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夠嗎？”李善回頭問了句。

    近侍用非?？隙ǖ目谖腔貜?fù)：“足矣。”

    “多長時間？”

    “一盞茶。”

    李善微微頷首，索性盤腿坐在已經(jīng)躺倒在地上的封倫身板……看到這一幕，近侍又往外走了幾步，心想這位魏嗣王可真是生死不忌啊，就這么坐在正在死去的人身邊。

    不過也正常，畢竟是天下有數(shù)名將，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

    過了會兒，李善試著伸手一探，封倫已然眼神有些渙散了。

    這時候，李善才湊到封倫耳邊，低低的說：“你真的以為是運道不好嗎？”

    “你真的以為孤是恰巧撞破嗎？”

    已然渙散的眼神突然變得聚焦起來，封倫喉間發(fā)出呃呃的聲響，如同雞爪一般的左手堅強而無力的抬起，似乎是想去抓住李善的衣衫。

    無數(shù)的畫面在封倫的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的揣測在封倫的心中產(chǎn)生，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有些事情，在電光火石之間，封倫已經(jīng)想通了。

    比如數(shù)月前，陛下命宰輔并趙郡王李孝恭、魏嗣王李懷仁議關(guān)內(nèi)州府主官，為什么李善要調(diào)走坊州總管楊文干？

    比如李善在仁智宮之變后，為什么那么快就瞄準(zhǔn)了杜淹這個自己早就準(zhǔn)備好的草包。

    一切都只證明了一點，這位青年嗣王可能很早之前就盯住自己了……

    是天臺山之變的時候嗎？

    或許更早一些，更早一些？

    但為什么會盯著我？

    封倫不甘而憤怒的盯著李善的雙眼，自己并不是運道不好，而是壞在了李懷仁的手中！

    眼神再次渙散下去，李善笑著輕描淡寫的招手，“差不多了吧？”

    近侍走近瞄了幾眼，伸手探息，“快了，快了?！?/br>
    “呃……”

    對于這種無意識的呢喃，近侍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yīng)，但李善卻猜到了……封倫八成說的不是“呃”，而是“爾”。

    顯然，在最后時刻，封倫突然想通了一個關(guān)鍵點，就算李善盯著自己，也絕不可能那么準(zhǔn)確的抵達仁智宮，他一定知道準(zhǔn)確的發(fā)動日期。

    而這個日期，除了自己和李元吉之外，只有奉命舉告太子的橋公山與爾朱煥知道。

    爾朱煥突然叛變向太子舉告橋公山，所以這個人只可能是爾朱煥。

    封倫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但生命迅速的消散在這個帳篷內(nèi)，不多時，氣息全無，脈搏不跳。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崩钌坡冻鰝紊频淖炷?，苦笑道：“身為天策府司馬，卻要叛秦王……什么時候叛不好，卻要在這時候叛變！”

    近侍雖然沒吭聲，但臉上神色顯然是贊同的，如果是天臺山一戰(zhàn)之前還說得過去，這時候叛變……實在是蠢了點。

    一刻鐘之后，翠微殿后殿內(nèi)。

    “時也命也？”李淵冷笑道：“命數(shù)？”

    李善點點頭，“似乎并無悔意?！?/br>
    李淵保持了沉默，封倫當(dāng)然不會有悔意，這些年也有足夠的時間想明白……在刀氏被二郎看上的那一刻，封倫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陛下？”

    “嗯？”

    “畢竟位列宰輔，以什么名義發(fā)喪？”李善小心翼翼的問。

    “暑熱而死?！崩顪Y冷冷哼了聲，“便宜他了！”

    暑熱而死，那等于是說并不將封倫與齊王勾結(jié)的事擺在明面上來說，李善在心里琢磨了下，馮立、薛萬徹都沒有去職，裴寂、裴世矩也沒有被處置，這說明李淵不準(zhǔn)備即刻處置太子，而是希望在一定時間內(nèi)削除東宮勢力，再行廢太子。

    這么說來，齊王的罪名只能是勾結(jié)坊州刺史楊文干謀逆了……不然將楊文干與東宮聯(lián)系起來，那李淵只能即刻廢太子了。

    李善在心里嘖嘖兩聲，李元吉那貨可真夠倒霉的……不過也不算冤了他，畢竟是封倫百般用計，才使得楊文干下定決心起兵的。

    李淵在榻上不吭聲，李善也不開口，開始胡想瞎想，李元吉至少會被廢為庶人，李世民這貨……連刀氏這種三十多歲的奶奶級別都不放過，鐵鐵的寡人之疾啊，應(yīng)該不會放過齊王妃吧？

