仰已久，此言不虛?！?/br>
    裴世矩微微頷首，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一席話下來，似乎對面的青年對自己有著極深的了解，這種了解絕不是在表面上，而是深入內(nèi)心。

    “其實你我之間，并無私怨。”

    對于這句話，裴世矩點頭贊同，說到底，當(dāng)年是李德武先出手，裴世矩是無奈之下接手，因為他將李善視作可以隨意摁死的螞蟻……誰想得到一只螞蟻能掀翻比自己要重數(shù)十倍的負(fù)擔(dān)呢。

    但裴世矩隨即道：“大郎之死，不能怪你，老夫探聽的清楚，當(dāng)日還是你從亂軍中將其搶出來的?！?/br>
    “但你亦知曉，老夫之能怪你。”

    李善理解的點頭，“那是自然，這樣的責(zé)任，想必他也背不起?！?/br>
    “是啊。”裴世矩長嘆了聲，右手輕輕拍打著膝蓋，突然問道：“你會趕盡殺絕嗎？”

    對于話題的猛然轉(zhuǎn)變，李善似乎并不意外，輕笑了聲，一個字都沒有改動，“你會趕盡殺絕嗎？”

    在長久的沉默中，充斥著勃勃生機(jī)的青年與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久久的對視，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是如何想的，于是也堅定了自己的決定。

    他們是同一類人，用后世的話來說，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

    他們都不會將主動權(quán)讓給對方，他們無法保證，也不相信對方保證會不會趕盡殺絕。

    他們甚至都不能保證自己承諾后，會不會違背諾言舉起屠刀。

    只有擊敗對方，成為勝利者，踩在失敗者的尸首上，才會考慮有沒有必要趕盡殺絕，現(xiàn)在的承諾，沒有任何的意義。

    裴世矩輕聲道：“只恨早生一甲子?！?/br>
    李善搖頭道：“大唐初建，陛下雖稍遜文帝，但不失天子之像，秦王殿下更有明君之像，生于此時，建功立業(yè)，天下一統(tǒng)，乃男兒之志?！?/br>
    如果自己早生一甲子，那時候還沒有隋朝呢，自己即使是世家子弟，即使是穿越者，也很難說能不能從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如果還是爾朱一族，那能逃得一條性命就要慶幸了。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裴世矩試探性的問道：“裴淑英？”

    平心而論，在這場悲劇中，最慘的不是被父親拋棄的李善，也不是同樣被丈夫拋棄的朱氏，畢竟朱氏還有個兒子可以依靠，最慘的是裴淑英。

    從孤守閨房十余年的空寂，到破鏡重圓的欣喜，再到知道內(nèi)情后的心如死灰，最后到兄長慘死，全家都陷入危機(jī)的憤恨……真的是最慘的一個。

    而且與尋常婦人不同，朱氏并不恨裴淑英，甚至很同情對方。

    裴世矩補(bǔ)充道：“無論如何，她什么都做不了?！?/br>
    的確如此，如果東宮敗了，裴世矩?zé)o力回天，都八十歲的人很快就會逝世，裴寂肯定會被李世民斥退……歷史上也的確如此，每兩年就被弄死了。

    到那時候，裴淑英什么都做不了。

    看李善沉默不語，裴世矩補(bǔ)充道：“你母親。”

    李善眉頭挑了挑，“可以?！?/br>
    一般來說，斬盡殺絕是針對男丁而言的，這個交換條件李善并不會反對，事實上還占了便宜，因為裴淑英的分量是不能與朱氏相比較的，后者是李善在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大約可以類比為裴宣機(jī)。

    “明日晚輩會告知平陽公主、秦王殿下?！?/br>
    “好。”裴世矩并不反對，如果自己敗了，有秦王殿下、平陽公主在，李善應(yīng)該不會對裴淑英動手，如果自己勝了，有平陽公主在，也能護(hù)得住朱氏。

    李善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既然言明，那就不要再有陰詭之舉，否則就不要怪晚輩不講理數(shù)了?！?/br>
    這顯然是指前日裴淑英在東山寺巧遇朱氏，裴世矩?fù)u頭道：“此時老夫事先并不知情。”

    “裴公若是如此說，那晚輩也只能說……”李善面無表情道：“他日裴府炊房混入砒霜，必然與晚輩無干。”

    怎么可能是巧遇，母親每個月都是初一去東山寺上香，同時拜會南陽公主，而東山寺位于東山，必須要經(jīng)過日月潭，裴世矩在莊子里是有眼線的。

    這年輕人實在是不講武德啊，裴世矩暗暗腹誹，前日夜間炊房鬧出的動靜讓他也頗為忌憚，想了想才道：“不會再有，但不可告知?！?/br>
    這是李善能接受的，在日月潭埋個眼線，即使是裴世矩也很難辦得到，怎么可能就這么說出來？

