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男咬著牙道：“那只剩下兩條路了，要么是蘭州，要么是原州?！?/br>
    “蘭州不可能。”馬周立即搖頭否定，“七八萬大軍沿涼州、蘭州、秦州入關內道，行軍如此之速，不可能攻城拔寨，所以必然在后方留有兵力?！?/br>
    “所以只可能是原州?！碧K勖一唱一搭的說：“突厥難破原州，而鳴沙大營距離蕭關不遠，靈州大捷之后，李藥師率七千騎兵入蕭關，一路南下，從百泉縣出涇州，后一馬平川，一日之內能入京兆?！?/br>
    “唯一的問題就是六盤山實在不太好走?！瘪R周嘆道：“若是信使還能沿葫蘆河、涇河順流而下，但是騎兵……特別是六盤山脈中，很多地方都是要牽馬慢行的?！?/br>
    “再難走也該差不多到了吧？”蘇勖斜著眼睛瞥了瞥臉色發(fā)青的夷男。

    李善笑吟吟的說：“靈州戰(zhàn)報是昨日黃昏時分送入長安的，信使是從蕭關啟程，沿水路南下，不過在涇州遭遇小股游騎，糾纏了整整一日?！?/br>
    “所以，都布可汗如今兵壓長安城，而這時候說不定李藥師已率數(shù)千騎兵出涇州，從背后殺將出來了?！瘪R周作勢掐指一算，“應該明日能抵達京兆了……說不定還會從寧州、原州抽調兵力?！?/br>
    蘇勖瞄著看似鎮(zhèn)定，實則如芒在背的夷男，心想魏嗣王實在是能洞察人心。

    對于李善今天的謀劃，馬周與蘇勖并沒有什么意見，反正不需要付出什么過多的代價，說白了，戰(zhàn)事的重心現(xiàn)在已經不在這兒了。

    但馬周與蘇勖都建議第三份奏折……也就是那份唯一的假奏折，內容是李藥師已然抵達百泉縣，即將南下入京兆來援。

    但李善卻否定了，否定的理由一是時間上不太匹配，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第二點，想要讓對方上當，就不能讓對方看到你所有的目標，或者要將自己的目標隱藏在迷霧中。

    這種思路往往針對的是那個“聰明人”，而夷男毫無疑問符合這個條件。

    如果李善將靈州戰(zhàn)報，李靖南下即將抵達京兆的消息一股腦的丟出去……夷男肯定是心生狐疑，頂多是半信半疑。

    而現(xiàn)在李善只拿出了一份靈州大捷的戰(zhàn)報，并且讓蘇勖、馬周適時的為其剖析講解局勢……夷男反而會信的多，懷疑的少。

    在夷男的腦海中，一切都是符合邏輯的，斥候的查探，都布可汗率大軍穿插到京兆北側，都證明了第二份奏報的真實性……延州道行軍總管李靖真的沒有率騎兵南下，除非是想造反，否則只可能是去了靈州。

    如果唐軍真的在靈州大破突厥，那么走原州是唯一的一條路……而這時候，說不定那位李藥師已經在自己身后舉起了屠刀。

    夷男有不寒而栗的感受，他不再猶豫，也不敢猶豫，盯著李善，壓低聲音問道：“你要做甚？”

    李善的笑容依舊溫和，“現(xiàn)在夷男應該相信，孤可都是一片好意啊?！?/br>
    “你要作甚？”

    聽夷男不耐煩的重復發(fā)問，馬周輕輕咳嗽了聲，提醒李善不要太過分……人家都這么主動了！

    你要做甚……實際上就是夷男在問，你有什么條件，就痛痛快快擺出來吧！

    “陛下授權，許孤與夷男兄商談?！崩钌七€有閑情雅致拿著筷子夾了片羊rou嚼著，“前事不問……呃，那崔明干與喬師望已經身亡了？”

    夷男嘴角動了動，點頭道：“突厥執(zhí)失部落頭領執(zhí)失思力親手殺之。”

    “崔明干出身博陵崔氏，喬師望今年才娶了陛下九女廬陵公主?！瘪R周嘖嘖道：“也難怪足下不得不舉兵南下。”

    “好了，這等話無需再說，夷男兄他日馳騁塞外草原，難道還真的與大唐親密無間？”李善嗤之以鼻道：“如今不過為局勢所迫耳?！?/br>
    這番話說得蘇勖點頭贊同，說得夷男都神情緩和下來了……因為人家說的對啊，大唐與草原汗國之間，不存在友誼。

    “你回草原后，此戰(zhàn)結束，陛下會在明年春天，再次遣派使者，賜以鼓纛，冊封可汗，許你建國立制?！崩钌凭従彽溃骸澳阒肋@代表了什么嗎？”

    聽到現(xiàn)在全都是承諾，都是好處，自己需要付出什么條件？

    這個疑惑到此刻才讓夷男松了口氣，但只是略為想了想，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你是要……要……”

