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yàn)槊媲爸耸且晃慌樱不蛟S是因?yàn)樗穆曇羝胶蜏厝?，看向她的眼神也并沒有那些妖怪的輕視，漸漸的，白骨精繃緊的神經(jīng)不由放松了些許。

    商音笑了笑，和白骨精一樣，以同樣的姿勢背靠巖石緩緩坐下，兩人中間隔了半人的距離。

    “想吃唐僧rou？”

    商音平靜的一句話，讓白骨精瞬間瞳孔地震，一下子繃直身體。

    商音笑著側(cè)首：“放松些，妖怪們都想吃唐僧rou，這沒什么。”

    白骨精悄悄掀起眼皮偷看商音，鼓起勇氣囁嚅道：“對，妖怪們都想吃唐僧rou，我只是好運(yùn)氣碰上了而已！這本就是……各憑本事的事……”

    白骨精捏緊雙拳，嗓音緊繃：“保護(hù)唐僧的那幾l個我看了，只有那只猴子難對付，但、但那唐僧一看便知是那種迂腐書生，這樣的人我最是清楚不過！”

    “只要我將那猴子從唐僧身邊趕走，只要、只要閣下不干涉——我便一定能成功！”

    富貴險(xiǎn)中求，她不是不知道那唐僧身邊的徒弟神通廣大，法力高強(qiáng)，可……若是萬一能成呢？

    要知道，哪怕是妖怪，也是有生老病死，壽數(shù)將近之日的。

    長生不老，多么誘惑的字眼。

    商音嘆了口氣：“是啊，妖怪們都想吃唐僧rou。但你可知，并不是所有的妖怪，想吃唐僧rou卻沒吃到后，都會被打死的。”

    “你們不一樣?！?/br>
    商音的眼中有溫和，有慈悲，卻并沒有憐憫，她只是很平淡地說出了最殘酷的真相。

    “取經(jīng)人西行這一路上，會遇到許多想吃唐僧rou的妖怪。”

    “但大部分都是漫天仙佛座下騎寵偷下凡間，看在他們主人的面子上，最多不過是被帶回去管教幾l日罷了。”

    “真正會被打得神魂俱散永不超生的，只有你這樣的，真正的妖?！?/br>
    白骨精的后腦像是被人隔著柔軟的棉花打了一悶棍，不響，卻悶悶作痛，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進(jìn)骨髓里。

    就像是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痛，再度自骨髓間一點(diǎn)點(diǎn)如針扎般溢出。

    那些她本以為忘記了的苦痛。

    “為何不再想要做人？”商音輕聲問。

    面容姣好的女子曲起雙|腿，無聲地，緊緊抱住自己，將臉深深埋進(jìn)雙臂間。

    過了許久，白骨精用喉嚨中擠出干澀啞然地反問：“做人？再像是牲口一樣活上十幾l年，然后被一口一口吃掉嗎？”

    白骨精當(dāng)然不是生來便是白骨。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一個年輕卻體弱的女子。

    她死在亂世饑荒的人性之下，被一片片割下血rou。

    他們喝干了她的血，刮凈了她的rou，就連她的皮，都被縫成了保護(hù)他們尊貴雙足的鞋。

    她原本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現(xiàn)在卻只是一具白骨。

    做人太苦，做女子尤甚。

    為什么還要做人？

    當(dāng)妖不好嗎？

    她不僅要當(dāng)妖，還要當(dāng)長生不老，再不受那般凌虐痛苦的妖。

    “原來，妖同妖……”白骨精短促笑了一聲，帶著澀然的譏諷，“也不一樣啊?！?/br>
    不是厲害的妖便能不受欺凌，原來——就連妖，也有三六九等，生來高高在上者啊。

    商音身體往后靠了靠，淡聲問：“好不容易成了妖，便不想報(bào)仇？”