    嗯，很有可能，而且理由都是現(xiàn)成的……封倫給我戴了綠帽子，我也要讓李元吉戴綠帽子！

    說不定李淵知道了都能理解呢，畢竟他頭上也是綠油油的。

    對了，李善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像竇軌在殺了梁師都之后，將梁國后宮女眷送入長安，皆沒入掖庭，李淵好像……

    嗯，李淵一定能很了解李世民的心情。

    “懷仁?！崩顪Y瞄了眼出神的李善，“懷仁？”

    “嗯……陛下?！?/br>
    “你去尋二郎，告知此事，順便將諸般事都告知?！?/br>
    “是?！崩钌菩南?，李淵這是下定決心了，迫不及待的將自己這個從不涉奪嫡的嫡系推入秦王的懷抱。

    兩刻鐘之后，李世民跟他老子一樣冷笑著重復(fù)著那兩句話。

    “時也命也？”

    “命數(shù)？！”

    凌敬輕聲道：“殿下身懷天下氣運，十載內(nèi)，連連逢兇化吉，遇險而安，非陰詭小人所能害。”

    “的確如此?！崩钌菩Φ溃骸胺駝t某也不會那么早就選定殿下?！?/br>
    房玄齡呵呵笑，而杜如晦投來鄙夷的視線……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就別說這種扯淡話了。

    其實在李善赴任代州之前，一直與秦王一脈保持著若近若離的關(guān)系……原因也很簡單，李善不放心李世民，懷疑這位秦王殿下會選擇河?xùn)|裴氏而放棄自己。

    李善干笑了幾聲，把話題扯開，“雖然封倫、齊王均以認(rèn)罪，但封倫到底為何叛變？”

    長孫無忌窺探小舅子的臉色，搖頭道：“尚不知曉，應(yīng)該是封倫有什么把柄落在了齊王手中。”

    “應(yīng)該如此，否則封倫宦海沉浮數(shù)十載，當(dāng)不是個蠢人?！绷杈淳娴目戳搜劾钌疲m可而止??！

    的確，李善不提出這個疑問顯得有些做賊心虛，但說兩句也就夠了……凌敬也不知道具體的緣由，更不知道李善已經(jīng)知道內(nèi)情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之前杜如晦問過一次，秦王殿下的臉色極為難看。

    李善一臉茫然的左看看右看看，實際上在拼命憋笑……都不敢去看黑臉的李世民了，真怕笑場。

    頓了頓，李善主動再次換了個話題，將之前李淵的諸般調(diào)整復(fù)述了一遍。

    “秦武通出任代州總管，薛萬徹補代州司馬?！狈啃g掐指算了算，“別駕還是張公瑾……懷仁，陛下真的讓殿下選薦長史？”

    李善肯定的點點頭，“陛下提及，曹國公李世績或黃君漢都可以?！?/br>
    李世民在心里盤算著選誰，這兩個人分量差不多，資歷也差不多，甚至現(xiàn)在官職都差不多，一個是雍州長史，一個是雍州別駕。

    杜如晦看向李善，“懷仁最為熟悉代地?！?/br>
    “近日所見，黃景云勇烈，李懋功沉穩(wěn)?！崩钌埔膊槐苤M，徑直道：“只要突厥不大肆南侵，代州當(dāng)以穩(wěn)為先?！?/br>
    頓了下，李善補充道：“朔州一地，劉世讓守馬邑，薛萬鈞守顧集鎮(zhèn)，若是突厥來犯，需謹(jǐn)慎應(yīng)對。”

    黃景云即黃君漢，又一個瓦崗出身，也是瓦崗寨中不多的世家門閥子弟，而且還是江南世家，江夏黃氏子弟。

    黃君漢在瓦崗寨就是勇武著稱，在洛陽大戰(zhàn)中先大敗鄭國太子王玄應(yīng)，后獨領(lǐng)一軍奔襲破洛城，是秦王一脈中少有的方面將領(lǐng)，就是年紀(jì)大了點，都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

    雖然李善沒有明確的挑選誰，但前幾日李善都已經(jīng)評價李世績“攻稍不足，守綽綽有余”。

    “那便是世績吧?！崩钍烂裥那榛謴?fù)了點，笑著說：“如今懷仁的分量越來越重了?！?/br>
    “殿下說笑了。”李善搖頭道：“陛下信重殿下，方能為之。”