    “只是退兵怎么能夠呢？”李善臉上的溫和笑容中蘊藏著絲絲寒意，“至少十年之內，大唐的對手不是你，而是阿史那?！?/br>
    “當然了，無需夷男兄行險，孤已然考慮周全。”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轉折（續(xù)）

    其實李善對自己的謀劃也沒有太強的信心，畢竟夷男都跟著突厥殺到京兆內了，距離長安不過百里。

    在李善想來，夷男至少要等著都布可汗那邊能不能有所突破，再決定是否退兵，所以李善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之所以折騰這么一出……呃，主要還是因為李善想坑一把李靖那個王八蛋。

    就因為李靖跑到靈州去搶功，以至于京兆陷入空虛，導致突厥馬蹄距離長安只有三十里……這還是李善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之后才勉強維持這樣的局面。

    雖然李靖在出兵前并不知道京兆、隴右道、關內道陸續(xù)發(fā)生變故，但在如今的局勢下……各地援軍陸續(xù)趕來，突厥再難有所作為，這時候李靖突然率數(shù)千騎兵出現(xiàn)在敵軍的側后……

    這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xiàn)的??！

    這是要攬走最大的一份功勞??！

    這讓李善如何能容忍呢？！

    無論如何都得把這事兒給攪黃了！

    所以李善才會費盡心機勸夷男盡快退兵……只要薛延陀大軍撤走，剩下的都是突厥人了，你李靖有本事就跟李世民搶功去！

    李善都沒想到在自己一番saocao作之后，夷男立即就慫了……對于夷男來說，突厥、阿史那才是他目前心頭最大的壓力。

    甚至于，李善在提出粗略的計劃之后，夷男居然主動填補細節(jié)，并且給出了很多切實有效的建議……同時蘇勖這個京兆本地出身的謀士還根據(jù)地勢給出了薛延陀退兵的路線……可別與李靖撞上了！

    看夷男有些疑惑，李善干脆將自己這番心思向夷男坦誠……我就是不想看到李靖那廝立功，所以才勸你趕緊滾蛋的！

    你們滾蛋了，就算李靖大敗突厥，那首功也是太子殿下的！

    夷男嘴角抽抽啊，但李靖、李善之間的恩怨他也有所耳聞，據(jù)說當年在朔州差點翻臉大打出手。

    呃，當然了，李善對蘇勖的解釋是……唐軍此次元氣大傷，兵力不足，先逐走鐵勒，再試著能不能圍殺突厥。

    此時已近黃昏，李善與夷男討論完了細節(jié)，一旁的蘇勖、馬周時而補充幾句，那邊的劉黑兒又烤了兩只羊羔過來，王君昊甚至從武功縣拿了壇酒出來。

    “今夜就遣派侍衛(wèi)去涇陽，明日天亮即撤兵?！币哪衅鹕砟税延秃鹾醯淖彀?，“此番還要謝過魏嗣王?！?/br>
    “也不必相謝，合則兩利的事罷了?！崩钌坪偃坏溃骸笆曛?，必再起紛爭，到時候或許還能再見一面?！?/br>
    “再行陣前敘話？”

    “哈哈哈，怎么可能？！”李善放聲大笑道：“孤數(shù)年內戰(zhàn)必勝，攻必克，屢屢以弱勝強，三任突厥可汗均敗于孤手，軍功之盛僅次于太子，不會再赴戰(zhàn)場了?！?/br>
    夷男呆了下才反應過來，臉色略有些陰沉……人家這是在說十年后要在長安等著見被俘虜?shù)淖约喊。?/br>
    夷男轉身就走，但突然腳步一頓，臉上流露出無奈的苦笑，“其實今日足下陣前敘話，在下也會退兵，何必使精騎猛攻呢？”

    今日最讓夷男難以理解的就在這兒，李善既然要勸自己退兵，何必上午要鬧那么一出呢？

    自己折損了三千余騎，但唐騎也有數(shù)百折損。

    “夷男兄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李善臉上浮現(xiàn)出略有些詭異的笑容，“真話是，孤生怕你以為孤只是出言恐嚇，孤王唯恐足下不信啊?！?/br>
    夷男只覺得莫名其妙，但轉念一想，如果李懷仁一大早就陣前敘話，勸自己退兵……自己真的能下定決心嗎？

    而現(xiàn)在自己下定決心退兵，五成是唯恐李藥師率兵抄了后路，剩下的五成是因為心疼加上今日戰(zhàn)損的，前后四日內萬余騎兵的損失……薛延陀損失不起。

    馬周饒有興致的問：“懷仁，那假話呢？”