    不過這也是今天李善登門拜訪的主要目的，咱們各施手段，但不準(zhǔn)玩陰的，否則就別怪我不講規(guī)矩了。

    李善正要告辭，裴世矩突然道：“聽聞靈州大捷？”

    第一千零四十章 你死我活

    李善忍不住感慨道：“靈州軍的確在賀蘭大敗梁軍，但裴公……”

    李善實在有些意外，自己是靈州軍前任主帥，舊部嫡系遍布軍中，雖然自己沒有刻意去打探，但按道理來說自己應(yīng)該是第一批知道軍報的人。

    今日在城門外遇見來報捷的信使，之后就直接來了裴府，而裴世矩今日輪休是沒有上衙視事的，知曉靈州大捷那就必定不是通過信使，說明他在自己之前就知道了戰(zhàn)報。

    只是一句話就讓對面的青年想了這么多，雖然是敵手，但裴世矩也有些好笑，解釋道：“老夫不知賀蘭何地，只昨日黃昏聽太子提及，薛萬徹于懷遠(yuǎn)破陣。”

    噢噢，原來是前一場戰(zhàn)事，李善有些尷尬，裴世矩突然覺得有些無聊，自己與這位青年交鋒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沒能成功，現(xiàn)在在嘴上討些便宜有什么意義呢？

    “趙國公確為名將，此戰(zhàn)或能畢其全功?！迸崾谰仉S口道：“但只怕戰(zhàn)后要被調(diào)回長安。”

    “或許吧?！崩钌撇粍勇暽碾S口敷衍。

    “需知曉乃是太子殿下舉薦蘇定方繼任靈州道行軍總管?！迸崾谰剜托Φ溃骸皵?shù)月來，陛下幾次試探，無非就是為此?！?/br>
    李善苦笑了聲，當(dāng)日秦王舉薦竇軌，實際上是反向逼著太子舉薦蘇定方，從而使秦王一脈的將領(lǐng)能實際掌控關(guān)內(nèi)道的兵權(quán)，但沒想到在這兒出了漏洞，自那之后，李淵開始懷疑自己與東宮暗中有來往……李淵決定戰(zhàn)后調(diào)蘇定方回京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想了想，李善摩挲著下巴上的短須，“薛萬徹、馮立應(yīng)該不會回京吧？”

    太子能依為腹心的將領(lǐng)并不多，李高遷的能力是個問題，羅藝雖然依附東宮但畢竟隔了一層，很多事不太好說，而薛萬徹、馮立是絕對忠于李建成的，而且在能力上也足夠出色。

    李善在心里琢磨，以自己打聽的消息來看，舅父好像也很得太子信重啊。

    “且待老夫一試。”裴世矩如此回復(fù)，其實兩個人對將來的局勢發(fā)展都有著相似的預(yù)估，很多事情在面對面的私人場合下沒有必要隱瞞什么，也隱瞞不了什么，“陛下雖厭棄太子，但不會即刻易儲，此戰(zhàn)落幕之后，如淮陽王、李客師、段志玄諸將都會回京，陛下理應(yīng)不會拒薛萬徹、馮立回京?！?/br>
    的確有道理，李淵既然不準(zhǔn)備立即廢掉太子，那就不會太過刺激東宮。

    “此二人均為良將，若是折損在奪嫡之中，實在……”

    裴世矩嘆道：“若是秦王得勝，太子嫡系難道不也是被一掃而空嗎？”

    “不至于此?！崩钌凄托Φ溃骸疤邮遣粫膊桓乙猿桃Ы稹⑶丨?、尉遲恭、段志玄為將的，但秦王是敢以王珪、魏征為相的?！?/br>
    “此非秦王有雅量?！迸崾谰睾吡寺暎环降幕颈P在軍中，一方的基本盤在文臣，怎么能想比呢。

    李善沒吭聲，歪著腦袋回憶，歷史上李二還真的沒有大開殺戒，太子、齊王的子嗣全都干掉了，妻妾女兒好像都沒殺，之后薛萬徹最后還是降了，而且還成了貞觀名將。

    不過東宮的那幾位幕僚文臣似乎下場都不太好，魏征堪稱名臣但死了之后被定罪，兒子與衡山公主的婚事被取消，甚至魏征的墓碑都被砸了，至于王珪、韋挺、裴寂印象不深，但應(yīng)該也混的很一般，裴寂好像還被干掉了……畢竟是害死劉文靜的元兇。