    “但懷仁的確有識人之明。”李世民看向房玄齡，再看向凌敬，“若是懷仁不嫌棄職卑，倒是可以接替凌公呢。”

    凌敬如今就是吏部員外郎，只不過這個職位官階有點低……配軍功赫赫而且兩度救駕的魏嗣王李懷仁實在是不太合適。

    房玄齡趕緊接口道：“以懷仁之能，當(dāng)可掌吏部?！?/br>
    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杜如晦肯定會結(jié)掌門下，房玄齡肯定會執(zhí)掌尚書省，但剛剛開始很可能是在吏部尚書這個位置上過度……這也與房玄齡舉薦之名相符合。

    李善倒是很無所謂，笑著說：“其實員外郎就不錯，不過吏部……還是戶部或者工部比較好?！?/br>
    “戶部……懷仁善算學(xué)?！崩钍烂窈闷鎲枺骸肮げ俊y道懷仁尚有略懂之能？”

    凌敬也忍不住笑了，長孫無忌在一旁說：“玉壺春、紅磚……”

    杜如晦幽幽道：“說不定他日殿下登基后，再立十大德，魏嗣王當(dāng)能列入其中。”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李善爆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杜如晦這廝到現(xiàn)在還沒忘了當(dāng)初在自己手上吃的那個癟啊。

    不過杜如晦說得還真不能算錯，李善曾經(jīng)留意過，自己能背誦的經(jīng)文中，有幾篇現(xiàn)在還沒問世呢。

    聊了一陣后，李善轉(zhuǎn)而道：“對了，陛下有意，使侯洪濤晉左千牛衛(wèi)將軍，讓殿下挑選麾下得力者出任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

    長孫無忌都眉飛色舞了，李高遷被拿下了，羅藝被驅(qū)逐出京，這顯然是廢太子的先兆……而讓秦王挑選心腹出任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這是秦王入主東宮的征兆。

    而凌敬皺眉道：“馮世立未去職？”

    “嗯?！崩钌平o出了肯定的答復(fù)。

    “再加上長林軍尚未撤銷，而孤要遷居出宮，故不可急躁冒進?！崩钍烂裥膽B(tài)還算平穩(wěn)，“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

    北衙禁軍中一共有左右千牛衛(wèi)將軍、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八人，分別是左千牛衛(wèi)將軍侯洪濤、張琮，右千牛衛(wèi)將軍李客師、闞陵，左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馮立、張仲堅，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馬三寶。

    其中秦王一脈的有張琮、李客師兩人，太子一脈有馮立，平陽公主嫡系馬三寶，反而是李善一脈最多，除了剛剛晉升的侯洪濤，尚在靈州領(lǐng)軍的張仲堅外，闞陵也被公認(rèn)為魏嗣王一脈。

    原本北衙禁軍的節(jié)制權(quán)是奪嫡中的重中之重，平陽公主、蘇定方、柴紹、李善輪番執(zhí)掌，始終沒有讓太子一脈得手，而四個大將軍都是虛銜，實際掌軍的就是這八個將軍級別的將領(lǐng)。

    但如今，局勢已經(jīng)大為不同，等李世民回京后就會立即遷居至金城坊的天策府，誰掌控了北衙禁軍，都不能對李世民產(chǎn)生直接的威脅或直接的保護，重要性自然也極度下降。

    換句話說，這個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的含金量已經(jīng)大為降低，李淵將這個位置的選擇權(quán)交給李世民，其實是在隱晦的表明心意……兒子，別擔(dān)心，東宮太子之位還是你的。

    但同時馮立的沒有去職，也是李淵通過李善在隱晦的表明……兒子，別急。

    李世民顯然也看懂了，沉吟片刻后才決定，“雍州司馬王君廓轉(zhuǎn)任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雍州別駕黃君漢去職，轉(zhuǎn)天策府護軍。”

    讓名義上掌控長安的兩個雍州牧的屬官去職，這是李世民在表明，父親，我不急，慢慢來。

    呃，其實這些李善還真的不太懂，與凌敬一起告辭離開之后，后者細(xì)細(xì)剖析給他聽的。

    真夠繞的……李善暗罵了幾句，隨口道：“封倫總算是死了，接下來應(yīng)該沒什么礙難……不信裴世矩還能做什么?！?/br>
    “封倫之能，你也目睹，勿要小覷了裴弘大?！绷杈刺嵝蚜寺?，低聲道：“你不知封倫為何叛變？”

    “不知，當(dāng)然陛下親詢，小侄與蕭相等都退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