    想不想報(bào)仇？

    白骨精當(dāng)然想。

    但她卻終究沒能報(bào)仇：“他們在城墻里，在重重包圍的府邸里，我……進(jìn)不去?！?/br>
    即使白骨精是苦主，但她已然成了妖，便再也進(jìn)不去那道曾經(jīng)輕而易舉進(jìn)入的城墻。

    人族氣運(yùn)庇佑人族，即使是惡人，也依舊是人族。

    “你看，你其實(shí)很清楚，不是嗎？”商音抬眸看向遠(yuǎn)方漫卷舒展的云，“想要報(bào)仇，便只能做人，想要真正求一個平等，便也只能做人。”

    “可……若我仍舊投胎成了女子……”

    “那就去爭，去搶?！?/br>
    商音的聲音不急不緩，卻仿若重若千鈞。

    “規(guī)則掌握在有權(quán)勢者手中，你覺得女子生來苦難，便去爭可以改變苦難的權(quán)勢，去搶凌駕他人之上的地位。”

    “這世間，沒什么是注定的?！?/br>
    “他們能搶去攥在手里的，你也能?！?/br>
    “可女子如何能……”白骨精是因?yàn)闈娞斓脑鼓詈蜆O致的痛苦化作妖精，生前也不過是尋常女子，冷不丁接受到這樣的觀點(diǎn)，瞠目結(jié)舌到甚至有些結(jié)巴，“女子生來便是要、要……”

    “女子如何便不能？”商音挑眉反問，“女媧也是女子，她有何不能？”

    白骨精面上一片空白，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狠狠沖擊，半晌說不出話來。

    女媧娘娘。

    這是一個不論是凡人還是妖精都份量頗重的名字。

    這個份量重到，太多太多的生靈，都不曾意識到女媧娘娘，拋卻一切的本質(zhì)……也是女子。

    她不是因?yàn)楣Ь错槒?、賢良淑德被凡人敬仰供奉，造人成圣，補(bǔ)天救世才是她的功德，才是屬于她的詞。

    是啊，女媧娘娘可以成為圣人……為何，凡間女子，便不能掌權(quán)？

    白骨精沉默著，眼睛卻越來越亮，脊背也越來越挺直。

    但很快，白骨精面上神色一黯。

    “我已經(jīng)成了妖，不能再投胎了?！?/br>
    厲鬼冤魂可入地府，但妖不行，在白骨精選擇成妖的那一瞬，便是放棄了作為人的輪回轉(zhuǎn)世。

    “你為凡人時(shí)受盡苦楚，這些年來一直以日月精華修煉，不曾害人性命，甚至連大仇都未曾得報(bào)?！?/br>
    商音抬手，輕輕點(diǎn)在白骨精眉心，指尖微涼。

    “所以，人族欠你因果，若你這副白骨被人族氣運(yùn)擊碎，便可魂魄脫離而出，得入輪回?！?/br>
    白骨精喉間發(fā)緊，撲通一聲朝著商音跪下，伏地叩首：“還請尊者教我！”

    “孫悟空手中金箍棒，與人族氣運(yùn)相連。去吧，切記——要存向人之心?！?/br>
    “無需懺悔，這是人族欠你的?！?/br>
    商音抬手，在白骨精鬢邊簪上一朵盛開的鮮花，溫柔的春水盈滿了眼眸。

    “這是你應(yīng)得的?！?/br>
    在白骨精有意算計(jì)之下，悟空二打白骨精，徹底激化了唐僧與悟空之間的矛盾。

    就在最后一次，悟空當(dāng)著唐僧的面朝著白骨精打下之后，妙齡女子卻并沒有如同悟空所料變作白骨原型，而像是一個真正的女子尸身一般，毫無呼吸地躺在地上，唇角卻掛著笑。