    對了，李二還請回了太子李建成的第一位老師，“太子殺手”李綱給剛剛被立為太子的李承乾做老師。

    裴世矩打量著李善，突然饒有興致的問：“你何時投秦王麾下？”

    “出任代縣令前夕。”李善坦然直言，“裴公舉薦晚輩出代縣令，無異于送羊入虎口，總不能讓晚輩還無動于衷吧？”

    裴世矩皺著眉頭感覺有點不太對勁，李善那么遲才投秦王嗎？

    李善很感興趣的觀察著裴世矩，笑著說：“其實裴公應(yīng)該問……何時擇秦王?！?/br>
    看著裴世矩臉色微變，李善繼續(xù)說：“早在出征山東之前，其實那時候秦王已然知曉內(nèi)情，但河?xùn)|聞喜裴氏兩位宰輔，秦王何敢納之？”

    裴世矩補(bǔ)充道：“那時候你也不敢貿(mào)然相投，直到你與平陽公主姐弟相稱，爵封縣公，得陛下信重……”

    說到這里裴世矩突然住了嘴，微微垂首盯著桌案，半響后才低低道：“他攀附東宮……是你做了手腳？”

    “是了，那時候你隨李乾佑在齊王麾下，他以長安縣尉隨軍……”

    片刻后，裴世矩抬頭看向李善，“你……”

    “秦王殿下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取天下，非其不能定江山，晚輩早已擇之。”李善嘆道：“裴相依附東宮已久，而裴公初入關(guān)中歸唐，即被授太子詹事，但世家門閥，自有考量?！?/br>
    “滎陽鄭氏乃是太子妻族，但鄭仁泰十六歲便為秦王心腹，隨征天下，轉(zhuǎn)戰(zhàn)南北?！?/br>
    “薛萬徹、薛萬鈞兄弟入唐，一仕東宮，一仕天策府?！?/br>
    “難道聞喜裴氏會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東宮嗎？”

    “可以是任何人，但決不能是他。”

    裴世矩的臉色微微泛白，他到此刻才猛然醒悟，一切的開端并不在于當(dāng)年李德武狠毒的將兒子送去河北死地，而在于自己企圖將李德武塞入秦王麾下。

    李善那么早就已經(jīng)選定秦王，所以才會施展手段將李德武送入東宮……裴世矩想的更遠(yuǎn)一些，那么早李善就已經(jīng)在裴府布置了暗子，不然他不會知道這等消息，應(yīng)該是李德武身邊的舊仆。

    換句話說，即使沒有李德武對李善的出手，自己與這位青年之間，也必然有一場對決。

    短暫的沉默后，裴世矩?fù)P起白眉，他這一生歷經(jīng)的變故太多，也遭受過太多的挫折，并不會被這些擊垮。

    “那就各憑手段吧?！?/br>
    “正該如此?！崩钌崎L身而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漠然的看著李善的身影消失，裴世矩才反應(yīng)過來，我死，你活……你的信心這么足嗎？！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無題

    李善離開裴府的時候，蘇定方大破梁師都的戰(zhàn)報已經(jīng)在長安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坊間都在贊譽(yù)趙國公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精妙兵法。

    李善知道自己這個靈州軍的前任主帥，在這時候最好還是老實一點，特別是蘇定方是被公認(rèn)出自門下，所以索性都沒入皇城，徑直回了莊子，反正自己的婚假還沒結(jié)束呢。

    唐朝的婚假是九天，按道理來說李善是三月十三日成婚早就已經(jīng)過了，但李善以姻親遠(yuǎn)途之類各種各樣的理由多請了十天，而且還以每旬假一天為由又多請了三天。

    其實李善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過司農(nóng)寺上衙了，一方面是因為司農(nóng)寺兩位少卿都是齊王的人，李善敏感的覺得這兩貨一定會鬧出點事來，另一方面也是不想進(jìn)皇城……月余前每天午后被李淵叫去實在讓他很是不爽。

    司農(nóng)寺的屬官倒是不敢牢sao，即使是李淵也不過笑罵幾句，但御史臺那些噴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完成考核指標(biāo)，有事沒事就逮著李善狂噴，逼得李善只能找借口來請假……呃，婚假、喪假中路途遠(yuǎn)程的確是有資格多請假期的。

    說起來唐朝官員的假期實在不少，每十天放假一天休息，碰到冬至、春節(jié)、寒食都有長假，最長的是春節(jié)，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之后才上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