    李善的語氣愈加的溫和，“假話是……若是能一戰(zhàn)擊潰，那就不用多費口舌了?！?/br>
    “無奈雖然精騎突擊，殺戮甚多，一路突至漆水河畔，但薛延陀依舊沒有潰散，夷男兄召集嫡系，欲以死戰(zhàn)?！?/br>
    聽著李善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惋惜，夷男咬了咬牙，但他完全分不出到底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才是假話。

    看著夷男遠去的背影，李善久久站在渭水河畔，馬周輕聲道：“明日夷男真的會退兵？”

    “會?！崩钌泣c點頭，“他沒有必要扯謊，因為這沒有意義?！?/br>
    蘇勖贊同點頭，“懷仁平叛，數(shù)度敗敵，各地援軍源源不斷趕至，胡人難以久戰(zhàn)，薛延陀不過提早幾日遁去罷了?！?/br>
    想到這兒，蘇勖不禁瞥了眼李善，他又不傻，而且祖父是前隋名臣蘇威，人脈極廣，他入天策府也早，消息靈通的很，非常清楚魏嗣王與代國公之間的恩怨。

    這時候，李善用得意的口吻說：“也不知道李藥師此時到哪兒了……”

    至少今日，李靖還沒有出現(xiàn)在涇州，否則夷男不會與李善坐在這兒，從退兵說到坑突厥一把，最后都說到冊封可汗，雙方結盟的細節(jié)了。

    而明日天亮后，薛延陀就會撤兵，從岐州往西北方向，從隴州走隴右道回返草原……而李靖如果已經南下，想要出兵，肯定是走涇州，不可能走重重關隘的原州西南，就算想走也沒辦法走，總不能牽著戰(zhàn)馬去爬山越嶺吧？

    換句話說，李靖注定是撈不到什么太多的好處了……至于可能的靈州大捷，還有個沒能及時南下救援京兆的罪名在等著他呢！

    所以，李善不免有些得意……李藥師，來來來，讓你非要跟我作對！

    頓了頓，李善回頭看向蘇勖笑道：“放心吧，戰(zhàn)后盡可詳稟太子殿下。”

    蘇勖情不自禁的咧了咧嘴，他剛才就是在考慮要不要稟告李世民。

    而此時此刻，百泉縣外的唐軍大營內，代國公李靖坐在上首位，沉吟片刻后道：“明日張士貴、韋云起率先出戰(zhàn)，南下入涇州、岐州，以脅胡人后路。”

    但只有韋云起起身應了聲，其他的人……不僅僅被點名的張士貴，還有侯洪濤、馮立、段志玄，全都帶著李善的背景，都在盯著李靖呢。

    萬一前面出兵遇敵了，你這個手握七千騎兵的主將再來個頓足不前，等著前面殺得血流成河，雙方都精疲力盡，你再上來撿便宜？

    李靖的臉都綠了，咬著牙道：“明日兵分兩路，張士貴、韋云起并侯洪濤、段志玄率兵下岐州，某率軍入豳州脅敵側翼?！?/br>
    張士貴這才勉強應了聲，還與段志玄、侯洪濤交換了個眼神……明天留點神，兩路要同時出兵，別讓李藥師再?；^。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前夜

    十月十四日，夜。

    李善這一晚沒有回位于武功縣后方的唐軍大營，而是就近住在了武功縣，讓秦瓊領軍回營。

    李善臨時借助的宅子不算大，但頗為精巧，正是蘇勖的宅子，他祖父蘇威、父親蘇夔分別在武德六年、武德七年過世，如今蘇家主宅除了蘇勖之外，只有他的弟弟蘇亶一家。

    看李善眉頭緊鎖的模樣，蘇勖勸道：“懷仁，薛延陀必撤兵……”

    “你以為他在擔心什么？”一旁的馬周嗤笑道：“他是盤算著……如何不讓李藥師從已經快烹好的鍋里搶塊rou吃！”

    李善瞥了眼過去，“賓王兄這幾年頗具怨氣啊……對了，伯母曾經提及，想請母親代為做媒……”

    馬周嘴角動了動，自己雖然現(xiàn)在洗白了，但畢竟不像蘇定方、王君昊那樣跟著李善沖鋒陷陣，幾死而回，想攀上一門好親事，還真得朱氏出面呢。

    蘇勖笑著打圓場道：“賓王兄才學不凡，他日……”

    “孤會讓母親挑一個……”李善冷笑道：“回頭打聽下，哪家女子最是厭惡飲酒，偏偏又性子剛硬。”

    “你……”

    李善丟去一個得意的眼神，馬周好酒，都不是無酒不歡了，而是沒酒，日子都沒法過的那種。

    馬周有些無奈，沉默了會兒才開口道：“從十月十一日到如今，三四天了，李藥師就是步行也應該抵達百泉縣了。”

    “嗯。”

    “說不定躲在哪兒磨著刀呢。”馬周也有些狐疑，“其實夷男這邊倒是不怕，就怕涇陽、云陽那邊的鐵勒騎兵被攔……李藥師很可能會走豳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