    悟空愣住，竟看見那白骨精的魂魄像是尋常凡人女子一般自尸身輕盈脫離，抬手扶了扶鬢邊簪花，眉心一點(diǎn)朱砂耀眼灼目。

    她朝著悟空盈盈一禮，而后便化作一縷青煙鉆入地下，消失不見。

    還不等悟空深思，唐僧已然勃然大怒，憤然職責(zé)悟空“膽大包天，不服管教，頑劣不堪”，當(dāng)即從包袱中掏出那花帽便朝著悟空丟去！

    悟空不敢大意，在那花帽裹挾著圣人之力襲來時(shí)，手中金箍棒橫在身前，將花帽正正抵擋在外。

    只是那花帽看似柔軟輕盈，實(shí)則剛硬沉重，與金箍棒這樣的至寶相抵摩擦?xí)r竟然發(fā)出兵戈摩擦之聲！

    時(shí)隔百年，悟空再度感受到曾經(jīng)五指山壓下時(shí)的沉重壓力，他低吼出聲，攥著如意金箍棒的手指寸寸收緊，雙眼迸發(fā)出金光。

    “還想再來一次？”

    “俺老孫怎么可能會蠢到在一個坑里——”

    悟空手中金箍棒驟然縮小，在那花帽憑空一滯之際，金箍棒又陡然放大，一棍敲在了圣人之力與天道規(guī)則之上！

    “再、摔、一、次——？！”

    花帽的偽裝褪|去，金色的佛箍被金箍棒高高挑起，在唐僧八戒沙僧和白龍馬駭然地注視下，在悟空金光閃動地視線壓迫下，在商音面色平靜地注視下，在漫天仙佛沉默地注視下——

    一點(diǎn)一點(diǎn)化作金色的齏粉，于日光下轟然炸裂，散落成白日星光，紛紛揚(yáng)揚(yáng)。

    隱身在一側(cè)的商音勾起唇角，抬手將鬢邊碎發(fā)別至而后，走進(jìn)樹葉沙沙作響的林間。

    陽光不躁，微風(fēng)正好。

    商音回到須彌天時(shí)，竹屋前的梨樹下只坐了鴻鈞一人。

    鴻鈞的身側(cè)懸著一面靈鏡，靈鏡中的畫面恰好是正在對峙的悟空與唐僧。

    商音腳下一頓。

    桌上的茶壺中隱隱飄出木槿花的淡香氣。

    鴻鈞面上暈開一絲笑意，輕聲道：“阿音應(yīng)當(dāng)是偏愛這木槿的，嘗嘗看？”

    商音笑了，走過去，在鴻鈞對面坐定。

    她揭開壺蓋，里面是一朵舒展開花瓣的重瓣木槿花。

    重瓣的木槿花比起木槿，更加耐寒耐旱，不論栽種在何處，都像是蘊(yùn)含著一種溫柔的堅(jiān)持，迸發(fā)出勃勃生機(jī)，卓然綻放。

    是她簪在白骨精鬢邊的花。

    商音將壺蓋放回去，看著鴻鈞為她倒了一杯木槿花茶，興味發(fā)問：“你看到了多少？”

    “還好?！本拖袷钱?dāng)初商音回答伊弦時(shí)的答案一樣，鴻鈞溫聲淺笑著回答：“不過就是一時(shí)興起，看了夫人一整日罷了?！币陨桃羧缃竦男逓椋匀撕茈y追蹤其行蹤，但鴻鈞和商音有元神契在，若是當(dāng)真想看，便能成為那唯一的例外。

    鴻鈞輕輕嘆息一聲，但那雙眼睛里卻盛滿了一種久違的光芒。

    “若非此番，我還不曾知曉，原來阿音這般認(rèn)真布局起來，竟是連我也能算計(jì)在內(nèi)的。”

    商音將鴻鈞勸出了這場局，但她自己，卻根本不像她說的那般不在局中。

    甚至于，封神之后，商音流連洪荒大地，行走于九洲人間，也根本不是游山玩水。

    她在看，也在等。

    不僅僅等西游量劫，還在等一個最恰當(dāng)?shù)某?，一個最恰當(dāng)?shù)臅r(shí)機(jī)。